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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夜×朱利安

拿到这封信,有两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第一,该不该告诉夏炽?从童年便宣告失踪的母亲忽然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对他而言一定是一个不小的冲击。第二,自己该不该管这件事?无论她有多么焦虑、多么心急,都几乎能看见夏炽在知道她插手后、那副瞳孔冷得要结冰的画面。

第一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知情不报等于共犯,她自忖没有能力承受夏炽冰冷的眼神。第二个问题却有些难以解答,她确实可以袖手旁观,但如果茱莉亚抛弃家庭多年,根本不想认这个儿子,从而让夏炽再度受伤呢?

唐桃自认为茱莉亚那样温柔美丽的人,绝不会做出残酷的事情,但她本来就对“父母”没什么信心。夏炽的童年早已伤痕累累,至亲之人不经意的一句话,都有可能将他的身心再度撕成碎片。

茱莉亚的秘密是一瓶没有开封的酒。但她可以帮夏炽试毒。

如果确定了茱莉亚是安全的,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如果不是,那么再说。

打定主意之后,第二天上午,唐桃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装备。钱包,笔记本,手机里装了导航软件,还有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卧室抽屉中的望远镜。

蹬上轻便的板鞋,她深吸了一口气,贴着走廊的边缘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左通道检测完毕,无人。右通道检测完毕,无人。她快速张望着四周,尽量选择人少的地方通行,走到中庭,忽然就发现了有人和她打着一样的主意。

当然了,那个人的背影要从容很多,走在历史悠久的校园里,就如同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然而唐桃知道他平时出行的状态,简直万众瞩目人气爆棚,就连学校里的学生擦肩而过,无论男女,都要跑回来和他打招呼。

唐桃喊了一声:“朱利安!”

前方的背影似乎抖了一下。

朱利安回头,疑惑地眯起眼睛:“淳子?”

直到对上他的视线,唐桃才猛地打了个冷战,昨天的糟糕表现如同幻灯片般在眼前闪过。先是和艾迪吵了一架,又抛下一教室的人逃走,最后还无视朱利安的电话与短信,一个人兀自因为夏炽的事情纠结。

她真心诚意地道歉:“昨天真的很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他的视线灼灼地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不能全怪你。那天在教室里的,是全世界最敏锐的耳朵和最挑剔的眼睛,你紧张也是正常的。”

唐桃尴尬地点点头,如果想让她不紧张,除非教室里坐着的都是聋子。然而朱利安的表情有些僵硬,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进一步安慰她,还垂眼看了一下表。

唐桃不解地问:“有急事?你要去哪儿?”

“哦。”朱利安的视线望向远处,“我去买点儿东西。”

“可是……”她伸手一指,“学校的超市在那一头啊。”

他的肩膀一僵:“我去前面的广场上买东西。”

可是,这么早广场上的商店也都没开门,也不知道他们平时是怎么赚钱的。不过唐桃识时务地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秘密,温柔体贴如朱利安,她更加不想让他难堪。

于是唐桃祝他好运,迅速离开了学校,搭上最早一班公交车。

公交车缓缓向米兰的另一头驶去,十五分钟后,大片一看即知价格不菲的别墅区出现在眼前,宛如欧洲童话中的小镇。唐桃到站后下了车,一家一家去对门牌号,在终于接近了目标住房之后,立刻放下背包,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底下绿色的裙子。

她精心策划了这次行动。欧洲住宅绿化都很好,她穿着保护色接近,才不容易被认为是可疑人物。谁知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一栋深红色的斜顶别墅映入眼帘,她的绿裙子映衬着铁锈红的墙砖,显眼得如同一只壁虎。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一辆洒水车悠闲地从身旁驶过,演奏着欢快的音乐。

伪装……似乎是无法成功了。而房屋旁的灌木丛又太矮,根本无法隐藏自己庞大的身躯。在原地转了七八个圈,又警惕而紧张地瞥了洋房无数眼,她终于决定开门见山,直接去敲那扇雪白的门。

她故作镇定地推开庭院前的栅栏。那是一栋两层的古典洋楼,红砖黑瓦,绿草如茵,庭院里种植着成片淡青色的绣球花,空气中弥漫着修剪过后的草木香气。

唐桃滚烫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茱莉亚不是什么会吃人的老虎,也不是一颗定时炸弹,她是一个美得惊人的天才歌唱家,她是夏炽深爱着的母亲。

只要说明来意就好,至于其他,就交给时间与命运。

站在阶前理了理裙子,她屏住呼吸,敲响了那扇雪白的门。

“咚、咚、咚。”

四周如此安静,静得能听见手表指针的嘀嗒声。然而十五秒过后,依旧没有人应答。唐桃不甘心,又伸出手指敲了敲。

门受到力量的驱使,居然缓缓向里敞了开来。唐桃只觉得喉咙一紧——门没关牢,说明屋子的主人没有离开。

“请问有人吗?”

她探头进去,好奇地张望着四周。那是一个布置极其温馨的客厅,简洁的暖色调家具,入口处铺着雪白厚实的毛毯,房间深处立着一架黝黑的三角钢琴,窗帘缓缓在风中鼓动。

左等右等都没人来应,唐桃别无他法,把鞋子脱在外面,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空气中弥漫着古旧的书香,以及清晨湿润的阳光味道,地板光洁得一尘不染,却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唐桃正左右寻找着房子的主人,视线忽然被桌上的信封吸引了,那是一摞叠在一起的信封,压在底下的十分老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

信封上的落款居然是中文。唐桃拢住颊边的头发,俯下身子。

“你是……”

一片死寂之中,背后忽然冒出突兀的人声。唐桃吓了一跳,背后有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正拿着一只扫把冲她微笑。

唐桃的大脑顿时不听使唤了。不会吧,这就是茱莉亚?虽然气质十分不错,但年龄未免太大了吧?

看见唐桃惊疑不定的样子,老太太了然一笑,用带着北欧口音的英文说:“你应该是圣玛利亚学院的学生吧?”

“哦,是的。”唐桃连忙点头。

“我负责打扫这间屋子,刚刚收拾完。”她慈祥地打量着她,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孙女,“自从茱莉亚离开之后,就经常有学生来这里拜访。你不用拘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

“离开?”唐桃立刻着急了,“您是说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吗?”

老太太愣了愣,蓝色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有些悲伤的神情。她将扫把放到一边,穿上自己的外套,临走时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

“亲爱的,你可以待到任何时候。离开时,记得把房门关上。”

说完,便微微一笑,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门外。

唐桃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明明这是别人的家,为什么她可以留在这里?而且茱莉亚既然已经搬家,那自己是不是该追问她现在的住址?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吹进一缕暖风,吹开钢琴旁边的窗帘,露出了窗台上摆放着的相框。唐桃的视线也恰好落在照片上,随后大脑里“嗡”的一声,仿佛忽然置身于温度零下的深海,冷得几乎打起了哆嗦。

相框里,美丽的女人温柔地笑着,眼眸中似含着星星,一瞬间便点亮了整个客厅。然而唐桃看不到她炽烈的瞳色,也无法分辨那双火焰般的眼眸,因为那张照片是黑白的。

相框上系着黑色丝带。

上面用银色的细线绣着一行小字——茱莉亚·夏。因喉癌,卒于2008年8月。

2008年。

八年前。

她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天哪。

她不应该来的。

之前设想过最坏最坏的情况,也根本比不上现在的一分一毫。茱莉亚去世了,八年前就去世了,她该有怎样强大的心脏和残忍的嘴,才能向夏炽说出这样的事实?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更不想再回到学校去,若是偶然撞见了夏炽,那该是怎样恐怖的事情。她狠狠捶了一下地板,难过得想哭,心脏像被捏住一样闷得发狂。

她爬起来,匆匆向玄关跑去。路过那张古老的木桌时,出乎意料地,认出了信封落款上的名字。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真夜老师。

一共八封信,从她去世那年开始,每年都有一封在八月寄来。然而没有主人来拆开,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如同一张张苍白的讣告。

茱莉亚。2008年。死于喉癌。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碰那些信。然而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茱莉亚当年离开夏炽的理由,说不定就藏在这些信封里。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她也想减轻夏炽在面对真相时的痛苦。就算是自作多情也好,她也想去相信,茱莉亚当年的离开另有苦衷。

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抱歉,她颤抖着手指,拆开了压在最底下的信封。

致亲爱的茱莉亚:

距离你的葬礼只过了五天。我刚刚回国,却又忍不住写了这封信给你。这几天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见在意大利上学的时候,我是钢琴系籍籍无名的钢琴手,而那时你已经是学校的骄傲、未来歌剧界的新星。我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白骑士节的开幕式,全校都沉浸在歌剧选手没有出席的恐慌中,你却藏在走廊角落的盔甲后面,恶作剧地朝台上做鬼脸。后来你告诉你的老师要借歌剧节的机会把你介绍给歌剧协会,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你却说不想被那些老头子束缚,想随性自由自在地唱歌。我本来是可以当众揭发你的,可是我觉得你真是个可爱的人,你笑起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

不对。

你就是天使。

白骑士节的三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天。我们一起逛街、斗琴、打闹,帮你躲避愤怒到极点的系主任。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钢琴,也不打算成为一个钢琴家,我的梦想是在沙滩上摆一辆简陋的快餐车,平时做做生意,没生意的时候就在海滩上看夕阳和比基尼美女。但你的出现让我觉得,学钢琴就是为了和你相识。我希望那三天永不会结束,我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节日结束的那晚、漫天绚烂的烟花上。

因为那样你就不会在颁奖典礼上遇见他,遇见夏长虞,我这辈子最敬佩,也最嫉妒的人。

他和你是那样地相配。他白手起家,凭借自身的努力成为首屈一指的商人,却一点儿也不沉闷古板,很快和我们打成一片。我听你说起过第一次见到夏长虞时的印象,你觉得他既稳重又风趣,然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了,你将再也不是我的,而且也永远不会是我的。

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和世界上我最爱的人。

如果你们能获得幸福,我想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沙滩上卖热狗,看看美女和夕阳了。

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这些心事,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但是后来我时常在想,或许这也算一种完美的结局。虽然陪伴着你的不是我,但倾听你心事的可以是我,为你排忧解难的也可以是我。

所以,茱莉亚。

生病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说?

无法再演唱歌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说?

不告诉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你甚至没有告诉长虞?事到如今,就算你再怎么后悔,再怎么想向我们道歉,都已经晚了,太晚了。

就像我现在写的这封信一样。

爱你的真夜

2008.8

致亲爱的茱莉亚:

最近我的身体不太好。

这几年每到夏天,我就开始频繁地发低烧,常常一睡一整天,精神也非常差。最严重的时候,我病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这影响到了我和学生们的交流,不过多亏了电脑和广播,教育好那群小猴子还是游刃有余的。

长虞十分担心,强拉着我去看了十几位医生,在各个国家之间飞了大半年后,依旧找不到原因。说不定我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是世界上的头一例,医学界要以我的名字给它命名,是不是很好玩?要是哪天我真死了,长虞大概会哭吧?想到他哭的样子我就很想笑。

说不定这只是心病。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太想你了。因为现在想到你我的心里还是很疼,要比生病的时候疼上几千倍、几万倍。

最近我又开始头疼。长虞把我禁足了,在学校里给我弄了间房间,连家也不让我回,你说他是不是一如既往地霸道不讲理?

现在我也正开着暖气,裹着毯子,待在学校里,拿着双倍工资,悠闲地给你写信。

爱你的真夜

2011.8

致亲爱的茱莉亚:

你知道吗,夏炽去圣玛利亚学院了。遗传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在歌剧方面的才华不逊色于你,但坏就坏在太较真,太执着,没有意大利人该有的浪漫,和你年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这也没办法,他毕竟有一半长虞的血液,明明继承了你的相貌和才华,却偏偏又遗传了长虞的固执。

把夏炽骗到圣玛利亚真不容易,中间的过程牵扯到诱拐、欺骗,但没有一样在他身上起效。其实我有很多次都想揍那个小子,但是他的眼睛太像你了,我又下不了手。

你还记得Lukas教授吧,当年他是教授里最赏识你的,玩心也重,曾经帮你逃过其他老师的理论课。我记得还在念书的时候,你曾经放火烧过他的胡子,可是上次我和他见面,胡子早就郁郁葱葱地长出来了,只不过全是白的。长虞也开始有白发,比以前沧桑了很多,可能过几年我的头发也要白了,到时候你会不会嘲笑我?会不会认不出我了?

时间过得飞快,我们一点点老去,只有你永远停留在当年最美丽的样子。昨天和长虞一起喝茶,聊到年轻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记不清你的脸。

你的笑我还记得。

你的歌声还在耳边。

然而脑袋里,记忆里,已经丢掉了你的样子。

八年了,或许连我自己都已经厌倦了写同样内容的信,寄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你在意大利居住过的房子,我每年都请人定时去打扫,你最喜欢的绣球花,或许再过几天就要开了吧。可是我应该不会回去了,大概我真的老了,已经没有再靠着回忆而活的勇气。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

永别了,茱莉亚。

爱你的真夜

2015.8

午后的广场。

菊以一个潇洒的姿势倚在喷泉池旁,双手插在口袋里,双眸微合,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柔顺的金发在暖风中拂动,就连发尾随意的弯曲,都暗合了古典绘画中的黄金曲线。

菊的耳朵红得发烫,不停地用眼神向女画家发出暗示,示意她快点儿画完。女画家却不为所动,冷漠地摆动着铅笔,在众女的围观中新鲜出炉一幅又一幅画作。

“下一张,摆出乐队风流主唱的摇滚造型。”

“下一张,摆出养着三只牧羊犬的暖男造型。”

“再下一张,做出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却不能告诉女友反而骗她说自己移情别恋从而转身离去心中溢满苦涩的男主角造型。”

……

菊再也无法忍受越来越抽象的无理要求,愤怒地瞪了过去。女画家耸耸肩,指着一旁满眼红心的韩国女生说:“这是她说的,不能怪我。”

菊一直觉得街头画家很不容易,却没想到,做街头画家的模特更不容易。又过了半个小时,女画家终于放下画笔,看了一眼表,两只手在胸前一挥,做了个指挥家一般的结束手势。

“今天就到这里,想要画的明天再来吧。”

众女立刻发出一阵遗憾的唏嘘声,三三两两地散开了。菊揉着已经酸痛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肩膀,嘴里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现在才中午,怎么就不画了?”

“已经卖出二十幅,赚够了。”女画家把铅笔收进一只羊皮卷里,从口袋里摸出一点儿零钱,“今天中午想吃什么?随便点。”

菊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心里忍不住开始嘀咕。她卖他的画像三十欧元一幅,只要挥挥手就能净赚六百欧元,可反观自己呢,非但要摆出各种各样怪异的姿势,被那么多人围观,还根本就拿不到什么钱。

要知道身在异乡的他,可是前所未有地需要钱啊。

正了正衬衫的领子,菊挺直了腰板,十分严肃地开口:“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讨论一下分成的事情。”

女画家神秘莫测的视线转过来,定住,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十成?”

菊皱起眉。

“一成。”

女画家干脆地放下话,随后大跨步地走了:“啊,今天就吃中餐吧,我记得旁边有个中餐馆的宫保鸡丁很好吃。”

菊伸出去阻拦的手冻结在风中。从小他就不会讨价还价,经常被人当作冤大头,所以这种任务一般都落在精打细算的唐桃肩上。只要自己被人宰了,她就会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表情,难得话多地开始数落他。

微笑淡淡浮现在菊的嘴角,又如同海浪一般缓缓退去。他伸手揉了揉脸,在喷泉附近活动活动筋骨,随便看了看,竟发现女画家的画板上还剩下最后一张没用完的纸。

他立刻来了兴趣,见左右没人,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随手从羊皮卷里摸出一支笔。近一个星期以来,他每天都睡在女画家简陋的小画廊里,在地板上铺着被子,闻着浓烈的颜料味,一睁眼就是古老而陈旧的画框。他没什么艺术细胞,无法评判画作的好坏,却觉得那些画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轻易地吸引人的视线。

在没日没夜的高雅熏陶下,菊心中渐渐产生了许多人都曾有过、被称作人生第一大错觉的想法。那就是——我也能成为艺术家。

他猛地挥起修长的手臂,伏低了身体,屏息凝神,在空白的画板上专注地涂抹起来。

十分钟后,女画家两手提着宫保鸡丁的打包盒,嘴里叼着一只装咖啡的纸袋回来,看到的就是菊恨不得把头塞进画里的模样。她悄悄放下袋子,无声无息地绕到他身后,专注地审视着他笔下的画作,随后,有些郁闷地皱起眉头。

枉她心中还期待着什么。

她端起一杯咖啡,坐在菊旁边,礼貌地等他画完人生中的第一幅画。随后视线落在他脸上,定住,再也无法移开。

她熟知那样的表情。

全神贯注的,心无旁骛的,他在用全身心去画这幅画,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上面,几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他蹙着眉,耀眼的绿瞳中光芒流转,嘴唇严肃地抿成一条线,呼吸却十分急促。

女画家端着咖啡的手就这样定在唇边。

时间仿佛忽然间停滞于此。整个世界成为了他画作的背景,而他正描绘着世界的灵魂。

摩擦着纸面的手指终于停下。他活动着酸痛的脖子,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女画家这才走到他身侧,凝神去看那幅炭笔狂草,半晌平淡地问:“这是一个人?”

菊惊喜地抬头:“看得出来?”

女画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掩饰地喝了口咖啡。他在画画的时候,自己分明能看见他身上热烈的火焰,仿佛靠近点儿就能被烫伤一样,是每一个绘画大师应有的雏形。然而单纯就画而言,却是一塌糊涂,既没有足够的狂野张力,也没有对人体结构最基本的理解。就和一个孩子的随手涂鸦没区别。

出于安慰,她挤出了一个笑:“不错。”

菊立刻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满意地打量了自己的杰作好几眼,这才开始帮她收拾东西。女画家心情复杂地啜着咖啡,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广场,有个背着包的纤细身影掠过眼角,她端着杯子的手臂猛地一震。

那是个黑色短发、长相清秀的亚洲女孩。

可是仅仅一眼,她便认出了,那是菊画上的女生。

那样凌乱而毫无章法的线条,看似玩笑的明暗阴影,毫不准确的人体造型。

却画出了那个女孩最本质的感觉。

菊收拾好东西,伸了个懒腰,这才饥肠辘辘地打开外卖盒。扑鼻的宫保鸡丁的香味,让人无比怀念的家乡味道,菊吃了好多天的三明治,一口米饭下去几乎要流泪了。

女画家一动不动地站在身边,眼神直直地锁在他头顶,菊塞着一嘴米饭,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不吃?”

金色的阳光微晃。她左手中指的指环光芒一闪,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一直戴着那个指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菊好奇地问。女画家却没有接话,深沉而若有所思的视线在他脸上兜转,直到菊不自在地停止了咀嚼,才忽然严肃地问:“菊。”

他仰起头。

“你想跟我学画吗?”

唐桃丝毫没察觉到女画家的视线,一阵风似的穿过了广场。

她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只想找个地方能透口气,要是这里有什么靠海的地方能够吹吹海风就好了。她站在广场边缘,烦躁地用手一直在耳边扇风,正在这时,耳朵里闯入了悠远的钟声。

空灵而隽永,简单却充满力量。唐桃抬头一看,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宏伟教堂巨大的阴影下。平举着双臂的耶稣雕像站在教堂至高的尖顶,远远看去如同一只展翅的白鸽。

教堂=心灵海港。

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她脚步迟疑地走向教堂外的长龙。许多两鬓斑白的老人整齐地等候在教堂入口,脸上洋溢着期待的表情。唐桃十分好奇,上前探头一问,居然是附近孤儿院选出的唱诗班,今天首演。

唐桃从小待的并不是教会的孤儿院,但曾经看过那些教会里孩子们的演出,穿着白色的唱诗班的衣服,手里捧着圣经,像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唐桃自嘲地笑了笑,也跟着排起了队,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教堂内部,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的雕窗洒下,看上去是如此神圣。唐桃刚在椅子上坐定,就看见一排金发碧眼的孩子抱着歌本,略带紧张地在台上站好。

大厅里即刻静了下来。

一个身着白色西装、身披朝阳的修长身影,缓缓从后台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如同带着光,让每一个动作都熠熠生辉,姿态庄重地坐在钢琴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落在琴键上。

唐桃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叹。怎么朱利安买个东西,居然买到教堂来了?

手指在琴键上优美地律动,温柔而圣洁的琴声,自他的指尖流畅地溢出。孩子们伴随着琴声开始歌唱,声音稚嫩却空灵,唐桃只觉得一股奇异的情绪自灵魂深处涌出,不似悲伤也不似感动,更像对于人间至美的感叹。

巨大的高窗纵横着十字架的纹路,逆光中似乎有翅膀从朱利安背后伸出,展开,包围着台上认真歌唱的小天使们。

身边的信徒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甚至有一位老太太当场泣不成声,用手绢不停地擦拭着眼角。然而唐桃觉得这歌声是愉快的,它能让你短暂地忘却所有忧愁,让心灵得到一丝松懈的间隙。

唐桃放松地坐在座位上,闭着眼睛聆听,直到礼拜结束,发现身旁的修女正在打量自己。她有一双非常温和的眼睛,轻声向唐桃搭话:“你好,你是第一次来吗?”

唐桃一看对方的装束十分神圣,顿时紧张起来:“是的。虽然以前听过唱诗班的歌,不过参加礼拜还是第一次。”说完又看了眼那架钢琴,有些犹豫地问,“请问刚才弹钢琴的那个人,他是来帮忙的吗?”

“对,那是圣玛利亚学院的学生朱利安。学院经常会有志愿者来弹琴,但他无疑是最优秀的一个。”

唐桃连忙赞同地点头,朱利安就是天使啊,还有比天使更适合待在教堂里的人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朱利安真是个好人。”

修女被她这样直白的表达逗乐,笑了笑:“是啊,圣玛利亚学院的学业其实是很忙的,当初我问他为什么每星期都要来帮忙,他说我们的教堂经常捐助本地的孤儿院,他有个朋友也是个孤儿,所以希望能为这些孩子尽一些力。”修女的视线飘向台上,眼尖地发现了朱利安,“他从后台出来了。”

周围的人流开始陆陆续续向大门移动,唐桃也站起来,和修女礼貌地道别。

唱诗班的孩子们结束了第一场表演,也不顾自己还身在圣堂,兴奋地相互打闹起来。他们没有大人们必须要保持肃穆的概念,只知道自己出色地完成了唱诗,为此感到开心。而朱利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也没上去阻拦,双手惬意地垂在身侧,目光沉静温柔。

唐桃想要上前的双脚猛地顿了一下。

记忆中那张沉默冷硬的面孔,那张只肯从眼神泄露温柔的脸,霎时和朱利安重合在一起,哪怕一个瞳色如火,而另一个黑如子夜。朱利安的余光也扫向了这里,面容平淡地侧过头,然后在对上唐桃视线的瞬间,肩膀猛地一颤。

就像见到了什么绝对不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一样,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唐桃被对方眼瞳中瞬间闪现的防备惊住,更加不敢往前走,伸手摸摸脸又看了看身上,不知道自己哪里这么吓人。然而片刻之后,他的神情缓和下来,温和的笑容浮上嘴角,变回了那个平常的朱利安。

他匀步向她走过来。

唐桃有些不知所措。朱利安却懊恼地笑了笑:“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

“其实圣玛利亚学院不允许学生出来做兼职,所以我每次来都瞒着学校,不想被人发现。”

唐桃立刻怀疑地眯起眼睛,骗人,刚才修女明明说了,学院经常有人来这里弹琴。她打量着朱利安真诚的眼神和正义的面孔,忽然发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一瞬间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来到这里已经有不短的时间,和朱利安也算挺熟的了,但唐桃依旧不知道他今年多大,是哪国人,甚至因为那张该死的面具,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唐桃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用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朱利安笑了:“我还没问你呢,今天怎么会过来?我记得你应该不信基督吧。”

啊……

一瞬间,知晓了夏炽母亲之谜的担忧与惶恐再次浮上心头,唐桃的表情立刻阴郁起来,随便找了一排椅子坐下,从灵魂深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烦恼吗?看来你是来对地方了。你等我一下。”

他看她一眼,转身走进了不远处的一扇门,回来时,居然递给她一只盘子,里面放着几块圆形的饼干。

她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他严肃地回答:“神圣的贡品。”

唐桃手指一抖,饼干掉回了盘里,一动也不敢动。

朱利安严肃地绷着脸,三秒钟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骗你的!我昨天才看见修女去超市买的,两欧元一大袋呢,专门给今天来参加活动的人准备的。”

她被朱利安的情绪所感染,也咯咯咯地笑起来。两个人相对着傻笑了片刻,朱利安轻柔的视线落在她的笑颜上,体贴地轻声开口:“现在可以告诉我让你烦心的事情了吗?”

唐桃的情绪立刻又低落下去,躲闪着眼神不愿意开口。朱利安和她僵持了几秒,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吧,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她扬起头。

“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再把你的烦恼说给我听,这样总行了吧。”

唐桃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一只手摸着下巴,思考了一小会儿:“那么,给我看看你的脸吧。”

朱利安放在身侧的手指一紧,脸色却没变,风一样笑了起来:“这个不行,换一个吧。”

唐桃扬起眉:“是你说要交换秘密的。”

朱利安的黑瞳闪烁了两下,忽然垂下头,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有雾气升腾:“面具下的这个疤痕,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因为这个原因一直被人看不起,所以不戴上面具,根本就不敢出门。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

“别别别!”

唐桃猛地跳起来,心惊肉跳地按住他要摘面具的手指。妈呀,她再也不想触及任何人惨痛的过去了,如果再背负一个朱利安的,估计她的心脏就要自爆了。

一丝狡猾的笑意闪现自面具下的双眸。他直起身体,伸手推了推面具:“是你自己放弃的,不能怪我啊。”

唐桃愣了两秒,猛地回过神:“你骗我!”

朱利安立刻又露出黯然伤神的表情。唐桃被他卓越的演技郁闷到不行,心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不看就不看。那么跟我说说你自己吧,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不了解你。你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啊?有兄弟姐妹吗?”

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唐桃心中却打起了小鼓。朱利安的面容、身材和夏炽八九分相似,就连神情也时有重叠,更何况这里是意大利,夏炽的故乡。

他有没有可能是夏炽的血亲?

朱利安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念头,毫无芥蒂地回答:“没有。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吉卜赛人,我出生在意大利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毫无传奇色彩。”他撇了撇嘴,“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而已。”

唐桃连忙摇手,没有就好,这种韩剧一样的情节在电视里看看还行,她可不希望会在日常生活中发生。朱利安自曝了自己的身世,当然不会放过她:“你呢,柳原淳子,你的烦心事?”

唐桃低头玩着手指。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微微调整了坐姿。

“朱利安,”她呼出一口气,“如果有一件极其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的好朋友身上,他还不知道,你却知道了,应该怎么办?你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

唐桃语气急促,她已经陷入了思维的死胡同,真的期待着对方的开导。朱利安倒是愣了一下:“看你的表情,一定是你的很好的朋友吧。”

唐桃脑中闪过无数个被瞪眼、怒斥、无视的画面,然而为了当下的氛围,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如果坏事已经发生,那么你的朋友早晚要知道的。既然你备受保守秘密的折磨,不如去告诉他吧。”他的语调带着暖意,“陪在他身边,总比他一个人承受强。”

唐桃仰起脑袋,若有所思地望着绘满壁画的穹顶三秒,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是啊,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茱莉亚已经去世了,这个事实,并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改变。

她感激地看着朱利安,对方不明所以地朝她微笑,仿佛阳光静静落在脸庞。她心中忽有所想,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朱利安,你真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如果夏……他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尤其是在长相相似的情况下,二人性格的对比就更让人欲哭无泪。她兀自沉浸在脑内的小剧场中,并没有留意朱利安的手指触电般地蜷缩了一下,面色瞬间煞白。

他熠熠生辉的黑眸刹那失去了焦距。

再抬起头时,他又恢复了平淡温和的表情。只是此刻的温柔刻意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用微笑草率地贴在脸上,然而唐桃正计划着怎么向夏炽坦白,也没有留心。

他忽然站起来,看了眼表,沉声说:“不早了,一会儿我还有事。我们回去吧。”

唐桃立刻蹦起来,如临大敌地说:“好,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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