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秃子，居然敢灌我酒！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居然还装得风、风流倜傥……”
深夜。只亮着夜灯的马路上，有个长发女生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莫小姐，莫小姐……”她咧着嘴，模仿着那个灌她酒的秃子的语气，“几年没见，身材变这么好啦！长那么漂亮了啊！我呸！”
刚从×市的珠宝业酒会出来的莫明雪，避开了等在门口的司机从后门溜出来，嘴里不住骂骂咧咧。两只高跟鞋早不知道掉在哪里，华丽的礼裙也皱皱巴巴的，她脚下一个趔趄，膝盖往地上一撞，连带着手袋也飞了出去。
“唉……”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坐着不动了。
即使是夏夜，晚风还是有些凉，她的脑袋像被棉花塞满，沉甸甸的，四肢却冷得发抖。头上的灯光被阴影遮住，有人弯下腰来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清楚，眯着醉眼抬起头。
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外……外国人？
“这是你的吗？”
对方将手包递给她。莫明雪丝毫没注意他流利的中文，下意识回了句“Thank you（谢谢）”，挣扎着要爬起来，腿一软又摔了回去。外国人立刻伸出手扶住她的肩。
“别、别碰我……”莫明雪嫌恶地挥着手，“Don't， don't touch me（别、别碰我）！”
这下轮到外国人无语了，只见那个长发的漂亮女生像打醉拳一样不停地在原地摆出诡异的姿势，呼吸间吐出浓烈的酒气，像把整个酒窖吞了下去。
“你家在哪里？有联系方式吗，我叫人来接你。”
外国人抓抓脑袋，放着她不管实在太不安全。莫明雪听见问题后愣了一愣，才随便朝前方一指：“那里，×市中心地段最贵的豪宅，说出来怕吓到你！”
看来好好说是没用了啊，外国人抓了抓头……看她身上的打扮，应该是从宴席中跑出来的，而他碰巧知道不远的会所有一个酒宴。怀着碰运气的心态，他伸出手臂，轻轻松松地把对方抱了起来。
没有遭到意想中的挣扎。莫明雪实在走得太累了，现在就算有熊向她扑过来，她估计也能直接倒头睡去。外国人的怀抱坚实温暖，居然有股淡淡的玫瑰香味，她朝四周张望很久才发现，两个人所经之处是一大片玫瑰花丛。外国人以为她睡着了，没过多久，就听见她问：“外国人，你为什么要帮我？”
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确定，莫明雪有些低落的双眸，正倒映着夜空中的明月。外国人反而笑了：“那你呢，为什么要这样跑出来？”
“那群死秃子真烦，看着就想吐。”莫明雪恶狠狠地皱起眉，“居然联合起来灌一个女生酒！”
“你不能不喝吗？”
“你懂什么！”她的眉毛立刻竖起来，“父亲才交给我分店的管理权，要是我和那些有权有势的老东西闹不愉快，还不知道他要怎么说。别看我是女的。”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醉醺醺地说，“在我父亲眼里，我可是铁打的。”
外国人“扑哧”笑了，猛地感觉脖子上一紧，连忙示弱：“行，行，我不懂行了吧。”
“算你识相。”
她怏怏地放开手，过了一会儿，又问：“外国人，你为什么会说中文？”
“我在中国待过很长时间。”
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接话，他只觉得手臂上越来越沉。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对方睡着了，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藏不住深深的疲惫。到达酒会会场之后，他找到了慌成一团的司机和保镖，确认对方的来路之后，才将熟睡的大小姐顺利交还。
酒醒之后，莫明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问司机那天帮她的人是谁。可司机说当时情况混乱，对方又有急事，所以没来得及询问身份，只知道他在附近打工。莫明雪心里有说不清的失望，可这样的萍水相逢，哪里能再强求第二次。
“哟，世侄女，找你半天了，怎么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熟悉到令人郁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个穿着意大利手工西装的中年男子，正眯着眼睛朝她笑：“见不到我们明雪，总觉得连酒会都索然无味啊。”
应景的微笑立刻爬上嘴角，然而莫明雪锋锐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莫氏珠宝近年来越做越大，树大招风，再加上父亲为人冷酷，在业界树敌不少。那些社会名流自然不敢明着对莫大小姐怎样，但绵里藏针的把戏为数不少。
果不其然，中年男子立刻开口：“来，陪叔叔干一杯。”
莫明雪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逃不过去。谁知手臂还没举起来，就被对方叫住：“你这杯已经快没啦，服务员怎么这么怠慢。我帮你重新要一杯。”
他立刻就抬手，朝远方的服务生招了招。莫明雪暗自咬紧牙，从一个小时前就什么都没吃的胃开始绞痛起来。金色的托盘递了过来，对方恭敬地低下头，莫明雪拿起上面唯一的酒杯，却不期然对上了服务生的眼睛。
啊。
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惊呼出声。这不是那个外国人是谁？
外国人冲她咧着嘴，墨绿的瞳孔中光芒璀璨，带着温暖与善意。莫明雪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掩饰地去喝酒，没想到深紫色的液体入口，却完全没有酒味。
她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外国人迅速地眨眨眼睛，随后微一点头，向会场的另一边走去。
莫明雪觉得心里暖暖的，不自觉地在唇边扬起一抹微笑。之后的时间，外国人都会在她酒杯快空时，及时递上一杯可口的葡萄汁，莫明雪轻松自如地周旋在会场，甚至还顺手灌倒了好几个。
不过光喝水毕竟也有极限，莫明雪找到交际的空隙，转身向大厅的盥洗室走去。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个外国人站在阳台上，好像有点儿累了，用手盖在脸上。明明是个高挺英俊的青年，闭着眼的样子居然有一丝稚气。
“扑通。”
她的心跳得厉害。双脚一踏入阳台，扑面而来的是夏夜湿润的晚风，以及清冷的玫瑰花香。
听见脚步声，外国人回过头来，看见是她，立刻又笑了。那天的月光非常明亮，如同闪光的银币高悬在空中，她看着他熠熠发光的眼睛，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这么爱笑的人。
“那天谢谢你了。”她有些生硬地开口，“我叫莫明雪，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对方倒愣了一下，醉酒的时候疯疯癫癫，原来平时这么正经啊。他大方地点点头：“没想到还能碰见你，我叫菊。”
“橘子的橘？”
“菊花的菊。”
莫明雪有点儿想笑，但毕竟和对方不算熟，还是努力绷着脸。两个人没话找话地聊了几句，莫明雪压不住心中的好奇：“你为什么在这里做服务生？”
“临时打工，我需要钱。”
钱？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吧？不过确实听说很多外国人都会自己存大学的学费，看来他也是其中之一。莫明雪又问：“那你来中国做什么？”
菊的嘴唇动了动，看着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的心一沉，只觉得今晚的自己有些失态，没想到对方居然回答了：“我来这里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女生？她当然不能这么问。莫明雪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找到了吗？”
“我没去找。”他笑了起来，俊美的侧颜在月光下有些不真实，“莫明雪，你是不是也有明明很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他看着她，认真地等待着回答。莫明雪的睫毛颤了颤，视线离不开他的脸，只觉得心脏蜷缩到了一起。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岚组开学的时候。
在他走进教室的那个瞬间之前，莫明雪从来不相信命运。在他惊喜地向她打招呼，充满活力地说话和大笑的时候，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之前的生活都像是黑白的，在遇到了他之后才染上色彩。世界仿佛是一颗钻石，在触碰到阳光的刹那璀璨晶莹，她虽然并未变得和他如何亲密，却无比感谢那场酒醉的相遇。
然后，她也时不时开始感受到，那个住在菊心中的人。
在他发呆的时候，在他失神的时候，在总有些奇怪的瞬间，在他脸上笑容消失的时候。她不敢问，也没有权利去问，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得一天比一天不安，一天比一天焦躁。
如果他去找她了呢？
如果他们在一起了呢？
她甚至连对方的年龄、性别都不知道，却抑制不住脑内暴走的猜测与怀疑。其实说不定只是他童年的好朋友呢？说不定只是他以前的老师呢？甚至说不定是他的亲戚呢？可这些理由根本无法说服自己。
她开始度日如年，开始患得患失，终于在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做出了完全不像自己的决定。
她向菊告白。
心脏快要炸裂，脑袋混沌如糨糊。然而从对方惊讶的神态，眉间的顾虑，和略微避开的视线中，她的脚下幻化出了一个黑洞，以灭顶的速度迅速向下沦陷。
那应该是一个女生。
那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生。
那一定是一个，对他而言无可取代的女生。
莫明雪猝然闭上双眼。
呵……别傻了，仅仅是遇见他，就已经用完了此生所有的幸运。可如果注定无法得到，又何必再让自己与他重逢。
“忘了我说的话吧。”
她咬住唇，转头向外面跑去。
莫明雪从回忆中惊醒，举目四顾，才发现天色有些暗了。夜风轻柔地拂着长发，山谷里弥漫着湿润的潮气，她的手中正握着一只小巧的布包，红红的，宛若一颗心脏。
再三在掌心暖了暖，她这才郑重地、谨慎地，将它挂在身前的许愿墙上。
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是兰花，还是山茶？
她闭上双眼，深吸口气。远处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这就是你被真夜老师收走的东西？”
唐桃猛地蹿到她身后，将头凑了过来。莫明雪赶紧用身体挡住，惊慌地说：“你不是马上要去意大利吗，还有心情管闲事？”
唐桃“哦”了一声，然而视线依旧恋恋不舍。莫明雪看了她一眼，手脚并用地将她拉了出去。
“你就让我看一下吧……”
人声逐渐远去。檐角风铃转动，发出“丁零”一声。
小小的红包在晚风中摇晃，藏在里面的纸张，写着只有主人知道的秘密。
“我希望我能，忘掉菊。”
她一直觉得白天的菊是不属于她的，因为最让她心动的时刻，都发生在无比寂静的晚上。白天的他笑容灿烂，充满活力，对谁都非常友善，是一个光明却难以触碰的存在。只有在晚上，他才会沉静下来，那个英俊、体贴而幽默的外国人，有一双宝石般墨绿的美丽的眼睛。
她总觉得自己会遇见他，在每一个有风、有花、有月光的夜晚。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从黑暗中走出来，对她灿烂地微笑一样。
（本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