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芦芦
一切都静好如初。
门前的枣树,屋后的橘林,堂前的八仙桌,门边的竹躺椅,香几上的烛台,楼梯下的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的蜂蜜和冰糖,瓶瓶罐罐外的浮尘和光阴,一切,都静好如初。可他已经不在了。
那个鼻梁高挺,额头晶亮,活到九十三岁,笑容依然真率、灿烂如稚童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本来,他一直就坐在那竹躺椅上,烘着火,或打着扇,静静聆听着亲人的足音。
聆听着儿子从紧挨着的新屋堂前,穿过短短的弄堂,走近他,又走到灶底去了,烧火做饭,然后为他端来香香的肉汤或软软的豆腐。
聆听着老妻颤颤巍巍地从小女儿家回来,看一眼他,傍着他坐一坐,说一会话,再哆哆嗦嗦地离开,慢慢摸到门前,坐上她的轮椅,再由小女儿推回她的家去。
聆听着孙女孙儿、曾孙女曾孙儿周末回家,在静静的堂前,制造出一片喧闹,然后又匆匆离开。
聆听着他自己的往事,聆听着他自己的寂寞。
对了,很多时候,他是寂寞的。没有亲人的足音在这堂前响起的时候,唯有梁上的燕子,是他的伙伴。每年,从农历二月底到八月中下旬,唯有燕子,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通常,屋梁上有一窝燕子,有时,也会有两窝。
他知道梁上燕子的家里,燕子夫妻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修补房子,什么时候孵出燕宝宝,燕宝宝有几个,燕宝宝怎么贪吃,燕爹燕娘怎么辛苦,燕宝宝什么时候学飞,什么时候飞走另立门户,什么时候,这对燕子夫妻重做燕娘燕爹。
原来,燕子一年不仅仅孵一窝孩子,这就是他告诉我的。
只要梁上有燕子,我回家时,他都会跟我说说燕子的事情。
仿佛那些燕子,跟我一样,也是他的亲孙女呢。
因为他——我至爱的爷爷,我更加热爱燕子了。父亲告诉我,本来,他和爷爷最初是想给我取名为“燕子”的,可后来因为外婆送了个名字“放米”给我,他们没坚持,所以我才无缘与燕子同名。
燕子在我老屋堂前飞来飞去,不知多少年了。
一直喜爱燕子的爷爷,自从前年秋天奶奶被我小姑接走,就成了守望燕子的“专业户”。
去年初夏,九十高龄的奶奶终于回家不走了,在小姑家摔了一跤,回家时已不大能说话了,却知道紧紧握住爷爷的手——紧紧握住那双她握了整整七十年的手……
半个月后奶奶撒手,离开爷爷,离开人世。
二十八天后,只有腿脚不大灵便的好好的爷爷,竟追赶奶奶而去。
家里,唯剩了我爸和瘫痪了十年之久的我娘。我和弟弟想接父母进城去住。可我父亲不想进城的理由,竟是因为燕子:“我们走了,没人给燕子开门,燕子怎么办?”
后来,燕子离开后,父亲又说:“明年燕子回来时怎么办?”
是啊,我也舍不得这些陪伴过我爷爷的燕子,连我十一岁的孩子也说:“阿公既然舍不得太公的燕子,就让阿公住在乡下吧。”
就这样,我的爹娘仍留在乡下。就这样,我仍时不时地抽空回老家去伺候我的病娘。
今天,是三月三,吃芥菜饭的日子,我在午后赶回家看娘,先去老屋堂前拜爷爷奶奶的遗像。那时就有意识地往屋梁上看了一眼——梁子西边的燕窝破了,当然没有燕子。梁子东边,那个离爷爷的竹躺椅最近的燕窝完好如初,可窝里好像也没有燕子。
我叹息了一声,对照片上笑意盈盈的爷爷说:“你的燕子还没回来呢!”
可等我给娘擦过身子,端着一脸盆衣物穿过老屋堂前,准备去灶屋门前的水渠边洗涤时,我却听到了两声燕鸣——唧唧。
一抬头,只见一个嘴角鹅黄、胸部浅黄的燕子,正在燕窝门口,歪着脑袋打量着我呢!
一见那燕子,我的泪便忽地涌了出来。
我抱着一盆脏衣服,就那么呆立在寂静的堂前,任泪水哗哗地奔流、奔流。
爷爷,您的燕子回来了,您什么时候也飞回来看看我们啊!
我只想知道,您在那边的世界是否真的追上了奶奶!我只想知道,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哦,燕子来时,一切静好如初,只是我的爷爷,再也不见了,还有他深爱的奶奶,我们深爱的奶奶,也不见了。
爷爷,这梁上的燕子,可是您变的吗?
选自《人民日报》2015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