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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鞋底下的年轻

干亚群

补鞋师傅不常来我们村。一来,他的面前码起许多的鞋,好像鞋子们都跑到他这儿鸣冤叫屈。那几天里他会很忙。他一走,人们很快忘了他。修好的鞋子穿在脚上很舒服,脚一舒服起来忘记的事特别多。修好的鞋闷声不响,乖乖载着主人。有时,主人狠狠地跺脚,鞋子心虚,补鞋师傅将把话传回了吧——

这半年里他几乎不会再来——当人们脚上的鞋开始与脚闹别扭的时候,他又进村来兜活儿。

还是那个行头,扁担的一头是补鞋机器,另一头是一只小木箱。

村口有一座石板桥,闲散的时候常常坐满人,大家兴致勃勃说着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悬空八只脚的事,也关注当前时事政治,分析天下形势,似乎桥头离北京首都仅一站之远。这些话一经村民的口难免土得掉渣,有的说着说着把老朝老代的事儿也带出来,有的聊着聊着跟人争起来,一个说总理坐飞机了,一个说总理跟外国人聊天,旁边干吗总有一个低着头的人。有的说我们国家太节约了,钓鱼台这种地方像我们农民去才说得过去,怎么能让外国客人去这种钓鱼台穷酸的地方,然后啧啧几声,再啧啧几声。

他在桥头放下扁担,一把抓住木箱子上的绳索,拎到与补鞋机器间距有两步的地方。打开小木箱,从里面取出锉刀、剪刀、胶水、皮、小脸盆等,合上后一屁股坐到上面,刚好与补鞋机器齐平。

他四十多岁,或许还不止,或许还不到。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背却非常挺直。好几次马婶问他的年龄,他都不吭声,顾自低头修他的鞋。

马婶有个嗜好,碰到陌生人来村里爱问人家的年龄。等人家报出年龄后,她接着会问人家住哪儿,家里有几个孩子,多大了。家里的情况问清后,马婶又会问人家的收入。马婶问完了所有问题,她才会安心下来。她一安心下来,村人也觉得安下心来,陌生人的底细都清楚了,还有什么值得不放心。

马婶在他面前碰了一个软钉子,心有不甘,于是她告诉我们补鞋的是一个半哑。我们一听,觉得非常像,否则他怎么不进村吆喝呢。马婶因为他是半哑,所以对问不出他的底细这件事就不再耿耿于怀。村里人因为他是半哑,不顾忌在他面前聊天,说某人的坏话,也揭某人的短。他在一旁咔嗒咔嗒摇着他的补鞋机器,从不抬头,似乎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别人的话。

桥头的热闹一般在晚上,但他来了后,白天也热闹一阵子。女人把要修的鞋送过去,在他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豁了嘴的套鞋,脱了帮的胶鞋,这个地方贴一块皮,那个地方缝一下。马婶在一旁热心地替他说话,说,他是半哑,你们要指给他看的。他听了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女人对着鞋子指指点点,还怕他听不懂,还一个劲儿地比画着。女人放下要修的鞋子,眼睛盯着他的手,似乎想监督他的活儿,但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于是,就会有几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样的聊天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围着补鞋的说话,而补鞋的是半哑,女人们觉得很无趣。女人交代完补鞋的事,转身走了。而男人三三两两围拢过来,他们替女人拿补好的鞋子,也凑兴聊聊天。

一双双歪瓜裂枣的鞋子经过他的手模样端正起来。

那些聊天的男人一见自己的鞋子补好了,便从桥栏上跳下来,在他的鼻子底下伸出臭烘烘的脚,一试,鞋又能穿了。付过工钱后,有的还不肯走,继续南腔北调,古今中外。比如赵七他们手脚闲着,嘴巴不停开合,还在“山海经”,可这些跟他无关,他一心一意做他的活儿,两只手一点也没闲过。一会儿咔嗒咔嗒手摇补鞋的机器,一会儿拿锉刀锉皮,上胶水。补鞋的程序就这么几道,但他每道都做得很专注,目光始终盯在手上,头始终低着。

他的身边也围着一圈叽叽喳喳的孩子,他们要他手中剪下来的皮,用来做弹弓。他拿剪刀咔嚓咔嚓,小家伙们伸长脖子,一个个眼巴巴地瞧着他的手。他拿剪刀的手轻轻往里缩了缩,小心剪下六七块皮,每个小孩一块。小孩拿到皮后一哄而散,去做他们的弹弓。他的周围一下子又静悄悄了。

赵七等人的话在他身边跌落,又纷纷被风吹走。有时胶鞋的鞋带断了,裂了,他重新配一副。当然,遇上马婶这样的人可不乐意了,认为他故意多赚她的钱。他就摆摆手,示意送给她了。马婶是个剪刀嘴巴豆腐心,见他这么大方,一边掏钱,一边说,一个半哑出来做事,挺不容易的。接着问,你今年到底几岁了?他咧咧嘴,低头补他的鞋。

后来成习惯了,村里的年轻人也惦记着他来。因为后来年轻人穿起了皮鞋,特喜欢在鞋底钉鞋掌,碰到水泥地,脚下发出踢嗒踢嗒的声音。如果一个小伙子或姑娘没有一双踢嗒踢嗒的鞋子,似乎在村里显得很寂寞,在人前会觉得寒酸。好一点的买上一双牛皮的,最差的至少也有一双人造革的皮鞋。年轻人还没有实力在乎皮与皮的好坏,但青春的涌动让他们非常敏感来自各方面的声音,包括脚下的踢嗒踢嗒。没有踢嗒踢嗒,再好的皮鞋也不是皮鞋。皮鞋怎么会没有声音呢?年轻人不能接受没有声音的皮鞋。似乎主人摆架子,让鞋子发声音。所以他一来,年轻人赶在了马婶等人的前面,把一双双皮鞋捧到他面前,告诉他钉几个鞋掌。他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大小不等的钉子。一整天,他在桥头叮叮当当地敲,把一枚枚钉子钉到鞋底上。他离开桥头后,他的叮叮当当化作踢嗒踢嗒。如果踢嗒踢嗒往村外响,几个年轻人准是去看戏看歌舞去了。晚上回来,踢嗒踢嗒声又清脆地在村里响起。响过后,村庄才真正睡过去。年轻人穿着皮鞋一个个往外跑,有的一跑再也不回来了,有的回来又回去了。他们换下的皮鞋,他们的父母穿到了脚上,但老人不喜欢那踢嗒踢嗒的声音。

再后来,他在补鞋车前竖立起一块硬纸板,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补鞋、钉鞋掌”。他坐在木箱子上,静候老主顾——那些鞋们。他的面前不再有成堆的旧鞋子,也没有年轻人来钉鞋掌,他的摊位前显得冷冷清清。马婶拿来一双他儿子穿过的旧皮鞋,让他把鞋子底上的“掌”取下来。他很诧异。马婶一个人絮絮叨叨起来,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跑到外面去了,原来的皮鞋都留下了,原以为他们还会穿,谁知回来了就不要穿原来的旧鞋子,脚上穿的新皮鞋,无声无息,说是真皮。这些皮鞋不穿马上会发硬老化,可那些钉子太恼人。

那天他早早离开了桥头,可能准备回家了。从我家门口走过时,父亲想起我留在家里的一双皮鞋有些开裂了,补好后说不定回来还可以换穿一下,于是叫住了他。他修好鞋已经临近中午。父亲看他中饭没有着落,便邀请他一起吃。他也不客气,从箱子里掏出一瓶酒,给父亲也倒了几口。那天他似乎喝了半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喜欢村里有踢嗒踢嗒的声音,那些声音都出自他的手。每个晚上他会细细听着村里的踢嗒踢嗒,那些后生弄出一大堆的踢嗒,感觉村庄都年轻多了。后来踢嗒浅下去了,再后来连零零星星的也没有了,每个晚上他都能感到村庄正趋向衰老。他晃着酡红的脸说:“这些年我习惯了踢嗒,没有踢嗒,我的手指跟着老了。”

午饭后,他摇摇晃晃挑着担离开我家,也离开了我们的村。

我从卫校念书回来,父亲问我对补鞋师傅还有印象吗。我说,怎么没有印象,是个半哑,以前钉皮鞋掌都等他。父亲笑了笑,过后从床底下的一只盒子里找出一双皮鞋,说:“这双鞋他修过了,还重新钉了一下鞋掌。”我翻过来,果然几枚灰色的弯月状铁掌钉在鞋底上。鞋子有些硌脚,扭了几下,才勉强穿上。皮鞋一接触到水泥地,脚下立马响起“踢嗒踢嗒”,土里土气的声音。我试着想多走几步,但实在没有兴致听它的虚张声势。那双皮鞋又被我放进了盒子里,父亲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想,让村庄再次年轻起来的会是什么?当然是声音,但是,肯定不是皮鞋的掌发出的声音。

(选自2015年1期《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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