登陆注册
6843200000005

第5章 名角过兰

劲松巷,西河头众多背街小巷中的一条独特巷子。巷东、巷西,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西面巷口,是一溜排的民国年间建造的砖瓦民居。砖墙斑驳,像老人脸上的褐斑。这些老墙前,往往用横架着的竹竿晾晒着被单和衣裤,或用竹匾摊晒着腌菜、芝麻和用来作枕芯的草籽。

巷东,有一堵高墙,守护着墙内的参天雪松和静谧。高墙上有几个门洞,每个门洞内都有一个长着高大雪松的院子以及一幢清水小洋楼。这几个院子,是前几任市委领导的住家。东侧沿街的,是原市政府招待所(现改为酒店)。招待所后靠巷内有一扇小门,过去领导参加完会议、接待,从这个小门就能便捷地回到家中。

这样,劲松巷就成了西河头一条神秘而敏感的巷子。黑色小轿车从巷内出入,巷口两侧,夏天坐着赤膊纳凉端着饭碗吃饭、冬天坐着裹紧棉袄晒太阳的居民。这一独特的风景,就如两个水系交界处,经纬分明的两种水色一样。在巷西的居民眼里,巷东是不相干的另一世界。他们会与巷西的任一家邻居攀比吃穿、儿女孝顺,却从不会有人与巷东人家作丝毫比较。巷西的居民,已经习惯尽量不去打扰巷东的清静。有孩子在巷内跑来跑去疯玩,稍往东面走过几步,家长们就会叫住孩子说回来回来,别去那儿闹。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却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是锡剧名角过兰要来这里唱露天戏。西河头人听了,都摇着头说,这相当于是大年夜出月亮的大头谎话。不管是劲松巷的身份,还是过兰名角的身份,想来想去都不可能呀!过兰凭她的牌子,要唱定去现代豪华的剧院戏院里唱,凭什么要来这巷弄角落来唱?

但最近确实常见过兰在劲松巷出入。对于过兰,通过电视、图片,大家都还是认识的。有心人留意观察,发现她是在袁立民家的院子进进出出。袁立民,过去是分管意识形态的市委副书记,可眼下他已退休了呀,过兰出入他家能为什么事呢?

人们就想到袁立民自老妻去世后,已是鳏居多年。在位时他忙,巷子里基本看不到他。退位后,巷内就天天见他徒步出入的身影。最常见的,是他拎着盛放有两三个包子和几包榨菜的透明背心袋,从菜市场回来。他从巷口经过,总是微笑着看看坐在墙根下的老人们。老人们习惯于不打扰老领导,即使正聊着什么,见退休的市委副书记过来,也都收住口,默不作声。既表达出对领导的敬畏之心,又怕笨嘴拙舌地讲了不该讲的糙话俗语,煞了风景。大多数时间,袁立民看他们一眼,就缓缓从邻居们面前走过去了。

也有一次,老人们正为什么说得哈哈大笑时,恰好袁立民路过。他就停下脚步,甚至稍稍向墙根下的邻居们靠拢过来,但邻居们望他一眼,就收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闭嘴赶紧低下视线,避开与他的目光对接。

他就只能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邻居们隐隐感觉到,那是一个孤寂的背影,邻居们对他就心生了几分怜悯。有人甚至还低声嘀咕,当官还不如我们平头百姓好。

现在,过兰常出入这样一位鳏居老人的家,莫非是?但他们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一个是威严而肃穆的老领导,一个是风姿加风言的女名角,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路人,就如劲松巷的东巷与西巷不相干一样。而事实上,善良而市侩气的邻居们,确实往那方面想了,又不敢往深处细处想。

因为名角过兰在这里出入,又传闻要来唱露天戏,邻居们,特别是老人们,就为他们居住的巷子而感到荣耀。有人到处传扬这种荣耀,又到处寻找依据,企图佐证和丰富这一荣耀。

对在劲松巷将要上演的那场戏,邻居们就特别关注和期盼,一个问号也就一直搁在了心头:过兰到底为何要来这里唱戏?

袁立民与女演员过兰的认识,顺理顺章。当时,作为分管意识形态的市委副书记,他经常深入到分管的文化口子所属单位调研。他喜欢有事没事地往这些单位跑。

报社的编辑,中午在办公室拉开躺椅摘下眼镜午休时,突然发觉眼前有个人影在晃动,戴上眼镜一看,赶忙坐起身叫:袁书记,是您哪!

袁立民一摆手,制止他起来。你睡你的,我在附近开会,下午在附近还有会议,就不回去了。你休息,你们晚上写稿子编版面睡得晚,我就在这坐一会。

袁立民也有机会到剧团调研、审看重大剧目的彩排。在彩排间隙,剧团领导趁机向这位分管领导汇报剧团的状况,要求在市里层面协调解决一些经费等问题。彩排结束,袁立民也会总结性地讲几句话,提几点希望,给主创人员和演职员们鼓鼓劲。在这过程中,一些演员也会走近市委副书记,袁书记长、袁书记短地叫唤着,打个招呼,套套近乎。现在想来,按过兰的性格,她当时也应该在这些人群中的。

记忆中,过兰第一次来找他,是她为和其他女演员争演《珍珠塔》的陈翠娥,她觉得剧团领导处事不公,偏袒对方,因此她就到市委大院袁立民的办公室找他反映问题。她向坐在走廊口办公室的常委秘书,打听袁书记是否在?在哪个办公室办公?

腰板挺得直直的,似有从军经历的秘书很职业性地反问她,你是哪个单位的?找袁书记有什么事吗?事先与袁书记联系过吗?

过兰报以嫣然一笑,我嘛!她当即摆出演出时的动作,双手握拳叠在一起,划着圆圈,模拟握住磨把在推磨。

秘书不是锡剧迷,对她作出锡剧《双推磨》中的经典动作并不领会,仍一副不失严苛的样子。

就在这尴尬僵持的时候,过兰发现秘书恭敬地站立起身,微笑的目光掠过她的肩头,朝身后的谁在致意。她回头一看,见是袁立民恰好从办公室出来,通过走廊口往电梯走去。过兰眼睛立刻一亮,用戏剧表演有些夸张的表情和声调欢叫着袁书记,扑上去。

袁立民并没认出她是谁。他驻足,以一种威严的冷峻让她离他还有几十公分距离的地方,就刹住了车,收敛起夸张的表情。她换成常人自然的表情和语调自我介绍,袁书记,我正要找您汇报,我是剧团的过兰哇!

袁立民这才想起她有点脸熟,就问,你找有我什么事吗?

过兰就把剧团在分配角色中的不公之事,向袁立民扼要地道来。

袁立民就站在电梯口耐心听她讲完事由,也弄清楚她是在《双推磨》中主演苏小娥的,对她说,市委对剧团的领导不会很具体,也不能干涉基层单位的具体工作,角色的分配等细节化的工作,还是由剧团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

见过兰一双大眼睛波光粼粼地微笑着,摆出认真倾听的样子,袁立民又多说了几句,开导她说,剧目没有轻重之分,角色也没有贵贱之分,重在每个演员如何去理解剧本,演绎好角色应有的表演,每出戏都能成为佳作,每位演员也都能成为好演员。譬如你主演的《双推磨》,就是一出经典的锡剧哇!同受地主老财压迫、剥削的长工何宜度与寡妇苏小娥,两个角色关系的逐渐进展,在表演中应该很有层次感的,好好把握就能更出采。这出戏本身就是深受观众喜爱的保留戏目,如果精益求精地去演,演出新味道来,不会比《珍珠塔》差劲哇。

过兰小学生般诚恳地聆听着,还不时点着头,最后不由得赞叹:袁书记,您懂得真多,您对锡剧还这么内行!

过后,两人走到一起后,袁立民问过过兰,我与你在这之前并不熟悉,你怎么为一个角色之争,就跑到市委来找我呢?过兰说,心有愤慨,无人可以诉说,想起袁书记您几次来团里审节目,看您慈眉善眼是个和蔼的人,所以走投无路,就不怕这点小事来惊动您了。

据说那次过兰从市委大院回到团里,确实没再找团领导吵闹。时光就这么很快过去了,袁立民再见到过兰时,已是一年以后了。

春节前夕,剧团要下农村基层演出,剧团开个会,一是总结一年来的成绩,二是给下农村的演职员们鼓个劲。剧团团长是一个梳着油光光的大背头,整天寻找由头跑上层主动汇报争取政策的人。开会前一周,大背头团长就跑到袁立民办公室,要袁书记到场给大家作重要讲话,同时给发个奖。

袁立民答应了,当即让秘书写进一周的工作安排中。开会的那天,袁立民先参加了一个全市新闻界的迎春座谈会,照例作为分管副书记,应该是安排在最后一个作总结性讲话的,但那次他先讲话,提前给大家拜年,最后给与会者打了招呼,说是要去赶个场子,去给春节前夕送戏下基层的文艺工作者鼓鼓掌,就离会赶到剧团去参加大会。

走进剧团会场时,全剧团的人都已安坐在那里等候了。大背头团长已在门口恭候多时,他屁巅巅走在一侧不断伸手示意和引领着袁立民跨进会场,并带头鼓起掌来。全场响起了掌声。在主席台落座后,大背头讲了一番袁书记如何在百忙之中特地抽出宝贵时间来参加会议,是对我们剧团工作的肯定和关心,又提议全体用热烈的掌声感谢市委对剧团工作的关爱支持。

会议正式开始,大背头读了剧团的工作总结,总结中提到了过去一年全剧团取得的各项成绩,也获得可观的全国和省级大奖,其中袁立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双推磨》晋京演出,主演苏小娥的过兰获得全国戏剧表演艺术的最高奖——梅花奖。袁立民的眼前立即浮现起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

总结过后,会议进行颁奖议程。请袁立民给主要奖项的获奖者颁奖。过兰兴冲冲地奔上台来,从袁立民手中接过红彤彤丝绒面子的获奖证书。接着是握手,一双宽厚的大手与一双柔软的小手,握在了一起。过兰笑盈盈地连呼,谢谢袁书记谢谢袁书记。按照会议议程,每位上台领奖的主要获奖者都要简单说几句感言。

过兰捏着话筒站在台口,用清脆嗓音说,我能获奖,要感谢团里的关心,如果当初让我演成了《珍珠塔》中的陈翠娥,也许我就不可能投入精力、一门心思地去演好苏小娥了,也许我就没有获奖的机会了,因此我首先要感谢剧团,感谢团领导。

大背头坐在台上有些不自然,似笑非笑地扭动了一下脸部肌肉。

过兰故意控制着语调,压低了声音,引导着全场集中注意力静听她的叙说。我在这里,要衷心感谢一位领导,是他在我迷茫的关键时刻及时点拨了我,让我认清目标,让我继续前行。因此,我能获奖完全因为是他——过兰突然提高了嗓音。他就是市委袁书记,我要衷心感谢他。过兰说着,扭过身向坐在主席台的袁立民鞠了一躬。

全场人也许是从没听说这其中的典故,也不知道过兰与袁书记还有什么瓜葛,好多人张大了嘴巴听着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带头鼓起掌来,于是也跟着合击双掌。

袁立民微微一笑,大度地一摆手。

大背头团长听了脸上立现很感动的样子,身子立即倾斜向袁立民。衷心感谢袁书记关心我们剧团哪!过兰同志各方面都确实是不错的,团里对她是有考虑的,有考虑的。

此次再见过兰之后,袁立民独自静下来时,倒是会想起这位忽闪着大眼睛的“苏小娥”的。他有点小感动,想不到电梯口一番短短的话,她就听进去了,还这么脚踏实地去实现了。现在社会风气浮夸,能认认真真埋头苦干的人可不多了。

时过不久,大背头又专程去市委大院向袁立民汇报了一次。要在市人民大会堂推出一场《双推磨》获奖汇报演出,同时,根据过兰同志的本人意愿,也是剧团走向市场的需要,考虑成立演出公司,由过兰同志担任总经理。

那天晚上,市电视台在市人民大会堂现场全程录播。承担现场编辑的转播车停大会堂院内,粗壮的电缆线通向剧场,为防止观众绊倒,电缆都被醒目的黄色胶纸粘在地上。三台摄像机呈品字摆放在剧场内。还有一台游动摄像机在前面流动捕捉现场镜头。

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班子都去了大会堂,观看过兰主演的锡剧《双推磨》。袁立民作为市委分管文化的领导,当然也在其中。领导同志在贵宾室候场时,他已经向主要领导和班子其他成员介绍这部戏的获奖情况。与过兰在市委电梯口的那段对话自然是不提了。演出的预备铃声响起,领导们踏着铃声进场在第一排就座。演出期间,袁立民不时颔首。每幕结束时,他挥动着宽厚的双掌,和观众一起鼓掌。

苏小娥与何宜度由陌生到认识、相知相爱,关系演变的层次感,演员通过念白、唱腔,火候拿捏得很准。特别是苏小娥含蓄、精准地表演,更是到位。

演出结束时袁立民陪同主要领导上台与主创人员和演职员一一握手,他把过兰介绍给了主要领导,说这位就是扮演苏小娥的梅花奖得主过兰同志。市委书记握着过兰手说,祝贺啊!感谢你们为建设文化强市作出的贡献。

游动摄像机将这一切都及时捕捉到,还给了一个大特写:

过兰灿烂的笑容。

过兰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并非全是灿烂的阳光。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罱河泥时不慎掉河里溺亡了,母亲改嫁。她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十岁时,她挎着一只大竹篮,握着一把镰刀到田埂、河滩上给家中三只羊割草。割稻时,她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拾稻穗。在旷无人影的河滩上,她割着草,为给自己解闷和壮胆,就拉开嗓子唱歌。从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到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呦下功夫,只要她听到过的歌都会唱。歌声在田野里随风飘荡,听到歌声的人都说,这丫头嗓子挺脆的。

有一天,当她又在河滩上边割草边唱歌时,河岸小道上走过一位附近小学的老师。老师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她的歌,就把她叫近来,问她,你该上学的年龄,为何不去上学堂?过兰说家里没有钱供她读书,爷爷奶奶说了,要把家里的几只羊喂肥卖掉后才有钱交学费。小学老师说,城里戏校办了锡剧班,正在招生,是免费入学的,凭你这嗓子,你完全可以去试试。

后来,爷爷揣着两块麦饼带她去了一趟城里。她在戏校的招生现场一亮嗓子,又模仿一遍老师随意作出的一组舞台动作。招考老师问了她几句话,还抬起她的腿看看韧带的松紧,就说好了,可以走了。她以为此事就算这么过去了,戏校是与她无关了。她回家又割了三四个月的羊草。当她差不多要把此事忘记时,有一天,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在响的破自行车,穿村走巷的邮递员,突然在她家门口的晒场上停了下来,叫唤着:过兰,信!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信,这张薄薄的信纸像一张路条,带着她离开农村,进了城市;离开了田野,进了学校,让她放下了镰刀和割草篮,拿起了课本和笔。

吃住在戏校,清晨早早起床对着操场吊嗓子,搁腿练功。女学生还根据老师的要求,双腿之间夹着一把扫帚围着操场走台步,扫帚不能掉下来就势必是大腿不动小腿动,步伐小而快,这才是花旦应有的急遽碎步。白天上课学识字,听老师讲戏剧,讲表演,讲唱腔。晚上排练场熄灯关门了,小过兰还躲在操场的黑暗中加练。她对戏校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她像一块掷进了潮湿储藏室的干燥棉花团,仿佛想一夜之间就把周围的水分全都吸收掉。

读了几年书就要毕业了。临毕业前,学校排了《吃面条》《摘石榴》《秋香送茶》和《十八相送》《庵堂相会》等小戏、折子戏汇报演出。过兰在《摘石榴》中演小姑娘刘金秀,她演得聪明伶俐,可爱至极,使整个戏充满轻松活泼的气氛。另一位男同学扮演的是富家公子赵自茂。戏虽演得有些稚嫩,但两角色的性格初显轮廓,唱功也初露端倪。老师们都喜形于色,觉得一番辛苦终于有所收获,没有白忙乎,远远看着过兰说,是棵好苗子,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戏校毕业后,过兰被分配到锡剧团当演员,先演配角,后演主角。时光似水,黄毛丫头变成了大姑娘,过兰到了婚嫁的年龄。经人介绍撮合,她嫁给了造船厂的一位电焊工,一年后生了个儿子。起初,一家子日子过得倒也恩爱和谐。平时一家三口挤在一居室里,过兰要外出跑码头巡回演出,儿子就放到公公婆婆家,演出回来再把儿子接回家。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有几分乐趣。江南人崇尚吃虾,味鲜美又低脂肪高蛋白,坊间戏言:常食虾,对男性某些功能会有增进作用。因此,过兰常买虾回来。老公吃虾另有一功,不用手剥,用筷子夹起虾放入口中,嘴唇稍动几下,虾就肉壳分离,虾肉留在口中慢嚼细咽,虾壳则吐在外,虾壳还完整如初,整齐地排列在桌上小碟中。老公边吃虾,还边有点淫荡地笑着打趣:白天吃沼虾,晚上摘鲜花(“虾”“花”在吴方言中为同音)。

每每至此,过兰总是娇嗔地伸出兰花指,用食指一戳他额头。摘你的大头花,快吃你的吧。

这种幸福、欢愉的记忆深植在大脑皮层中。在外面跑码头,在破旧的戏台上演完每一场,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简陋的旅馆,有时甚至就住在后台,用大船的帆在屋子中央一隔,就分隔成了男女寝室。条件虽苦,大脑皮层内的欢乐记忆却会一点点释放出来,让她心里鼓荡着温暖。出门在外久了,团里个别年轻男女会熬不住,会在演出的间隙忙里偷闲钻在道具间、戏台下面,甚至跑到田野里偷腥,而过兰从不,虽然也有人对她投石问路试探过,但得到的回答是坚定的回绝。

然而欢愉的记忆只是记忆。

有次在外跑码头近一月,演出了几十场次,身心实在是疲惫。过兰回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公婆家接儿子,而是先到菜场买了一点菜,称了七八两河虾,就兴冲冲地回家去。她一路上想着,做一道老公喜欢吃的酱爆虾,浓油赤酱,放上些许白糖,出锅前撒上碧绿的葱花,红花绿叶地端上桌去,鲜咸堂堂地让老公吃得满意了,老公吃完了虾就会把她按倒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她。有过这样经历的,儿子不在家,他们两口子在家吃着,老公还喝了一点黄酒,正吃着,老公突然扔下碗筷就把她抱上床去。她剥虾的手还油腻腻的没洗,嘴里正在咀嚼着的饭菜还没咽下,开始她还抬高着手,唔唔地含糊叫唤着作挣扎状,后来她也就顾不得了。

那次回家,家门的那道门槛就成了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分界线。还没到下班时间,老公不应该在家的。所以,过兰没有敲门。从包里翻出钥匙要开门,但手中拎了出差的一包换洗衣物和大包小包的菜,难以完成开门动作,她就又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这才成功地将钥匙插入锁孔。刚要转动时,门却自动开了,令她没想到的是,老公竟然在家,就站在门后。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老公脸上有几分僵。

过兰举起手中还在细密尼龙丝网袋中蹦跶着的虾,有点挑逗地媚笑,吃你的虾,摘你的花。

老公仿佛面对的是突然来敲门抄水表的抄表工,有些迟疑。过兰用肩撞开他,老公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忙跟过几步说,我来介绍一下——

过兰人已到了吃饭兼灶间的起居室,见有客人坐在饭桌旁,且是一位剪着童花头的年轻女人。过兰故意用夸张的口气说,哟,家里有客人哇!

老公追来过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厂里的同事,徒弟,今天厂里停电调休,路过,顺便来看看我。

那年轻女子欠了一下身,脸刷地红着,低眉垂眼地不敢正眼看过兰。

哦,停电好,停电你们可歇下来。你们谈,你们继续。过兰坐在一边靠近蜂窝煤炉一侧,剪虾须、拣菜。又扭头说,你们继续谈哇,我不妨碍你们吧?

七八平方米的起居室,三个人这么近距离地坐着,有什么可谈的呢。童花头识相地站起身,弱弱地说,师傅我回去了。又对过兰稍躬了一下身,蚊子叫似的说了一声,师母,打扰了。

怎么走了呢!都怪我回来的不是辰光。过兰用锥子一样的目光追着她背影。童花头似乎感觉背后针一般刺来的目光,逃也似的快步走去,以致握着门把拧反了方向,最后还是过兰老公过去帮她开了门,又送她出门。

老公半晌才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应该是把童花头至少送到巷口聊了一会才折回的。

过兰劈头就讥讽道,十八相送啊,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老公有点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句,别捕风捉影,上纲上线啊!人家是徒弟。

过兰揣摸着他的神情,暗忖: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他们也许真是清白的。好了,不去想了,随它去吧。她甩甩头发,全力投入家务清洗行动中,似要把近一月她不在的家彻底泡在水里洗过。走进房间,想换洗床单、枕巾,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放慢了动作,细心地俯下身察看着床上,又贴近床单闻了一下。果然,床上一根女人的头发。这头发比她的短,比她的细,比她的黄。看上去,与刚才那位童花头头发的长度、发色和软硬倒是一致的。她如在床上发现了一条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把老公叫到床边,当着他的面拎起那根头发,问:这是什么?你倒是说说清楚!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公望着那根头发,一时语塞,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咕哝一句:一根头发嘛,就一根头发。

头发头发!非得让我在床上按住赤条条的你俩?过兰得理不让人,涨红了脸,扯直了嗓子。你倒是说说!那个烂婊子的头发怎么到床上来的?徒弟徒弟,徒到床上来啦!

老公推了她一把,你叫人家什么?你嘴里清爽一点!

过兰撒泼了,她是你心中的玉女?她就是一个烂婊子!烂婊子!臭婊子!

老公伸手就打了老婆一个耳光,她就是玉女,怎么啦!

田野里长大的过兰,虽然从小受苦,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和耻辱,她如一头发疯的母牛,用脑袋去顶他的胸部。老公又挥起拳头擂她几下。过兰就躺在地上,蹬着腿大哭。如果这时候男人软一软,俯下身子认个错道个歉,抚慰她一下,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了。但男人甩手离开了家,还把门摔得山响。过兰就从地上爬起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结婚照相框,哗啦啦地摔碎在地上。

由一根头发丝引发的打闹,以两人协议离婚了结,儿子归男方。过兰又过起了单身生活。不跑码头时,她就把儿子接到自己身边住上几天。外出演出回来,她第一桩事也是把儿子接回来。除了儿子,就是她的锡剧。家以外,剧场、排练场,基本是两点成一线,连菜场也很少去了,即使去了也是匆匆简单买了几样菜就走。虾很少买了,免得睹物伤心;另外大约是虾对男人的神奇功效得到了传播,虾后来是越来越贵了,她一个人就简单对付了。这样过了几年,有一个人走进了她的生活。

一段时间以来,每逢演出,头排总是坐一位黑铁塔似的汉子。只要过兰上台,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唱到一个段落,他就扇动着大饼似厚实圆形的手掌鼓掌,还咧嘴笑。不管在哪里演出,他总是赶到聆听。这么听了有好几个月,有次谢幕时,见他还朝台上的她挥手。待过兰回化妆室卸了妆换了衣服走出后台时,他已等候在门口。他脸堆笑容迎上来,说我喜欢你的戏,我请你吃夜宵,请你能赏光。

过兰脸扭向别处,气昂昂地走过,没搭理他。

这样重复了几次,过兰仍保持着矜持。有个夏夜演出结束回到后台,见桌上地上堆着好多西瓜,团里人人捧着黄瓤黑籽的西瓜在吃,边吃边说这瓜少有的甜、鲜。还说这瓜是刚研发出来的新品种华东26号,市面上还少有卖。他们见了过兰,都客气地让她也吃。而她有过吃了西瓜拉肚子的病史,所以就没吃。她卸完妆就想早早回家去,走出大门,又遇到了他。他笑眯眯说,赏个光,就一起吃个夜宵,我是你的忠实观众(那时候还没有粉丝这一说)。

过兰别转脸走了。

那人又说,看了你这么多戏,对你的戏有好多想法,想对你当面说说。也算是你当面听取观众的意见吧。

过兰还想坚持的,突然身后响起一阵声音:过兰,去吧,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情意。善待观众,也是开门演戏的一次良好机会哇。

过兰回头一看,见是团里姐妹兄弟们,手中捧着西瓜在冲她嚷嚷。那黑铁塔靠近一步又说,文艺工作者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哇,这可是毛主席说的哟!

事到如此,过兰只得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走了。这时,背后演武生的那帮毛头小伙在叫嚷:王老板,谢谢你的西瓜喽!西瓜甜哇!

那位叫王老板的黑铁塔朝身后一摆手,显得很有派头。

这时,过兰才知道,她是被那帮吃人嘴软的同事们卖了。

夜宵吃的是当时刚从南方流传过来的广式夜宵。先点茶水,又就着推来的、冒着蒸汽的点心车随手拿取小巧蒸笼里的点心。王老板坐在她对面,为了话语清晰,他把脑袋伸过凑近她。过兰闻到他嘴里浓烈的烟臭味,下意识地将脸朝后仰过去。

王老板觉察到了她的讨厌之意,坐直了身说,我是一个锡剧迷,是你过兰的崇拜者。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你那唱腔,一个字:糯;你那身段,一个字:软;你那扮相,一个字:俏。啊哟哟,真是没得说的。

女人是听觉动物,听男人说赞美话,不管真假都是顺耳的。初次相见,过兰不好说什么,只是支着耳朵听他说,心里美滋滋的。他说,他热爱锡剧。他是一个建筑老板,闹市区繁华商业街的好几幢高楼,都是由他的工程队承包的,平生除了爱喝两口酒,抽两口烟,再就是爱听锡剧了。奋斗了几年,有了一笔丰厚的家产,一心想着要为振兴锡剧作点贡献。譬如,你过兰有这么好的基础,就应该开个人锡剧演出专场,应该出版专碟。别担心费用,一切都不用你考虑的。

有了这个开端,过兰就频频被他约出来,吃饭,逛街,当然后来也进房间。那时传呼机才兴起,还是个稀罕的时髦之物。王老板给她买了一个小巧的、紫罗兰色的摩托罗拉数字传呼机。当它在包里嘀嘀嘀一响,过兰就赶紧打开包取传呼机看。刚开始时,这样的脆响,一天要响起十来次,被同事们笑话为“电蟋蟀”又在叫啦!到后来这只“电蟋蟀”叫唤的频率少了,一天也就叫个一二次而已了。再后来,就索性不响了。同事们戏谑地问,过兰哇,你那“电蟋蟀”冬眠了吗?

过兰凄然一笑。过去了过去了,不许再说啦。

过兰能与袁立民走到一起,还得从袁立民住院做胆囊摘除手术说起。

那次过兰有点感冒,吃开口饭的演员对感冒是十分在意的,怕影响嗓子,所以在感冒刚露头时就特地去医院配药,想把尚在萌芽状态的病灶压住。她在药房窗口排队等发药时,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扭头一看,见是大背头。

大背头连说,巧的巧的,过兰哇,我正想找你呀!刚换了个手机,找不到你手机号了。

过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发问,大背头就接着说了,袁书记住院了,你晓得吧?千真万确的,我也是早上才知道的,这不!我一听说,就放下手里所有的事赶紧来看他了,我刚从病房看了出来。摘除了胆囊。唉,袁书记是个好人好领导,那样地关心你,那样地关心我们剧团,我们不能人一走茶就凉哇,人虽退下来,但他的情我们要记得哇!

过兰对大背头这番话颇反感,她过兰不是这么过河就拆桥的人。凭他大背头的为人,能这么热心地来看望一个已经退位的、远离权力中心的原市委副书记,并非是他人格所为,而是想借此标榜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为他在江湖上得更多的分。所以他在言语中,踩垫着别人以显现他的高大。

袁书记住哪个病房?过兰问了病房号,不等取药就扔下大背头转身往老干部病房跑。她乘电梯上了19楼,老干部病房静悄悄的,只有阳光透过走廊的窗玻璃洒在光洁淡雅的地砖上。过兰调匀了呼吸,放轻了脚步。护士站的柜台后,一位带着两个酒窝的护士姑娘,边在整理输液瓶边微笑着问她找哪位啊?

过兰也笑吟吟开口,袁书记是否住这里?

小酒窝说来吧,跟我来。好像在电视中看到过你的,你是唱锡剧的吧?

过兰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说是吗,你认得我呀!

小酒窝把她带到了走廊底的房间说,袁书记有客人来看您呀!边说边走到病床旁,用手指压在袁立民的手腕静脉上数数,又仔细调整了输液的滴速。把被角盖上他的手臂说,这两天待医生查过,如果一切正常,袁书记您就可以出院回家啦!

袁立民一面答应着护士,一面眯着眼在打量站在门口背光中的来人。

那个逆着阳光的人影,叫了声袁书记。袁立民就听出来了,只有唱锡剧的角儿才有这种悠扬的语调,就说是大演员来了!

过兰走来,倚在床栏边说,袁书记您这是……您怎么不与我们说一声呢!说着眼中倒是泪光莹莹的了。

袁立民呵呵笑着说,小事一桩,摘除了人体内一个不良组织而已。

过兰问起他术后的身体、饮食情况,才知道袁立民丧妻多年,一日三餐在医院食堂订,每天傍晚他女儿、儿子下班后来看望、陪伴他。过兰不知怎么就突然有点激动,说,不行,医院食堂的饭菜能叫饭菜吗!

袁立民说食堂的饭菜不仅可口,而且营养,挺不错的。我目前只能吃半流质。

过兰非得要袁立民退掉医院的订餐,明天中午起由她送餐。

袁立民说不用不用,你们都是上班的忙人,别为我这个闲人操心。

过兰偏着头,眼睛斜视着袁立民,显得有点任性。她坚持从明天开始,午餐要由她送。第二天中午她真的拎着保温瓶来了,热腾腾的鱼粥。那是她一早从菜市场买来鲜活的鲫鱼,去鳞洗净,仔细地去掉鱼刺,剁烂了与新米一起用文火煮了一个多小时。起锅时,撒上碧绿的葱花,撒上胡椒粉。那个鲜美!她给袁立民盛了一小碗,用汤勺掏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一下,说小心烫。她要喂在床上坐起了身子的袁立民,被袁立民笑着婉拒了。过兰不好再坚持,就把碗和汤勺送到他手上,又提醒小心烫着。看着袁立民吃下了第一口鱼粥,急忙问,鲜不鲜?

袁立民连说,鲜、鲜、鲜!

袁立民吃得满头大汗,过兰掏出面巾纸要给他擦。袁立民条件反射地向后仰过头去,说自己来自己来,不敢劳驾大演员哇。本想又推辞掉的,但过兰已经将面巾纸贴着他的额头、脸颊擦了起来。

过兰说,什么大演员哇!再大的演员,在您大书记面前能称出几斤几两哦?

第三天中午过兰送来虾仁小馄饨,那是买来鲜河虾挤出虾仁包的小馄饨,将黑鱼煮出奶白色的汤,去除浮油,把虾仁小馄饨下在鱼汤中,滚锅后盛起鱼汤和小馄饨。送到病床旁,小馄饨恰好有些软烂,适合病人食用。过兰盛了一碗,要喂袁立民,袁立民又要推辞说,我自己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过兰说,您现在是病人,病人就是小孩子嘛。她用汤勺盛起一只小馄饨还带着一点乳白色的鱼汤,吹了吹,送到袁立民的嘴边。袁立民只得依顺着吃了下去。过兰问,不知咸淡是否合适?

袁立民说,咸淡恰到好处。看不出,你这位梅花大奖的得主,还有这一手好厨艺。上得了庙堂,下得了厨房,难得哇!

过兰咯咯地笑,我一个割羊草的乡下毛丫头,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呀,勤快一点,多学一手,总不会亏待自己的。

那时,作为苏南地区第一地方戏种的锡剧,观众基本是以老年人为主,年轻观众越来越少,演出市场日益萎缩。所以,过兰有着大量的闲散时间。自此到袁立民出院,过兰天天中午来送餐,每天所送的滚烫喷香的内容物是想尽了办法、翻尽了花样。袁立民出院,回到了劲松巷6号的家中,过兰仍是每天在自家烧好菜肴送去。袁立民不仅已经习惯了她烹调的菜肴口味,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来,为了图方便,过兰不再在自己家中烧好再送去,而是从菜场买了菜直接到劲松巷家里烹制。

开始习惯了这样生活的不仅是袁立民,已经多年没有家庭生活的过兰似乎也从中获得了久违的家庭温暖。每天有人在等待着她的烹饪和伺候,这使她仿佛回归到了家庭主妇的角色中。有天在菜场买菜,看到有鲜花卖,她买了一束鲜花拿到劲松巷6号。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只瓷花瓶,放上清水把鲜花养起来,把花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用一条橙红色绸巾在脑袋后扎住自己的长发,把铝桶放在自来水龙头下哗哗地放水,那声音很响,在空旷的楼内引发出滚雷般的回响。桶内放满水后,她开始用拖把在客厅内拖起地板。

袁立民坐在沙发上,像是在欣赏艺术表演一样地看着她拖地板。她那条橙红色绸巾跳动着,与那花瓶中的鲜花相映,使这个近乎充满死寂气氛的家里有了活生生的亮色。她圆润的血肉躯体随着拖地板的动作有节奏地起伏。浑圆而饱满的乳房,像揣在怀里的两只小兔在乱撞乱跳。就是那次,在地板还散发着湿味的客厅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过兰给袁立民带来的体验是前所未有的。这种体验让袁立民对生命有了新的诠释。他坐在客厅门口的走廊上,冲着院子发愣,思考着生命的哲学意义。那时候院子里的雪松上,正站一只喜鹊在连续发出敲鼓般的鸣叫。阳光照射在雪松的枝叶上,枝叶绿茵茵的呈出半透明。自那以后,客厅里那台过去很少开的音响,重新启用了,时不时地放着锡剧唱腔。他呢,时不时地跟着哼上几句彬彬腔。有人发现他眼稍的鱼尾纹比过去深了,因为他笑得更多了。

一般讲来,一位领导干部,在领导岗位上年龄接近干部管理条例所规定的年限时,大部分领导的内心,都会有些外人一般难以体会的波动。而袁立民面临退休时,倒是没有这些那些的放不下。他说这没什么,换种方式过日子,也许更精彩。他在这样讲时很洒脱,其实对退休后的生活是没有打算和计划的。刚退下来时,他确实有好多不适应。每天早晨习惯性地想拎着公文包出门去,一想并没有什么会议在等待他。他从院子里踱到客厅里,再从客厅里踱到院子里。只听得风吹过雪松枝头的声音。他打开了院门,往外张望。巷西热热闹闹的,巷东这边却冷清清的。他指望能有人进门来和他聊点什么,可是门敞着半天,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就在这时候,过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过兰不仅给他带来全新的生理和心理重叠体验,更是使他的退休生活有了丰富的内容。

袁立民要过兰给他讲锡剧表演中的体会。以前袁立民在分管意识态时,为让自己懂行,曾看过一些有关锡剧艺术的资料,现在他结合过兰的体会,他又找来好多书籍研读,对锡剧发展演变的历史有了更直观的了解。他遇到一些老部下就讲,你们别小看了锡剧是由不登大雅之堂的滩簧演变而来的,它发展有200多年了,锡剧的成熟与沪宁铁路的兴建还有关系呢。锡剧还是江南社会、文化的活化石。

不久,在袁立民倡导下,成立了振兴锡剧工作协会,他任顾问,由大背头任会长。袁立民为振兴锡剧到处奔走。协会领衔,过兰的演出公司具体操办,一时搞了好多场锡剧演出,什么锡剧名角精选唱段演唱会、锡剧经典剧目会演、锡剧折子戏专场演出等等。一时间在全城掀起了一股锡剧热。过兰的演出公司忙得不亦乐乎,跑票务,推销票。一场演出除百分之二三十的票在剧场门售外,大部分的票都靠单位公费购票。过兰的精力主要放在这上面了。她跑市里几家效益好的国有大中型企业,跑银行金融业,跑部委办。遇到有些单位不是很爽快接受的,过兰耐着性子、赔着笑脸、装疯卖傻地连说带唱地劝说,支持锡剧就是支持文化强市建设,甚至说漏了嘴还说过,关心我过兰,就是关心袁立民老书记。

当对方终于表示愿意接受时,过兰原本哭丧的脸立即笑得像蒸得裂开了花的包子,围着对方一口一个,我的好领导哇我的好阿哥地叫唤。

在袁立民过去分管的意识形态口子上,人们对他俩的关系还是充满好奇的。特别是一些个性外向、调皮,即使是过去袁立民在位时,也喜欢与这位平易近人的市委副书记开开玩笑的、经常有机会接触他的单位女中层干部,就会围着他,不怀好意地讪笑着,远兜远转地问,袁书记您现在身体精神多了,年轻了好多,生活、养生方面是否有什么调整和变化呢?

鬼丫头!袁立民明白她们要问什么,就呵呵一笑了之。

袁立民和过兰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自然会洋溢起春天阳光般明亮的感觉。他总是用宽厚、慈祥的目光看着她,听她说起剧团跑码头的趣闻逸事。过去,从跨出学校大门,参加工作几十年来,袁立民虽然也下基层蹲点,与老百姓近距离接触,但人家老百姓觉得你是大领导,与你讲话交流时会尽量转换成领导能接受的词汇,怕一不小心说出俚语俗句让领导笑话自己。而剧团不同,男男女女整天不是在排练场就是戏台上,围绕着痴男怨女的情爱故事,顾盼生情,暖玉生香,充盈在心臆间的,是对自然人性原始本能的天然敏锐。在远离城市到乡村跑码头时,在台上演完了爱情戏,卸了妆在台下,这帮称是城市文化人的演员,内心其实是很空虚和饥渴的。因此对乡间不上大雅之堂的荤段子特别感兴趣,记忆特别深刻。在与过兰的共同日子里,袁立民了解到了过去在他这个层面,不可能听说的原生态内容。

有次他俩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过兰剥着小核桃,剥成了一撮核桃肉,就用手掌托着让袁立民吃下去。说是男人多吃坚果有利于健康的。过兰说,有一天,一位很少出门的农村老大爷,乘着农村中巴车从街镇上返回家去。上车向女售票员购车票时,这位老大爷就关照女售票员:我买一张到高潮的票,到了高潮你要叫我呀!过兰解释,高潮是美湖乡下面的一个自然村的名字,我们还曾去巡回演出过的。

过兰继续说,老大爷出门少,怕坐过了站,错过了家门口的那一站,所以不断地问:大小姐,高潮到了吗?农村人在称呼村名时都习惯把村字简化掉。老人不断地问:高潮到了吗?高潮到了吗?这就让那位女售票员嫌老人啰嗦,有了厌烦情绪,所以她火斤斤大声回答:高潮到了,我会叫的!全车厢的人都轰地笑了。

过兰讲完后看着他。袁立民并没意料中的大笑。过了一会,袁立民才反应过来,才明白“高潮”不仅特指村名,还泛指好多人类活动中的心理和生理最佳境界,便笑着伸出食指朝她晃动着,你呀你呀!

原市委副书记要娶感情生活有点复杂的女演员,且他们的年龄有点悬殊,身份也有点悬殊,这就使他们的结合成了人们关注的话题。

风声很快就传开去,社会上就有了风言风语。

这些倒还不足以让他们却步,关键是风声传到袁立民子女的耳中。袁家子女坚决反对,先是说过兰这样的女人不适合父亲,过后又道出真正的反对理由,说是过兰的名声不好,会毁了父亲一世的清誉,让他晚节不保。为此,袁家子女与父亲之间有过一场争论。最后,一辈子擅长做人思想工作的袁立民竟无法说服子女。父亲在过兰照料下,身心都有了起色的事实,也让子女无法彻底断绝父亲与过兰的来往。最终双方都作了让步妥协,袁立民不与过兰结婚,作为朋友来往,但过兰不得在劲松巷6号过夜,天黑前必须离开。

面对子女的阻挠,袁立民十分无奈。特别是不得在一起过夜的苛刻要求,给他们带了不便和痛苦。有时两人聊得正欢,外面风雨交加,却因天色已晚,过兰不得不起身别过,顶风冒雨地离他而去。

有回过兰恨恨地说,我倒不相信了,现今这社会,还能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剧!你袁家的子女也都是受过教育的文化人!

袁立民苦笑着摇头说,唉,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顾忌。

过兰说,我有办法,可以让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袁立民就问,哦,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过兰说,我是个演员,只有唱戏这本事。我要在你家门口唱大戏,闹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我要结婚了。舆论造足了,生米煮成熟饭,你家子女不同意也只能同意。

袁立民思考了一会说,再考虑考虑,是否有比这更妥当的办法,能软着陆最好。

过兰不假思索地说,除非你退缩,不再爱我,否则就豁出去这么干。

袁立民将宽厚的手掌盖在过兰肉肉的、柔软的手背上说,吾心既定,就不移不改。

过兰依偎在他身上说,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就有了胆气。

过了没几天,过兰叫来手下演出公司搭台的工人们,在劲松巷口宽敞处搭起了一个简易戏台。在这之前,过兰早以地方戏曲进社区的名义向公安、城管、路灯管理等申办好了一系列手续。灯光、音响全部就绪。那天恰是周六的午后,扩音器里先响起锡剧的唱腔,作为暖场的音乐,不仅吸引了劲松巷的邻居,还招来了好多西河头的居民们。待场子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演出就正式开始。

演的是《双推磨》,报幕的人特地解释,这是新编版的《双推磨》。怎么个新编法,开演后才知道,念白唱词都被过兰根据自己的需要临时改了好多。她与袁立民相识相知到最终相爱的过程,被掺进了唱词念白中,按在苏小娥、何宜度这两个角色上演绎出来,最后还道出了子女阻挠,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的痛苦。场内就群情鼎沸,都说什么年代了,还有干涉婚姻自由的哇!有人就说父母别干涉子女的婚姻,子女也别干涉父母的婚姻。

袁家子女虽都不在现场,他们的手机上却不断收到现场发来的信息,这都是过兰事先安排人这么做的。袁家子女被烦得头痛,也不愿顶着阻挠父亲幸福的恶名,就给父亲打来电话,识时务地说,爸爸,我们不是老封建,不是反对您再婚。如果您确定是真爱,作子女的决不阻拦您的好事,还要真诚地为您的再醮续弦祝福。

袁立民就到后台,把子女来电的意思,及时告诉演罢退到后台正在换妆的过兰。过兰就兴高采烈地掏出手机,给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其实她预先打过招呼的婚姻登记工作人员就守候在下面,立即就把他们叫上台来。过兰牵着袁立民的手重返台前。她喜滋滋地说,邻居们,今天我们请大家观戏,是请大家来见证和参加我和立民的婚礼的。

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在舞台上当场就按登记程序为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并宣布从今天起他们结为合法夫妻。

袁立民作为新郎倌也简单讲了话。他说,邻居们哇,我们相邻而居已多年,过去我工作忙,在家的时间不多,与大家相望多而相处少。今天起,这条巷子多了一个家庭主妇,过兰她不仅是一个受人喜爱的演员,也是受人欢迎的邻居。希望邻居们能接纳我们,把我们当普通的邻居来往。

台下的邻居们鼓起掌来。

接着,过兰又演了两个折子戏。散场前,过兰来不及卸妆就站在台前说,欢迎邻居们到我们家吃喜糖。

邻居们听了,纷纷从场子直接顺着巷道走进了劲松巷6号的院子。这是他们居住这几十年里,第一次走进巷东的院内。他们好奇地打量院内高大的雪松,抚摸着清水小洋楼的栏杆、门窗。邻居们见高墙里的院子这么空着,觉得怪可惜的。有的说可以养些鸡,每天生些蛋供人拾,那是多么高兴的事。说养鸡的,连说带比划地在院子一角示意,说鸡舍就盖在这里好。

有的说养鸡脏臭,还是种菜好,每天能吃上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最实惠。说种菜的,在院子里比划出想象中的田垄来。主张养鸡的就批驳起主张种菜人,说种菜难道不臭吗?要蔬菜好吃,必须用有机肥料的。

袁立民和过兰忙着招呼大家,分发喜糖。笑声和招呼声,在长着雪松的院子里荡漾。

过兰对袁立民笑着说,家里有人气好,有人气家才会旺。

2017年农历正月初二改定

同类推荐
  • 我是他儿子

    我是他儿子

    谨以此篇,献给我牙齿脱落、走路蹒跚的父亲。暴力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光如此轻易地,一个转身,便让我与他的战争,戛然而止。他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整个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每个周末,他都会载着我,穿越小镇长长的街道,去山上的一个小村庄看望当小学老师的母亲,这,几乎成了小镇的一个风景。在我六岁以前,他买不起自行车,每次往返,他都会用扁担,挑两个卖菜的大筐。前面,装满了母亲换洗的衣服,周末我们要煮的玉米、毛豆,还有我每次偷吃都要遭他一顿恶打的罐头和桃酥。而后面,则是《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一样,得意倒骑驴的我。
  • 丝路密码

    丝路密码

    洪武年间,西北塞外发生内乱,朝廷设置的安定、阿端两卫均被废除,撒马畏兀儿酋长遣使来京,请求明朝廷派遣一个能文能武的能人出使西域。而使团才过肃州,便与大明派出保护使团的五百精兵和一百锦衣卫精锐缇骑一起神秘消失。此事震惊朝野,洪武皇帝分别派出锦衣卫与六扇门暗查使团失踪案,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一个惊天的阴谋浮出水面……
  • 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这篇科幻小说以现实的唐山大地震和虚拟的100年后旧金山大地震为背景,描述了不同时代下的人类家庭结构和道德底线。唐山大地震中,一位母亲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在奶水耗尽的情况下用血哺之,最后儿子活了母亲死了;旧金山大地震中,一位名义上的母亲(其女儿用其口腔上皮细胞克隆、并通过人工子宫孕育、由机器人保姆照料)在开始的情况下为其女儿想尽办法,最后无法抵挡饥饿,在理性思考后,吃掉了死去女儿的手臂最终获救。她被救出后,“21世纪的人类社会平静地接纳了她,没有舆论的指责。”
  • 都柏林人(译文经典)

    都柏林人(译文经典)

    詹姆斯·乔伊斯(JamesJoyce,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1882年2月2日出生于都柏林,1941年1月13日卒于瑞士苏黎世。他是意识流文学的开山鼻祖,其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成为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作,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他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于的里雅斯特、罗马、巴黎等地,多以教授英语和为报刊撰稿糊口,又饱受眼疾折磨,到晚年几乎完全失明。但他对文学矢志不渝,勤奋写作,终成一代巨匠。《都柏林人》是詹姆斯·乔伊斯久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称得上20世纪整个西方最著名的短篇小说集了。
  • 都市童话

    都市童话

    也许青春留给我们的仅仅是一场舞蹈、一次演唱落幕后的感慨,在长大后的日子忆起那人、那歌、那梦,恍然如昨。仿佛一粒尘埃入眼,让你自然地落下一滴疼痛的泪。生活就是灯光迷乱的舞台,其实打动人的并非是出众的容颜、靓丽的服饰以及美妙的嗓音,而是那颗用真情演唱的心,不管是掌声如雷,还是知音难寻,这真情演绎的过程自然流淌成一曲精彩的歌。
热门推荐
  • 凰夜未消

    凰夜未消

    陛下要我死,兄弟要我死,可我还活着,颠覆了你们,活在了我自己的当下。
  • 出土的谜团(下)

    出土的谜团(下)

    历史的长河缓缓地流淌,尘封的古迹变得更加神秘,循着千年古迹散发的神秘光芒,考古学者掘开尘封的古土,让一个个难解之谜呈现在人们面前。每一处远古遗迹的开掘,都展示出奇异的世界,散发着迷人的光点,吸引着人们去探寻。本书向读者展示了人类在时空长廊里考证历史的不停脚步。
  • 白沫的幸福生活

    白沫的幸福生活

    大多数的人在撞了南墙之后,都会捂着自己的脑袋乖乖的回头另寻出路,但是白陌不一样,在她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回头二字!哪怕是磕得头破血流,伤得体无完肤,撞得头破血流她也要把那南墙拆了继续往前走。白沫以为这个世界没有能够难住她的事儿,直到一个名叫萧墨白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白沫终于明白拼命撞墙有多疼。好吧,人生信条不管用了,白沫签了离婚协议,回了家。这次,这堵南墙她不拆了,知道疼了,认命了。萧墨白想,烦人的白沫消失之后自己的生活应该能恢复平静了吧,但事情似乎在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 诸天万界之随机合体

    诸天万界之随机合体

    一颗奇特的光球,让尹峰得与穿越诸天万界,但是倒霉的他经常合体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一头野兽,石头,水滴等等。(斗罗大陆,遮天,完美世界,大主宰,其他的待定)
  • 妃缠病王,腹黑相公

    妃缠病王,腹黑相公

    曾小曦一个现代女强人,女企业家,上过四五次的新闻头条,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上的新闻头条竟然是车毁人亡的事件报!这一天,曾小曦神奇的在水中重生了,据说她的出场很是气势磅礴,踩着男人就上了岸——扁继母,除渣男,帮助那个含冤而死的亡魂夺回女皇的位置,成了曾小曦复活的首要任务,“不就是命不久矣么?嫁了!嫁了!小妾多就轮不到自己了。!命不久矣更得嫁,等他死了,我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宅家养老了!”曾小曦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作响,可是等她嫁过去,才知道……司徒家的三公子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苦心积虑的算计别人,竟让个女人摧残了,不但清白被夺了去,他发誓,如果再撞见那个女人一定十倍,百倍,千倍的讨要回来!咦?怎么自己的新婚妻子,那个不受宠的公主,声音与那晚爽翻了的女人如此之象!PS:新人一枚,收下留情。
  • 宠夫之婚然天成

    宠夫之婚然天成

    洞房之夜,回来神志不清的夫君,口中唤的却不是她;原本是名门千金,一朝家道中落,竟在夫家夹缝生存。灾难之后,涅槃重生,夺爱情,振家业,谱一曲奇女子之歌。
  • 傲娇小王妃:爷,乖乖就范

    傲娇小王妃:爷,乖乖就范

    她是智商一百七的天才少女,莫名穿越一把菜刀一把长勺闯天下。抽得了公主,灭得了对手,争得了御膳房,对,你猜的没错,女主就是这么机智就是这么叼!~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不知不觉中声名鹊起,竟然发现了一个关于身世的巨大秘密!~几年沙场征战,凯旋而归的铁血王爷,竟然发现当初那个小丫头身边竟然桃花凶猛!!风流倜傥的探花郎,生死人肉白骨绝代医仙,享誉天下的首席御厨灼伤了他的眼。铁血王爷冷冷一笑,“没关系,本王专业砍桃花20年!”
  • 上清后圣道君列记

    上清后圣道君列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跨天虹

    跨天虹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强宠隐婚小妻

    强宠隐婚小妻

    星火夜总会,是H市最大的娱乐城,入夜,这里火爆全场,音乐声躁动漫天。大厅里面,有男有女,大多衣着果露,伸手摇头的跟着舞曲摆动,也有人坐在吧台畅饮,眼睛四处瞄着寻找自己的猎物。这时,有几个人夜总会的后门由一队保安护着上了门口的电梯,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那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略微秃顶的男人,四十岁左右。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女人都是二十余岁,穿着时尚,身材火辣,面容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