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看花容易绣花难。方知虽然是林大副教授,可是果木管理需要实践来验证,譬如果木的品种、嫁接、栽植、剪枝、施肥、灌溉、病虫害防治,以及日照和气温对果木的影响,等等。对于方教授来说,可谓不是门外的门外汉。种菜他可以问母亲,可伺候果树,眼下只有两个人他可以相求:一是金崇才,二是夏富贵。夏小林结婚时方知和金崇才见了面,听说方知买成了庄园,金崇才仅仅是闪现出一丝尴尬之色,很快就直面以对了。金崇才对方知说,还是你买的这块园子好,独门独院,果树正是旺果期,你也不指着它挣钱,拿笤帚上炕,省心烙印的,不像金山买福建人的那块,新房裸地,今年新栽树,起码等三年才能挂果,说不定那时候就动迁了,闹个白折腾!对金崇才的厚颜以对,方知虽有几分不悦,不过觉得他所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加之老乡相处多年,不能因为他暗地里将福建人的庄园转卖给小舅子而伤了和气。毕竟,庄园生活已经开始,与金崇才的庄园就隔着几趟房,有个大事小情,免不了麻烦人家。婚礼上,方知主动与金崇才碰了一杯酒,说现在新买的庄园非常好,以后还请金兄多关照。金万能借坡下驴,满脸堆笑地答应道,有空儿一定领着你嫂子登门拜访。
老狐狸虚情假意,不敢指望。来九连时间短,地皮还没沾到,熟悉的人又没几个,方知眼下能寻求帮助的,也就夏富贵两口子。尹红的工作比较忙,他相对清闲,给学生上完课,处理一些杂事,中午在食堂吃口饭,就可以带着猫狗食去“别园”了。每次到了之后,都先前园后院地检查一番,看看有无异常,畜禽是否安好,然后喂过猫狗鸡鸭,便进屋午休。下午,如果学校没课,就留下来给果树地锄锄草,浇浇水。
林子里有三百多棵李子树,夏富贵说绝大部分都是“三号李子”。老仇搬家时,留下一个小册子,叫《李树栽培图诀200例》。他放在床头,没事儿就翻看翻看。李子营养丰富,含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钙、磷、铁、各种氨基酸,但民间有“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的说法。方知上网一查,药王孙思邈说:“不可多食,令人虚。”《滇南木草》上说:“不可多食,损伤脾胃。”李子品种众多,世界上分六大类,什么中国李、美洲李、欧洲李、杏李、樱桃李、乌苏里李,共500多个品种。我国主要栽培“中国李”,北方主要栽培玉皇李、香蕉李、大黄李、晚红李、美丽李。他的庄园有几棵叫“十五号”,是早李子,有几棵叫“晚黄”,是晚李子。绝大部分是“绥李三号”,也叫“绥满三号”,九连人都叫“三号李子”,优点是个头大、甜度高,缺点是成熟期短。才十几天的工夫,摘不下来就裂纹、落地,容易腐烂。起初栽种的果农很有远见,不同品种不同成熟期,人们可以分批享用。
夏富贵介绍说:“这些李树都是用樱桃树嫁接的。”方知说:“怪不得一些李树根上又长出了樱桃树,那是老根发芽啦。”富贵说:“杏树好认,就是园门旁那棵大家伙,不过这地里有两棵小树我不认识,不知道老仇从哪儿踅摸来的,他叨咕过,说挺金贵,我没记住叫啥名。”方知说:“那两棵叫桑葚,果实手指肚大小,开始是绿色,然后变成红色,熟的时候变成紫黑色,甜甜的。”富贵说:“还是大学教授懂得多。”方知说:“二十四孝里有一个叫‘拾葚异器’的故事,说的就是桑葚果。东汉末年,王莽篡位,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加之当时有一帮将眉毛染成红色的‘赤眉军’,出没不定,搜刮粮食和财务,就像强盗一样经常骚扰百姓。当时有一个人叫蔡顺,是个孝子,很小就失去了父亲,独自赡养瞎了的母亲。家里没吃的,就去山上摘桑葚果,黑色甜口的装在一个筐里,留给母亲吃;红色酸口的装在一个筐里,自己吃。他上山采桑葚果的时候,遇见一伙赤眉军,要抢他的财物,还要抓他去充军,结果发现蔡顺不仅身无分文,还将桑葚分两个筐装,便问他原因。蔡顺说出实情后,赤眉军被蔡顺的孝行所感动,不仅没有抓他去充军,反而赏给他一匹马和三斗白米,回去赡养瞎母亲。”富贵说:“方哥不说我还不知道,桑葚果还有这么多讲究!”方知说:“哪里,伺候果树还得向你学习呀!”经常与富贵这样隔着篱笆攀谈,方知还真掌握了很多管理果树的经验和窍门,有时实在听不明白,就请富贵和兰香两口子跳过墙来,帮助示范。有一次,烈日炙烤,李树叶子旱得无精打采,家家都打开水泵浇地。方知的庄园里两眼井,灌溉李林专用的,老仇向他介绍了井的用法,当时讲得非常详细。现在,他通上电,倒进引水,却怎么也压不出水来,毒辣辣的烈日下晒得他满脸淌汗,手也磨破了皮,急得团团转。没办法,他就找来夏富贵。富贵检查后,说井抽子胶皮垫坏了,就剪了破车带换上,然后压了几下,水就像龙王爷吸的一样上来了,把李林浇了个透,小鸡也在水里玩得过了瘾。那边,白亮亮的地下水哗哗地浇着,这边,富贵晃着手里的废井抽子胶皮垫,揶揄方知道:“伺候果园子真不是大学教授干的活,难为方哥啦!井抽子胶皮垫坏了漏气,你就是累死了水也压不上来呀!”方知的脸红一阵紫一阵的,很尴尬,连声道谢。
有时,尹红下班来就帮他铲一会儿树地,边铲还边发牢骚,说:“都跟你混成农民了,这大热的天,打着空调,往楼里一猫,多美,遭这罪呢!”女人心,大海针,游移不定是女人的天性。方知知道尹红也就发发牢骚,所以岔开话题说:“你知道农民为什么天一亮就起来铲地吗?”尹红说:“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是农民!”方知说:“这是有讲究的,是为了躲避太阳晒,干到九十点钟就收工,下午三四点钟再出来,一干到眼擦黑儿。你说农民聪明吧,这都是人类与大自然长期斗争积累的经验!”有时农活干累了,太阳晒,蚊子咬,尹红就磨叨买庄园后悔了。女人一会晴一会阴的,方知也不在意,说:“到哪去找这好地方,练骨修心,时间长了,咱俩就成佛成仙了。《世说新语》中说魏晋时期会稽境内的东面有座山,很多名士厌烦了勾心浮躁的生活,纷纷到山内归隐,远离尘世,饮酒作诗,豁然自达,并形成一种潮流,史称‘会稽东山’。咱们的庄园也在城东面,虽然没有山,但有林子,就叫‘江城东林’吧。”尹红当时把嘴撅起来说:“你自己出家归隐成佛成仙吧,我和女儿过我们的人间日子!”
虽然方知对于庄园里的劳动还很陌生,一切处于学习阶段,可是这里所富有的诱惑力、磁性和神秘感,仍使他流连忘返。有时一个人在地里锄草,望着眼前密实的李林,如果听不到相邻村路上的车鸣、远处间或传来的狗吠,以及手机骤然响起的铃声,他真有一种远离凡尘,“会稽东山”的感觉。特别是突然来电话,有人说些烦心事儿,打扰了宁静的时候,他就想彻底关机,享受恬静超然的生活,可他几乎做不到,总担心人世间有人有事找不到他。人啊,有几个能真正做到超凡脱俗!
据夏富贵讲,农垦系统土地承包后,分得此园的第一户农民就是种地的能人,园子伺候得干干净净,后来李园流转的第二茬、第三茬庄园主也都是“好把式”,到了老仇的手里伺候得更干净、利索。现在到了他手里,虽然有些吃力,可伺候得还算及时,经常得到富贵两口子的夸赞。望着眼前葱翠干净的果园,方知有些得意,暗暗为自己继承了祖宗的农耕灵性而自豪,更为自己勇于开辟庄园生活而自得。
一次,他正在休息,陶醉在劳动后的快乐里。身后的响动打破了他的沉醉,他循声回头望去,响动来自东邻何成家一片枯黄的李园里。何成早年买了园子,从乡下将父母接来赡养,自己在外干木匠活养家。这些年父母岁数大了,干不动庄稼活,孩子在外地念书,媳妇又去陪读,园子就撂荒啦。方知轻轻地起身寻觅,一只野鸡正在草丛里探头闻声。方知起身的动静打扰了那尤物,“嗖嗖嗖”地向林子深处跑走。何家的李树枯死了多半,野鸡“竞走”的样子被跟在后面的方知一览无余。它时而昂首阔步,时而摇摆几下红色的桂冠听听周围的声音,褐色的羽衣若隐若现。此时在方知的世界里,除了欣赏这突然出现的、难得一见的尤物,其他一切都凝固了。他悄声尾随,心中充满无限的惊奇和喜悦。他甚至不愿去想过一会儿它将何去何从,他只迷恋眼前大自然久违的赠予!
其实,关于野鸡,他这个山沟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是常常见到的,只不过几十年来工业文明的大发展,使这个称为“雉”的飞禽与人类渐行渐远,以致变得陌生。野鸡从李园的南端向北侧行走,离住宅区域越来越近。只是何家的李园此时无人,南北一片杂草。最后,野鸡钻到了一处废弃大棚的墙角下,高墙阻断了它的去处。它停顿了一下,片刻完成了思索,“嗖嗖嗖”,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东侧的草丛里。方知傻站在那里,一直等它再次出现。后来的几天,他一直都在寻觅野鸡的身影。一个午后,方知正在给李树施肥,忽然听见野鸡“嘎嘎”的叫声,他急忙攀附篱笆墙向何家李园寻找,居然又看到了它的倩影!他急忙举起早已经准备好的相机,将树根下天使一样的东西拉近,再拉近,“咔嚓”!永远留下了野鸡藏身树下朦胧的魅影。夏富贵说叫唤的是公的,园子里肯定有母的在抱窝。公的是给母的站岗,叫声的意思是:“别来,别来,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
庄园里居然发现了野鸡!方知有些陶醉了,高兴得像个孩子,逢人便说,见人便讲,怕人不信,还以照片证之,听者无不称奇。为此他还作诗一首:
锄歇草侧野鸡行,
鹊落枝惊扰禽鸣。
偶隐李林听犬吠,
懒应庭外扣门声。
除了“偶隐李林听犬吠”,远离一下喧嚣的世界,方知还找到了另一种感觉——回归。虽然满园的李子,与老家盛产的大豆、小麦、玉米、马铃薯等农作物有着很大的差别,可毕竟都是乡村生活,他在田园里寻回了从前的感觉,甚至认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在乡下生活的时候。那个年代,家庭困难,一贫如洗,家里姊妹五个就靠父亲一个劳力挣工分养活,要是没有母亲的省吃俭用、勤劳持家,要是没有大哥早早下来务农,和姐姐出嫁的支撑,自己哪能读到大学!
记得读初中时有一年放暑假,自己帮助生产队抢收小麦,别人割12个苗眼,自己这个少年郎算半个劳力,割6个苗眼。午后的骄阳毒辣辣地炙烤着社员们,汗珠子擦掉一把又一把,没割多久握镰刀的手就打了血泡。那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课本上所说的劳动人民的苦难。他强忍着太阳的灼烤和汗水给皮肤带来的钻心难挨的刺痛,咬牙去坚守一个倔强少年不堪落后的自尊心。后来,是突然来临的乌云救了他——只见北方的天空,半边天的乌云压过来,一条黑龙的半个尾巴探出乌云的边际,摇摆着,搅动着,将黑压压的乌云推进到麦田的上空。不一会儿,狂风发作,倾盆大雨带着山响逼近撒腿逃跑的人们。刚刚还是热火朝天收割的场景,顷刻已是秃尾巴龙王爷唱戏跳舞的大舞台。闪电道道划过,雷声清脆瘆人,毒辣的太阳瞬间不知躲藏到何处,一场初秋的暴雨落得酣畅淋漓,劳累的人们得以短暂的休息。方知甚至想,是龙王爷保住了自己坚持不下去的面子,没让父老乡亲看自己的笑话。
还有一次,深秋时候,与父亲和叔叔去田里割黄豆,因为不会使那股劲儿,手被扎烂了,鲜血淋漓,一条垄割下来已是伤痕累累,半死不活,一头栽倒在地头边……那时,恨不得一下子逃出农村,再不受务农之苦。现在是怎么了,自己吃穿不愁,却要回归农耕生活?对!是回归!也叫依恋,抑或对乡愁的依依不舍!困难时期,一家老小在一起过苦日子,艰难前行。几十年过去了,乡愁日烈,当年的一切越来越珍贵,甚至生活里的吵闹都成为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现在,庄园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生活中的景象与骨子里的情结不断咬合,虽无双亲和兄弟姊妹在身边,可是朦朦胧胧的,也找回了当年务农的一些感觉。像走失多年的孩子,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人的背景就是人生的密码。一个人的背景是解开不同价值观之谜的总钥匙。如此我们对教授的超凡脱俗之举就好理解了——走进庄园开始农耕生活,与其说是远离浮躁的一种人生境界,还不如说是农民情结在作怪,是为了一解乡愁之苦!凡是农村走出来的人,谁会没有这种感受呢?人啊,谁能摆脱自己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