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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雨夜×告白

唰啦啦——

雨声如同细小的蚊虫,随着空气的飘动振动着羽翅。不过是一场阵雨,气温却陡然降了五六度,明明还是盛夏,却莫名有了秋天的寒意。

衬衣里的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唐桃抱着手臂坐在中庭的台阶上,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回去加件衣服。

雨丝从屋檐飘进来,打湿她散发着光泽的短发。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下。屏幕的荧光映入黯淡的瞳孔,上面写着:“我听说艾迪的事情了。你没事吧?现在在哪里?”

发件人,朱利安。

她默默地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托着腮失神。

梧桐的树叶被水滴压着,不堪重负地打着旋飘下来。

约莫十分钟后,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持久而剧烈,颇有不接电话誓不罢休的势头。朱利安的电话?她又把手机掏出来,这时屏幕上短短的来电显示,让她的眼睛流星般亮了一瞬。

夏炽?

没错,她存了他的号码,也存了所有白骑士节相关人员的号码。

掌心的振动持续着,沉默而强势地催促着她。她慢慢按下通话键,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

糟糕透了,自己现在,其实不应该给他添麻烦的。

“听说你把钢琴选手搞倒了,挺厉害啊。”

丝毫算不上安慰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出。唐桃敷衍地牵了牵嘴角,无力地“嗯”了一声。夏炽反倒愣了愣,本以为会遭到激烈的反驳,没想到酝酿的讽刺却戳到了棉花上。

他的声音沉了沉:“怎么了?”

“我刚才在想一件事情。”唐桃低着头轻声问,“有梦想,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歌剧对你而言,是什么?”她问。

话筒的那头沉默着,呼吸却隐约沉重了起来。就在唐桃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传来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玩过弹珠游戏吗?小球在布满机关的面板上运动,有许多通路可以前进,不同的选择会导向不同的结局,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我想这就是大多数人的人生。”

“然而对我来说,路却始终只有一条,一头连接着开始,一头连接着死亡。除了这条路以外,其他所有路径都是错的,离开了这条道路,我的人生就毫无意义。”

他平静的声音如在咫尺,嗓音低沉却清晰,没有一丝犹豫:“不要去羡慕那些所谓有梦想的人。你之所以还没有,是因为现在的你有很多想要的东西,你非常自由,也拥有更多不被束缚的可能。”

她隐在发丝里的双眼,一点儿一点儿地亮了起来。原来失去知觉的手指,也一分一毫地感觉到了雨水的冰凉。她忽地打了个寒战,立刻握紧了手机,掌心传来温暖,仿佛那是雪夜中的火把一般。

她有些惊讶地笑了。

原先总觉得两个人一交谈就像在打仗,但他们这不正在好好地对话吗?

不知道是他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听见他的声音觉得安心,唐桃的头脑虽然还有点儿混乱,但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却不见了。明显感觉到手机里的呼吸声放松下来,夏炽瞳中闪过笑意,陡然话锋一转。

“而且,现在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吧。”

“嗯?”她反应不过来。

“你的护照呢?失踪的淳子呢?红石学园的奖学金呢?下学期的生活费呢?”他的嗓音微妙地扬了起来,“我认识的那个唐桃,每天活得都很忙,可没有余力去烦心无聊的事情。”

虽然总是被卷入莫名其妙的突发事件……

唐桃居然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如梦方醒地“哦”了一声。她现在本来就麻烦缠身焦头烂额,即使要畅想未来,也该等到坐在沙滩上看海的时候吧。

话筒里一阵窸窸窣窣。一见问题解决,他立刻简短地说:“好了。我走了。”

“啊!”唐桃这才想起来他之前提到的安排,“你今晚不是要去维也纳吗?”

“嗯。马上走。”

这么晚了,做Lukas教授的学生还真是辛苦。她担心拖累他的进度,立刻干脆地告别,话一出口,脸居然红了红。

“一路顺风。还有,明天见。”

夏炽拎着行李的手指动了动,昏暗的廊灯下,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

“好。明天见。”

第二天,唐桃去学院的病房探望了艾迪。

他头上绑着绷带靠在窗口,眼神有些呆滞地吃苹果,估计还没有从低血糖的状态中缓过来。看见唐桃,他脊背一颤,立刻要跳下床。

“淳子!”

唐桃十分内疚地低下头。不仅是因为害得艾迪住院,而且因为所有人今天对她的态度并没改变,说明无论是艾迪或汉娜,都没有向别人说自己的不是。

“昨天晕倒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只记得过去找你,谁知一醒来却是在医院。问汉娜她也不告诉我。”人还没下地,他先连声询问,“你知道我昨天干了什么吗?我没干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唐桃走过去,端端正正地站在床沿,张口便说:“对不起。”

艾迪目瞪口呆。虽然曾经听说日本人很有礼貌,但也不至于把道歉当作问候语吧?然而唐桃并没有给他提问的时机,继续急促地说:“昨天并没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忘了也没关系。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她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他,“半个月……不,过一段时间之后,你能再弹一次那首曲子吗?上次我有些心事,根本没好好听你弹,所以不应该随便评价你的琴声。”

“没关系没关系。”艾迪的头摇得像狮子狗,“你那么说肯定有你的理由。我狂练两天之后,也明显有进步了,果然待在淳子你的身边,我就能领悟到真正的音乐。”

他心无芥蒂地冲她认真地说:“这两天学校不放我出院。等我好了,立刻弹给你听。”

唐桃有些羡慕地打量着那张瘦削的脸,虽然面如土色,却在谈到钢琴的时候闪闪发光。她在艾迪身上,在汉娜身上,更在夏炽身上看到过这种光辉。曾经,她不明白那是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光芒的名字。

然而距离,却依旧如同天边的云彩般遥不可及。

在宿舍里心神不定地窝到傍晚,她从被子里露出头看表,六点三十五分。明明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六七个小时,心情却忍不住雀跃起来,她再也躺不住,跳起来换好衣服。

记得以前读过的《小王子》里,狐狸曾经对小王子说:“如果你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开始,我就感觉到幸福。”

他说他凌晨一点钟到,可是晚上六点,她已经开始坐立不安。

要说的话,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要做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在室内闷着实在心烦,唐桃加了一件外套,打算早点儿出去散散心,刚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茱莉亚故居中的信件,都是真夜老师写的。她既然看了那些信,触碰到了那些秘密的过去,也就欠了老师一个解释。更何况,他虽然经常以耍人为乐,但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总能给她指一条明路。询问一下他的意见,或许更加妥当。

想到这里,她立刻拨通了号码,谁知半分钟后还没人接,自动转到了语音信箱。唐桃想要直接道歉,便在信箱中留言请他有空回复,随后拎起背包,向校外的教堂方向走去。

昨夜的雨本来已经停了,却在唐桃出门五分钟后又淅淅沥沥地飘了起来,她曾经被莫明雪骂是属乌龟的,在做重要的事情时总是没有好天。

天空的颜色像湖水一样深沉,她出门太着急没有带伞,只好把帽子套在头上,两只手放在口袋里一路小跑。还是来得太早了,唐桃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觉得自己有点儿傻。

还是找个什么地方避雨吧,总不能站在这里干等几个小时。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左边的商业街有几家咖啡厅亮着暖黄色的灯,而右边的两层楼建筑前排起一条长龙,各色雨衣在阴冷的背景下十分显眼。

她转过了向咖啡厅迈出的脚,跑去队伍的最前方一看,那幢建筑物居然是一座二战时期就存在的美术馆,现在在举办世界名画巡展,她从宣传海报上的相关美术馆里认出了卢浮宫的名字,但其他的就不太熟悉了。由于刚到意大利就危机重重,她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接受艺术的熏陶,唐桃心想,在等他的这段时间里,去看看画应该也不错。

不过,听说这座教堂前的广场上有位传奇画师来着,唐桃望了眼空无一人的广场,有点儿遗憾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下雨所以回去了吧。

与此同时,美术馆里。

唐桃听说的传奇画家正支着画板,专心致志地对着墙上的名画《岩间圣母》临摹,菊病恹恹地坐在一边,手里提着支铅笔,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画起。

自从上次答应跟她学画之后,两个人白天在广场上卖画赚钱,晚上就去附近的美术馆临摹,一直待到闭馆为止。菊的美术基础为零,跟着学了两天素描苹果,本来以为女画家是带自己陶冶情操的,哪知道今天刚一进美术馆,她就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只旧旧的画架和全套油画工具。

“这儿的管理员原来是我的大学同学,我问他借的。”女画家在《岩间圣母》前站定,弯下腰来支画架,“你自己去找一幅喜欢的临摹吧,不用画得像,领会精神就行。”

“你开玩笑的吧?”菊夸张地眨了眨眼,“人家达·芬奇刚学画的时候还画了三年鸡蛋呢,我连鸡蛋都没画过,你让我临摹油画?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没要你画多好,临摹画是用来建立审美感知能力,一幅画好在哪儿,为什么好,光用眼睛能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女画家端起颜料盘,不打算跟他废话,“快去吧,还有,找一幅离我远一点儿的。”

菊满脸痛不欲生。大多数美术馆都允许入馆临摹,所以菊身处的走廊上已经坐了三四位画家,一手拿着画笔一手端着颜料盘,和女画家一样全神贯注。

菊把画架夹在肩膀下,围着附近的油画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在房间的角落里坐下,选了一幅看起来没那么难的静物油画。

这根本不是让还不会走路的他学跑步,而是让不会走路的他直接学飞啊!菊一头黑线地展开画箱,把颜料盘端出来,跟着女画家混了段时间,这些东西怎么用他还是知道的。他偏过头,视线在油画上游移了好久,举起画笔,屁股在凳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两下。

脑袋里一片空白。明明画里只有一张台布和两三个水果,然而放在自己的画面上非常别扭,好像那几只苹果动不动就会打起来似的。

菊苦恼地皱着眉,打稿的铅笔不停在画面上改动,不一会儿脚下就落了一圈灰白的橡皮屑。回头看一眼女画家,她已经被围观的人群团团围住了,很多人拿起手机想拍照,看见女画家画架上挂着“谢绝拍照”的牌子,又失望地放下。

菊哼了一声,怪不得女画家让他走远一点儿,敢情是嫌弃他在旁边丢人。背后有几个人走过,看见菊的临摹,捂着嘴漏出了一两声笑声。菊的后脑勺窘迫得发烫,连忙戴上女画家放在他这儿的贝雷帽,把半张脸都压了进去。

静悄悄的走廊,耳边只有放慢的脚步声和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菊坐在油画前,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不可思议。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对绘画产生过兴趣,更加没什么才能,可女画家一看就是很厉害的角色,可能还是某位大师的弟子,为什么愿意手把手教自己画画?是可怜他,是无聊解闷,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一个小巧的人影在菊的身后站定,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的画面。菊挺直了后背,连忙做出专心画画的姿势来,以为是女画家来视察,往大理石墙壁的反光里偷偷一看,“沙——”铅笔在纸面上拖出粗硬的线条,把好好的一只苹果切成了两半。

心脏咚咚狂跳,如果他是一只小狮子,那么现在身上的毛肯定都奓了起来。

小桃?

这也太巧了吧?

自从在圣玛利亚学院门口看见她之后,菊就一直待在女画家身边,根本没想过能在这种地方遇见。虽然千里迢迢追到意大利,但菊发现自己现在并不想见她……该说什么才好?该做什么才好?责备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吗?他没有那样的权利。像往常那样对她笑着说好久不见吗?

很抱歉,他笑不出来。

唐桃似乎对他的画很感兴趣,居然就真的站在后面不走了,像是要等他继续动笔。菊低下头,开始收拾东西,他的心很乱,再待下去不会是个好主意。

这时候展厅里的顶灯忽然闪了两下,走廊里暗了暗,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菊立刻站了起来。由于展厅的窗帘都拉上了,隔音也很好,里面的人没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窗外也是漆黑的,不止美术馆,似乎这一片地区都断电了。

无声的滚雷炸响在窗外,闪电一瞬间照亮了少女惊恐的脸。

菊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唐桃最怕黑,即使是在周围有人的时候。他赶快走上前两步,怕对方认出自己,还特地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可疑:“怎么回事?停电了?”

“嗯……是吧。”唐桃的声音有点儿抖,忍不住朝菊这儿靠了一点儿,“完蛋了,一会儿我还有事呢,偏偏下这么大的雨。”

由于菊是用英文问的,所以唐桃也用英文回答。菊一开始还担心她会发现自己,可是对方实在太恐慌了,僵着脖子站在原地,好像包围自己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群恶狼。菊压低了帽檐儿,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们一起去前厅吧,工作人员会有办法的。”

她赶紧点点头。几个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替客人们照亮脚下的路,两百多个人吵闹地挤在不算大的前厅中,有人想要出去,却被工作人员拦下了。

“由于大面积降雨,附近的建筑都已经停电,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在雨势转小前贸然出门。”几个工作人员拦在门前,将出去的路堵了起来,“请大家稍安毋躁,电力抢修完成之后,我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您。”

“我有急事,我的车就在外面!”一个男人大声说。

“广场到教堂的路已经淹没,为了您的安全,我们不能让您现在出去。”工作人员摇头。

唐桃有点儿不安,不停踮着脚尖往外面看,然而除了一道道苍白的闪电,根本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菊见她着急,忍不住问:“你也有急事?”

“嗯,我要去接一个人,虽然还有点儿时间,但是这雨好像停不下来啊。”

菊一愣,那个“谁”字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可是以他陌生人的身份,问这个问题显然很唐突。游客们在大厅中央站了一会儿,三三两两地分散了开来,有的无聊地玩着手机,有的干脆坐在椅子上聊起天。

菊摸了摸鼻子:“要不我们也去哪儿坐会儿吧。”

唐桃苦闷地叹了口气,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后知后觉地问:“对了,我还没问,你是谁?”

“我……你不是刚刚站在后面看我画画的吗?”

“哦!是你啊。”

少女的音调微微上扬,听起来没之前那么紧张了。菊悄悄松了口气,用手机照着地面给两个人引路,一起找了一块台阶坐了下来。

和陌生人一起聊天,本来不是唐桃会做的事情,但黑暗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就像是一个今夜限定的魔法,更何况,她毫无理由地觉得对方不是个坏人。唐桃的两只脚在地板上蹭了蹭,好奇地问:“你是画家吗?来这里临摹的?”

菊忍不住笑了:“怎么可能,你也看到我的画了,画那么烂怎么可能是画家。”

“其实我不太懂画,不清楚你画得好不好。”唐桃很给面子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画画的时候很开心,是整个展厅里最开心的。”

“你看错了吧?”菊不敢相信,他画画的时候难道不是一脸吃屎的表情吗,“我学画才几天,什么都不会,连苹果都画不圆,颜料都不会用,怎么会开心?”

“你在努力想怎么画得好,怎么画得像,我觉得这就是开心的表现,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根本就不会努力画好对不对?”唐桃小声说,语气很羡慕,“我最近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也和你一样,在做事情的时候很开心。”

菊一愣。他可以拍着胸脯自称是最关心唐桃的人,如果他是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但他却不敢说是最了解唐桃的人。她就像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秘密,很少有人能真的跟她亲近,也很少有人能拥有阅读她的能力。他一直觉得她聪明、漂亮、有上进心,根本不用担心未来的道路,可她居然也有迷茫的时候吗?她现在正陷入这样的迷茫中吗?

菊的视线变深了,明明一开始想躲着唐桃,现在却主动凑了上去:“那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现在没有,要是有一天能找到就好了。”唐桃遗憾地说。

两个人并肩坐在黑暗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窗外由于暴雨刮起了冰冷的狂风,然而屋内却是干燥而温暖的。菊交错着长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能闻到唐桃发间淡淡的香气,像黑夜中开出一朵月白色的花来。

他忽然很想抱住她,就算被当成色狼也无所谓。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你会找到的。”

菊的眼睛弯弯的,非常肯定地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依旧没有转小的迹象。

大厅里的客人们逐渐失去了耐心,黑暗本来就会消磨人的意志,再加上长时间没有食物和水,几个跟家长来的孩子已经哇哇哭出声来。唐桃被这种气氛感染,慢慢地也坐不住了,打开手机一看,居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不行,要想办法出去。她要和夏炽说的事情很重要,千万不能因为停电耽搁了。

她往人群的外围靠拢,仗着自己身形小,想直接从外国人的胳膊底下钻出去。但后领一把被人抓住,那个长胡子的管理员气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了,胳膊一横把她拦了回去。

“小姐,现在不可以出去!为了您的安全,请在大厅里安静等待!”

唐桃的脸涨得通红,有点儿理亏地后退了几步。菊一直跟在她后面不出声,闷着声想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我知道出去的办法,跟我来!”

唐桃的手背一暖,对方居然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小跑起来。那个人的手和夏炽的不一样,夏炽的手总给人一种瓷器的感觉,修长、精致却总是冰冷的,但现在这个人的手非常温暖,感觉不到一丝攻击性和恶意。

唐桃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任由他拉着自己,转了两个弯后到了另一个展区,里面陈列的都是雕塑,硕大的展厅里空无一人。

“我记得这里有尊雕塑的后面就是窗户,要是能打开的话,可以直接爬出去。”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厅,两个人同时看到了窗户的位置。菊拉着唐桃,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去,也不敢用手机照明,怕被管理员发现。往前走了几步,唐桃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出去几米,“咔嚓”一声碎了!

唐桃一抖:“我踢到什么了?雕塑?完了完了,这里面全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工艺品啊!”

“哪个工艺品是放地下的?碎了就碎了,不管它。”菊赶紧把她往窗子的方向拉。

“可是……万一真的……”

“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你刚才做了什么吗?我不知道。”

菊也有点儿心虚,不过这个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想要确认也不太可能,就当是踢爆了一只杯子吧!他伸手去拉窗户的卡槽,居然打开了,风声大作,冷空气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他撑着窗沿,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地,然后伸手把唐桃从展厅里拉了出来。

“唰……”

暴雨无情地灌进了两个人的衣领和鞋子,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干的地方。唐桃被淋得睁不开眼睛,把粘在脸上的头发往后一抹,两个人居然身处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四面都是墙,墙脚堆了一些油漆桶和木板。估计是原先老建筑的后院,后来废弃不用,就被封起来了。

“完了,太背了。”菊说,“这里没有门,我们也出不去啊!”

菊转过脸问:“你打算怎么办?回去?”

“不回去!”唐桃目测了一下墙壁的高度,“我要翻出去!”

又是一道闪电。苍白的光像利剑一样劈向远处的树林。唐桃走到围墙边,摸了摸墙壁的手感,她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挺有自信的,只要拿一两个桶来垫脚就差不多了。

“你就这么想出去吗?”身后的人问。

“是啊,我有急事,非去不可。”

唐桃的脚下一轻。从背后伸出一双手臂,握住她的腰将她举了起来,压低的嗓音带着奇怪的伦敦腔,在她耳边大声说:“我背你!你踩在我肩上!”

唐桃抓着墙壁的手指一顿,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既视感,好像这样的事情也曾经发生过,在很久很久之前。那还是刚上小学的时候,体育课打羽毛球,球不小心卡在操场最高的树枝上,她想了很多办法,但都弄不下来。大她一个年级的菊也在操场上打篮球,二话不说就丢下球跑了过来。背后一片队友的嘘声,他却一点儿也不介意,直接抱着她把她举高,大声说——“我背你!你踩在我肩上!”

在他的背上,她觉得世界都好像不一样了。菊长得本来就比同龄人高,走在街上会被误认为是初中生,所以她能很清楚地透过围墙,看见外面那一条围绕着学校的小河。她很开心,高高地伸出手去够树上的羽毛球。在他背上她非常安心,在他背上她就是安全的,永远不会跌下来。

小时候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不清了,可是这件事她却记得很清楚。

视野猛地拔高。对方是个大高个儿,踩在他的肩上,唐桃借着闪电看清了墙外的路面和停着的车辆。她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往上移,接着整个人成功地坐上了墙壁,男生站在雨里,冲她喊:“怎么样?下得去吗?会不会太高了?”

“没关系,我可以踩着那边的车顶下去。”唐桃抹着满脸的雨水,“你呢?不出来吗?”

周围太黑了,雨落如注,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隔了一小会儿,下面传来声音:“我就不了,你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你要注意安全!”

唐桃没有犹豫的时间,心一横直接跳了下去,运气不错,稳稳地落在了车顶上。她连忙从后车盖上滑了下来,对着墙里大声喊:“多谢你帮忙!这里雨太大了,我去找个地方躲雨啦!”

菊默默地站在大雨里,贝雷帽下的金发湿透了,一缕一缕地粘在高挺的鼻梁上。可他不急着回室内,这场大雨让他觉得很舒服,黑暗掩饰了他的感情,而寒冷让他的头脑清晰了。

他微笑了一下,对着黑漆漆的墙壁说:“再见。”

半个小时后,电力抢修队终于恢复了教堂区的电力,随着建筑物重新亮起来,所有人都发出激动的欢呼。

女画家本来坐在管理员室和朋友喝茶,看见来电了,就跑出去找菊。菊一个人站在大厅的角落,吸饱了雨水的外套湿答答地往下滴水,很是显眼。女画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问:“你这是怎么了?出门游泳了?”

她把自己手里的热咖啡塞到他手里,菊笑了笑,嘴唇冻得有点儿发紫。女画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叉起腰:“你见到那个人了对不对?”

“什么?”

“你见到你第一次画的那个女生了对吧?”

菊“唰”地拉开了距离,有点儿惊慌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你现在的表情,和那天我在广场上找到你的时候一模一样。你的那点儿小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女画家哼了一声,左右看了两眼,“人呢?怎么没把她留下来?”

“走了。”菊说,“我送她走的。”

“送走?送去哪儿?这么大的雨你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不怕出事吗?”女画家猛地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我不记得我收过这么没用的徒弟!”

菊摇头,不是他不想留,以唐桃的性格,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他不愿意做她的绊脚石。女画家浅色的瞳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温柔了不少。

“想跟我说说吗?”女画家说,“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你的听众。”

她扬起脸,露出一副准备倾听的神色。菊面露苦笑,他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将埋藏多年的心事公之于众,但对上她的视线时,心里却微微一震。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龄的面孔。

那是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

那是一个不会介入他与唐桃的局外人。

如果世界上能有一个人,愿意聆听自己的心事,分享自己的秘密,那么除了她还能有谁?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女画家是真的关心自己,这点菊还是清楚的。

菊的嘴唇发干,双手在膝盖上交握成拳。

“她是个孤儿。七岁那年,被我的父母领养回家。”

“我的父母都是心理学家,因为课题调研在中国生活过很长的时间,我从小在中国长大,算是大半个中国人。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菊花,所以我的中文名字叫菊。而见到小桃的那天,孤儿院里的桃花开了满园,母亲就借了她的一个中国好友的姓,让她姓唐,叫唐桃。”

“父母的工作非常忙,所以家里多了个妹妹,我特别开心。我们上同一所小学,她帮我做语文作业,我帮她赶走那些欺负她的男孩子。她那时就和别的女生不一样,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她从来不向我和父母撒娇,也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当时我就在想,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她出生的时候没有父母,可是既然来到我们家,那么我们就是她的亲人。”

“十岁那年,有一阵子流行感冒特别厉害,有一天我因为发烧留在家里,父母很早就回来,忽然告诉我要启程回英国。那时候小桃还没放学,父母承诺留下一个人接她,我被保姆强行带上了飞机,谁知回到英国后接近半个月,都没有她的消息。”

“我十分不安,一直质问父亲,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含糊其词,只说办理小桃出国的手续很麻烦,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信以为真,一等就等到了小学毕业,终于忍不住想自己去中国找她,却在去偷护照的时候,发现了父亲发表在核心刊物上的一篇论文。”

“《孤儿被抛弃后的心理研究》。”

“里面的案例,就是唐桃。”

“我的手脚发麻,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我和父母大吵一架,他们却只是沉着脸,说一开始收养唐桃,就是作为研究心理学的对象。现在实验做完了,她就没用了,他们依旧会每个月给她打生活费,直到她成年,却不会让她和我们一起生活下去。我有多后悔,为什么当初不等她回来,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她那时才那么小,又怎么一个人生活下去?”

“在知道真相后的一年之中,我几乎每天都梦见小时候的唐桃,一脸泪水,质问我为什么要抛弃她。那些梦太可怕了,心酸得难以言喻,我整夜整夜失眠,就算天亮起来,眼前也总是她的脸。”

“我一直在打工存钱,计划着偷偷去中国。然而等到钱终于存够了,机票也买好了,我拎着行李,却不敢走出家门一步。”

“我开始害怕。”

“怕时间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仇恨,怕发现她再次见到我时,是一副厌恶痛恨的表情。”

“可我又是多么想她。”

“发了疯地想她。”

“几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回到中国,转入红石念书,心想着同在一片蓝天下,罪恶感或许会减轻一点儿。直到有一天,夏姜在帮学校检查学生档案时,说有个叫唐桃的女生考入了岚组,似乎曾经和我一起生活过。当时我就在想,上帝开了个多大的玩笑,我日夜祈祷着一个巧合,而现在它终于发生了,却没有给我面对的勇气。”

“随后她出现在我面前,沉静,漂亮,和小时候的样子一样,像一朵雨后新开的蔷薇。她仰起头,确认我的身份,随后惊喜地绽开笑容,就好像我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一样。背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阴谋没有在她心中留下污点,自惭形秽的人,是我。”

“以前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提。她既然没有戳破,我就心安理得地留在她身边,继续扮演着哥哥的角色。从和她相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发誓,我曾经丢下她一次,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可是?”

女画家丝毫不为所动,歪着头,对他的解释并不信服。

菊的表情沉了沉,交错着手指,声音沙哑地说:“可是,我不想再做她的哥哥。”

门外的雨密集地落下来,在门廊前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女画家用手抵着额头思考了一会儿,问:“你想的这些,她知道吗?”

他抿着唇,不出声。

“你愿意说出来是件好事,但需要听见这些话的不是我,而是她。”她话锋一转,辛辣地指出,“你和她的关系,从十岁开始就没有变过。错误没有纠正,误会没有说穿,现在的你,和八年前相比根本毫无进展。”

“菊,你来了这么久,到底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黏着她,跟着她,担心她,保护她,帮她跑腿,替她解围,时不时捣乱,并竭力阻挠她与夏炽在一起。

可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抬起头,看向门外。

女画家从背包里拿出一把伞,递给他:“你知道她在哪儿吧,去找她吧。”

谁知菊却沉着脸摇了摇头。开朗阳光的眉宇间,被沉默而严肃的气息笼罩着。

“还没到时候。”

他重复。

“现在,还不是时候。”

唐桃抱头冲进了街边的公交站。

雨太大了,教堂那里根本没法躲雨,她把外套脱下来用力一拧,挤出了将近半盆水。她在原地跳了两下,担忧地看着学校的方向,现在回去换衣服大概也来得及,不过雨这么大,再出来还是会湿的。

就在这里等吧。唐桃深吸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晚上九点。区域的供电暂时恢复了,但是公交站的周围依旧漆黑一片。广场上的积水渐渐漫上了鞋子,唐桃连忙把腿提起来盘在凳子上,要是脚泡在水里,回去肯定要着凉。

晚上十点。天空划过一道电光。她搓了搓冻僵的胳膊,掏出手机发短信,告诉他自己的位置。

晚上十一点。没有一个人路过。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有点儿后悔刚才去看了画展,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雨密如帘,瀑布一般从车站的屋檐上倾泻而下。她每隔两分钟都要看一眼手机,屏幕黑着,没有回音。

晚上十二点。夜空被蓝紫色的闪电撕裂。路灯诡异地跳动了两下,又闪烁着灭了。唐桃的眼前再次陷入黑暗,满耳朵嘈杂混乱的雨声,她忽然觉得自己即使纵声尖叫,也没有人能够听见。好在,一点快到了,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脸埋进膝盖里。

凌晨一点整。被打湿的衬衣贴着皮肤干透,又再次被风吹来的大雨淋湿。她的双眼紧紧凝在表上,看夜光的指针如同老人般迟缓移动,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样的雨夜,让她歇斯底里地不安。

凌晨一点十五分。

凌晨一点三十分。

两点。

他没有来。

细微的颤抖,从指尖电流般蔓延到全身,在铺天盖地的凄厉的雨声和寒冷里,她开始觉得,心底的某一处开始松动。如同暗夜中蛰伏着的怪兽,吐出腥臭而浑浊的呼吸,冲着她纤细无力的脖颈,张开肮脏而尖利的巨齿。

黑暗,有关于黑暗的记忆。

这样令人窒息的黑暗,她一共只记得三次。

最近一次,是在红石学园中,寻找湖底歌剧院的时候。

较近一次,是在月城宅外的树林,漫无目的地乱走的时候。

最远的一次,是在八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当她推开往日热闹温馨的家门,发现居然空无一人,只有一封解释工作调动的信件留在桌上,里面附着一张密码是她生日的银行卡。她甚至都没有打电话问过养父母,她太害怕知道真相了,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那个家,在邻居的帮助下找到了离学校近的新房子。过了几年,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她在网上查阅资料,机缘巧合地发现了菊的父亲格林先生,在离开中国一年之后发表在心理学期刊上的文章。

《孤儿被抛弃后的心理研究》。

文章的最后,刺目的几个小字。

研究对象:唐某。

被抛弃的记忆。

被背叛的记忆。

幼小的少女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一遍遍默念着“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记忆。

她开始觉得并不是周围太暗了,而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她开始觉得,自己将会消失在雨里,成为那些冰冷刺骨的液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听见。

没有人能发现。

“喂。”

某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喂!”

肩头被一股大力猛烈摇着,她像浮游在最深最黑的水底,口中的言语全部变成了气泡。肩上的力道越来越沉,与皮肤接触的温度烫得吓人,而后耳边陡然一声厉喝,她有如被猛力拽出了深海,惊恐而狼狈地睁大眼睛。

“唐桃!”

她悚然一惊,整个人弓成虾米,手指死死地拽住身边那人。夏炽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他的列车被大雨延误,手机又断电收不到消息,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找到了她,却发现她像在经历着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缩成一团动也不动。

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

夏炽的心跳难得的有些失速。

原本举在手里的咖啡杯,被她用力捏变了形。他只能顺势坐在她身边,耐心掰开她冰冷的手,随后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伸出手臂将她半搂在怀里。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自己的胸口。

是刚刚跑过来吗?他疑惑地打量着她。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夏炽并没有问,只是沉默地握着她的双手,将自己的温度传到对方的皮肤。过了一小会儿,怀里的人终于动了动,那双有些惊恐的黑眼睛转了过来,带着兔子一般的茫然与脆弱。

他莫名不忍心了,又将她搂紧了一些。随后将另一杯没洒的热咖啡递到嘴边,轻声说:“喝吧。”

唐桃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咖啡,直到温暖的液体流入喉咙,才终于回过些神来。理智与冷静缓缓从半空中回拢,她动了动双腿,将脚放在地上,这才奇怪——咦?咖啡哪里来的?路灯什么时候又亮了?

替她端着咖啡的右手,拇指下方有道褐色的疤痕,那是曾经保护她不受陆长歌伤害时,在窗棂上划伤的。

她动动脑袋,却撞上对方的下巴。她的眼睛落入了夏炽低垂的眼眸,如同在黑夜中燃烧的熊熊烈火,带着七分的关切,与三分近似于温柔的包容。

大脑里的硬盘“咔”地响了一声,随后向浑身的血液发出指令,一股脑儿地涌入苍白的脸颊。

她立刻手脚并用向一旁挪去,夏炽也没拦她,只是视线一直锁在她身上。见对方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缓了口气,声音平静地问:“怎么了?”

“周围太黑了,所以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她倒不找借口,干脆地说出了事实。夏炽却不悦地蹙起眉——以前的事?有谁看见黑暗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又不是在山洞里长大的……不过他终究是冰山般的性格,只要别人不愿意说,他必定不会追问。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沉默中,他继续抛出话题。唐桃低着的头动了动,转过头来看他时,眼里竟离奇地带着些犹豫。

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她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

唐桃哪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只手紧紧握着咖啡杯,在心里为自己打了半晌的气,这才轻轻开口:“你知道茱莉亚,曾经也是这个学院的学生吧?”

不用看,她也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断了一瞬。

“前几天我知道了她的住址,私自去拜访过她,但是并没有见到。”她深吸一口气,感觉接下来的话将会用尽自己生平的勇气,“夏炽,茱莉亚她已经……”

“别说了!”

蓦然出口的怒吼,切断了唐桃鼓足勇气的坦白。虽然她早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夏炽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但他现在的反应,依旧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范围。他猛地捏爆了手中的杯子,咖啡飞溅,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随后他用力低下头,双肩剧烈颤抖,在无声的隐忍里,双目一片赤红。

唐桃的眼睛一辣,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别说了。”

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破碎得厉害,每个字都如刀一般割在唐桃心上。她急忙去拉他的手,抖得那样厉害的拳头,方才温暖自己的淡然与温柔,早已随着空气荡然无存。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夏炽的头狠狠地扭向一边,全身僵硬得如同石像,半晌,才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嗓音哑得如同大病一场。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秒之后,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雨下了一整夜。

电力抢修虽然完成,但是预料之外的暴雨依旧阻断了市内的大部分交通。随着上班高峰期的临近,街道上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大小、颜色各异的车辆堵塞在一起,喇叭声嘈杂得震走了飞鸟。

然而圣玛利亚学院的医务室里,却静得能听见雨水滴下屋檐的声音。米色的窗帘因为湿气而垂在墙边,一片梧桐树叶飘进来,打着旋。

唐桃是被床头手机的振动惊醒的。

迷迷糊糊地抓过一看,屏幕上写着真夜老师。她的大脑一瞬间清醒了——雨夜,坦白,离去……她一切都想了起来。

连忙按下通话键:“真夜老师!”

“哟,一个月不见还挺精神的嘛。”老师的语气轻松愉快,“怎么了?听你的留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手指抓紧了被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又应该从哪里说起?只能从发现茱莉亚的地址开始,一直到昨夜夏炽的离开,说着说着,嘴唇就颤抖了起来。

她忍着泪意,握紧了手机。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传来了声沉重的叹息:“傻丫头,你不会是在怪自己吧?”

他淡然得如同在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既然夏炽去了意大利,那么或早或晚他都会知道这个消息,我们没有阻拦他,也是希望他能够面对当年的真相。你知道这件事虽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但并不是你的过错。不过我想,他应该很早就察觉到了真相,在茱莉亚去世的那年,他同时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连性格都与之前判若两人。”

“怎么会?”唐桃惊讶地问。

“或许从我和夏长虞的语气,或许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又或许是母子之间的感应。别看他一副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实在太敏锐了。”

“夏长虞并不是有意瞒着茱莉亚的去世,只是中间产生了很多误会,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也错过了解释的时机。如果你看了我的信,就应该已经知道,茱莉亚是因为喉癌去世的,不过她在病发之前,就和长虞有了严重的隔阂。”他的声音有些缥缈,“茱莉亚有一颗歌唱家的心,不愿意再留在红石学园虚度年华,她在一个夜晚离家出走,和来接自己的哥哥一起回到意大利。她准备重返乐坛,谁知道嗓子却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时已是癌症晚期。这个消息对那两个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但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自尊,直到茱莉亚生命的最后,她都没和长虞再次相见。可笑的骄傲将两个人分隔两地,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天人永隔。”

“或许由我来说有些滑稽,但人生常常就是这样。许多重要的决定有着自身的时限,如果没有及时做出选择,那么即使后悔也于事无补。茱莉亚去世后,夏长虞没有做任何解释,他说与其让孩子承受丧母的事实,不如幻想她依旧活在某处。”

他吸了口气,冷风呛进喉咙里,他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真夜老师,您的身体没事吧?”

唐桃连忙问。信里提到真夜老师好像得了非常难缠的病,口气听起来也不太乐观。

“不需要担心我,我最近不过是着凉感冒而已。”他爽快地笑了,“唐桃,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给他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夏炽是个聪明人,相信不久之后他会想通的。”

她咬住唇,靠在枕头上,轻轻点了点头。

真夜老师又体贴地安慰了几句,几分钟后,唐桃与他道别。如果没聊之前心里是一团乱麻,那么现在的心境就颇有些寸草不生,就算夏炽再怎么理智,短期之内也肯定不会再想见到自己了。

眼角忽地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她猛地转头,脱口而出:“夏……”

朱利安手中拎着一只袋子,正推门进来,闻言愣在了门口。

唐桃难掩脸上的失望,表情颓丧地坐了回去。朱利安走到床边,将带来的清粥打开来散热,温润的黑眸盯着她看:“感觉好些了吗?”

“哦,挺好的。”

唐桃不想说话,往被子里缩了缩。

“昨天你昏倒在公交亭里,还发高烧,把我吓了一跳。深夜把女孩子单独丢下,真是个差劲的人啊。”

说到这里,他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唐桃意外地看着他的脸,今天的朱利安让唐桃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朱利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昨天的事情,应该只有她和夏炽知道才对。

朱利安不说话,只看着她,眼神深邃而难以解读,形状优美的嘴唇铁一般合在一起。唐桃被沉默弄得不太自在,尴尬地把脸埋进碗里喝粥,索性不再问了。

朱利安静了一会儿,从袋子中拿出一张表。

“今天是选定白骑士节搭档的日子。汉娜和艾迪都已经填好了,就差你一个。”

唐桃一惊,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吗?她很难替淳子定下合作的对象,因为在白骑士节开始前,她必须找到她才行。

“我是想选谁都可以吗?”

“你的申请将会送到歌剧演员那里确认,如果对方不愿意和你合作,也可以通过协商调换。”

他将一支笔放在床单上。唐桃放下粥,在三个名字之间逡巡良久,总觉得选哪个都不太安全。陆长歌一贯不好相处,而修又太过热情,至于夏炽,她现在更不该主动去找他。在三个人选之间挣扎了很久,她在修的名字下打了个钩。

一声喟叹忽然从朱利安口中传出。

他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悲伤表情与她对视。低垂的眼睫下光芒熹微,绷紧的嘴角露出类似于苦笑的表情。

“他那样对你,你的选择也不奇怪。”

他伸出手,迅速收好了申请单,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唐桃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因为就在那个瞬间,朱利安的脸居然和夏炽重合在了一起。

她仿佛在一瞬间,看见了那颗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心。

朱利安的脚顿在原地,随后倾过身,一只手覆上她冰冷的脸颊。他从没对她做过任何亲密的动作,然而此时温暖的指尖,却仿佛带着某种安慰。

“放心吧。”他淡淡笑了笑,“你是白骑士节重要的客人,所以我不会再让夏炽出现在你的面前。”

在唐桃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之前,他就迈着有些仓促的脚步,迅速消失在了房间门口。

红石学园的教师宿舍里,真夜老师半靠在沙发上,手指间的香烟燃在黑暗中,如同夜行生物的眼睛般闪烁着。

他望着刚刚挂掉的电话,出神。

竭力隐瞒多年的秘密,居然由唐桃说了出来,他在惊讶之余,心中也有一丝庆幸。他对茱莉亚苦恋多年,又是看着夏炽和夏姜长大的,所以那两个孩子对他而言,虽说是师生但更像是子女。夏长虞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真相,而他扪心自问,也没有看见那两个孩子伤心的勇气。

虽然这样想对不起唐桃,但她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啊。

他又吸了一口香烟,可是胸口很不舒服,将烟气尽数咳了出来。他苦恼地拍了拍胸口,伸手去拿水喝,这才发现水杯已经空了。

而厚重的木门在这时发出“咔嗒”一声。夏姜正端着帮他倒的水,呆呆地站在门后,原本乌润狡黠的瞳仁中,竟如玩偶一般毫无神采。

刚通完话的手机屏幕依旧亮着。

真夜的后心涌起一股凉意。他立刻站起来,张口就喊:“夏姜!”

他听到了?

夏姜没有吱声。他先是看看手里的水杯,又望了望真夜,脸上写满了迷惑。在漫长得令人心悸的十秒钟后,他整个人陡然一抖,水杯从冰冷的手指间滑落。

擦过矮小的身体。

炸裂在穿着拖鞋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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