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夏到初秋,天气异常的风平浪静。这倒使夏富贵,这个被乡亲们习惯称作“夏小鬼”的果农,心里越发紧张起来。早晨三点钟,他被一阵风声从梦中惊醒,急忙起床到窗前细听外面的声音。外面漆黑一片,没有了蛐叫和蝉鸣,只有狂风的嚎叫声,树叶唰唰的摇动声,他的心不禁一阵阵颤抖。心里默念着“起风了,起风了”,然后在墙角那个破旧的沙发上稳坐下来,六神无主的样子却迟迟挥之不去。
绝大多数人对于一场平常的夜风会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甚至个别人还会产生浪漫的情怀,以《夜风》为题作上那么一两段诗歌。可是对于夏富贵而言,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因为他的十亩地庄园里种植了上千棵李子树。目前正值李子挂红,即将收获的关键时刻,如果遭遇一场风灾,抑或该死的暴雨冰雹天气,一夜之间,一年的劳动成果就会毁于一旦。自从他购买了庄园,这样的惨剧已经发生多次了。
前年,他刚刚从房东手里盘下这片庄园不久,在李子长到手指肚大小的时候,狂风大作,一场冰雹不期而至。满园的青果被蹂躏得伤痕累累,像被天公烙刻上了耻辱的图案。果熟上市之际,鸡蛋大的“三号”李子,因为有疤痕而被水果贩子挑三拣四,再说用不了几日红透的李子就会在图案处开始腐烂,致使价钱大打折扣,还卖不上土豆大白菜的价钱。到市里水果市场批发的话,便宜时每市斤只卖到两毛钱。扣除纸箱费、进场费、烧油费,以及管理李园的农药费、粪肥费、电费,入不抵出,还白白搭上了人工费、精神损失费。要不是夏小鬼机灵能干,另外抓了二十头生猪来养,包种了五亩茄子,二亩红小豆,并且都卖上了好价钱,他这捉襟见肘的日子真是无法维持。那一年,儿子小林读初中三年级,虽然庄园距离江城这所中等水平的学校只有不到十几公里路程,并且通了客车,交通便利,可是孩子城里城外地来回颠簸,有时还下地帮助干农活,对儿子学习有一定的影响,因而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他就一狠心把孩子送去寄宿。他想,自己出身农村,家里兄弟姊妹七个,全是农民,两个姐姐在老家农村找了婆家,哥五个好歹都娶上了媳妇,四个哥哥拖家带口到外地打工,靠出苦力维持生计。作为老儿子,父母给自己张罗着娶上了媳妇,开始那些年只能守在父母身边,一面打理自己和四个哥哥留下的承包地,一面照顾年迈的父母。二老相继去世之后,种地收入实在少得可怜,他也开始外出打工。留下媳妇带着儿子在家伺候那几亩承包田。种地收入虽然少,可是守家在地,倒也自在。外出打工,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何处是长久的落脚之地,又不知何时是归期。他一开始没有经验,先是到几位哥哥打工的地方走一走,比如天津、沈阳、河北,还有京城,都在郊区,住的皆是清一色儿的棚户区、贫民窟,干的是又脏又累的建筑活。他起初也跟着二哥在沈阳干了一阵子,可是他发现那活不是人干的——天放亮就上墙,眼擦黑儿才收工,像狗似的伸个舌头哈哧哈哧一干就是十六个小时,为省钱晚上还要住新建楼房冰冷返潮的地下室,兄长们习惯了,他却受不了那辛苦,心想挣钱不多,费力不少,再落下一身毛病得不偿失,就找个理由拿了路费回了老家。可他一心想发家的梦想却一直没有泯灭,于是到处打探消息,寻觅能干的营生。听说村里有个邻居在江城郊区的农场混得不错,买了庄园,种树、养猪有了可观的收入,他就找来电话联系。夏小鬼人机灵,话也说得恰当,邻居就答应帮助他联系活计。不久邻居给他找到了看护庄园的差事,说一户庄园的房东年事已高,被姑娘接去沿海的一座城市养老了,看护庄园的条件是不给工钱,但是白住房屋,十亩地的果树收入亦归看房人所有。夏小鬼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上好机会,他将老家的地全部承包出去,领着老婆孩子旋风似的来到这片到处李林遮蔽的隶属农垦系统的庄园,一干就是九年。九年里他与媳妇兰香种树、养猪、包地,冬天农闲时还外出打些零工,渐渐地积攒了一些家底。开始,开春的时候,或者秋天李子熟的时候,房东老两口还步履蹒跚地回来那么一两次,问问这,问问那,看看这,看看那,见夏富贵两口子把庄园伺候得井井有条,每次都放心地走了。后来,房东老爷子先走了,老伴感觉这片园子是伤心之地,忌惮睹物思情,再说年岁大了也无心顾及,就在电话里向夏富贵表示了出卖庄园之意。要是往前仅仅推两年,夏小鬼都不敢想自己出资买庄园。现在,他居然与房东老太太在电话里讨价还价啦。由于房东老太太居住遥远,消息闭塞,不晓得这几年江城的房地产价格不断攀升,也带动了郊区庄园价格的上涨,而是还停留在原来的思维里,因此起价十分的低廉。加之夏小鬼对这片庄园早有觊觎之心,这些年有意无意与房东老太太进行了很多感情投资,把老太太哄得几乎折了一半的价钱,就将庄园卖给了她曾经的看园人。由于庄园买得便宜,夏富贵几乎没怎么举债,就拥有了自己的庄园。从此两口子有自信了,具有农场职工身份的坐地户,还有南来北往,先后落脚到此地谋生的邻居们,都更加高看他们一眼,他们对李子树自然比原来伺候得更精心,更投入。虽然寄宿费用高,可他还是将儿子寄宿在学校,并暗暗梦想着将来儿子出人头地。买下庄园的头一年,李树遭遇了冰雹,李园没有获得好收成,可是靠包地养猪,日子还勉强维持。
去年,小林升高中了。他咬牙凑齐了所谓农民工子女的贡献费而非择校费——在一家木器厂为学校购买了几千块钱的桌椅,然后将提货单交到一个中介机构,在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再由中介机构利用这实际是农民工子女的择校费购买的桌椅,集中为学校更换一批新桌椅。至于学校正常更新桌椅的费用如何使用,就不得而知了。夏富贵心里想日子再怎么艰难也不能让儿子辍学。他和兰香还是拼命地包地、养猪,伺候果树。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李子又遭遇了一场雹灾,秋天李子熟了摘些到水果市场去卖,水果贩子们趁火打劫,都以李子遭遇冰雹容易霉烂为由,给几个钱就把货卷走了。年年遭遇冰雹袭击,当地人甚是不解。说来也是怪事,冰雹只是袭击这片庄园的周围,宽度范围不超过一公里,打的是一趟线,西南东北方向,超出这个范围皆风平浪静,几乎年年如此。当地百姓分析说,这里是秃尾巴老李回家上坟的必经之路,每年都要在九连走一次,走过之处狂风大作,冰雹成灾。一些当地农场的职工对此还深信不疑,讳莫如深,隐瞒着真相,很多都草草将庄园卖到外地人手里,自己则另谋生路去了。
如此看来,夏小鬼对初秋的夜风心有余悸,就不是空穴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