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果咬紧牙关，继续练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淌着血泪。他的步法越来越快，越来越富于变化。时而如闪电，时而如游龙，时而如飙风，时而又如流水一样缓缓涌动。
山间的气候瞬息万变，一片乌云聚集在真果头顶的天空，雨点大滴大滴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密集。整座山谷一片空蒙。
雨水打湿了真果的全身，他好像浑然不觉。这太极八卦图阵，像一面圆圆的大鼓。密集的雨点，像密密的鼓点落在这张鼓面上，真果的步法也随着“鼓点”的节奏，在“鼓”上飘忽游走，或缓或急，或如迅雷，或如波涛……
雨雾蒙蒙的天空中，一大群雨燕从岩洞倾巢而出，穿梭如网，在乌云密布的云层掠过，在暴雨如织的雨阵中勇敢奋飞，仿佛在为真果助阵。
王妙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雨中走步的真果。
他被真果身上的那一股坚韧、执着所打动，更为真果非凡的领悟力而惊叹。这阵图六十四项变化，实是繁复奥妙，对于初学者，要掌握它的基本要领需要一年半载。但真果竟能在两三天内领悟到二十余处，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步法的轻灵和熟练程度，完全不像一个初学者。真是聪颖过人啊！
“停！”一个冷峻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
真果猛然停住，刚回过头去，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空中飞掠，重重地落在他的脚下。
他吃了一惊。
“把你腿上的沙袋取下来，换上它！”王妙生出现在真果的面前。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淌着雨水，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的冷峻和威严。
真果遵命，弯身提起地上的沙袋，感觉好沉。“二师父，这沙袋有多重？”
“十六斤。”王妙生淡淡地说。
啊？八斤沙袋已经够重了，还要换上十六斤的，这怎么走得动？真果心里叫苦不迭。
“加半个时辰。每天一个半时辰不息。”
什么？真要命。真果心里想，不过还是顺从地照做。
看到真果换上新沙袋后，王妙生对他道：“开始吧。”
真果又继续在圆圈里踩步。沙袋绑在腿上，像绑了两个千斤重的大石，每举一步，艰难而沉重。
“走快点！”大雨中，王妙生站在圈外大声道，显然不满意真果。
真果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再快！再快点！”王妙生不满地提高声音道。
他威压的声音，穿过密集的雨声，让真果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不由自主地迈开了步。
王妙生突然飞身跃到阵图中，对真果道：“跟我来。”
说完，他身形闪动，在各个挂位的木桩之间穿梭、绕圈走转。
“一圆太极步，两仪阴阳连环步，三才交替步，四象循环步，五行梅花步，六合八方步，七星步罡踏斗步，八卦走圈步，九宫随意步。”
王妙生高声念着，将各种步法变化一项一项地讲解。
九宫随意步，是太极八卦步法中层次较高的步法。八卦图中的每卦各为一宫，加上正中的阴阳鱼（即中宫），合称为“九宫”。把九个标志物按一定的株行距分布于九宫位置，然后在其间穿行绕转，变换拳式，称为“九宫步”。
修炼之人从一宫开始，到二宫、到三宫……最后到九宫，又返回一宫，要经过三个修炼阶次。第一阶段，九宫飞行步，以我破进冲撞之强势，进逼攻击敌方。第二阶段，九宫鹞子步，当面对群敌围攻时，以鹞子穿林式避让对方的强势。第三阶段，就是最高层次的九宫随意步。它指修炼之人打破九宫顺序随意穿走，在实战中达到随心所欲、攻守自如、所向披靡的境界。
但是，要把九宫随意步演练到极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真果默默记着要诀，在后面跟着师父踩步。凭着他的聪颖，领悟得很快。渐渐，步法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卸下了重负。
大雨中，真果与师父在阵图里闪转腾挪，你来我往，你绕我转，你退我进，你静我动。
半个时辰下来，真果的步法从踉踉跄跄的笨拙，到猫一样的灵动多变，而且腿上还绑着沉重的沙袋，尽管有些吃力，可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妙生不由暗暗惊叹，这个少年的领悟力和身上迸发的一股力量，真是惊人啊。照此练下去，不出三年，他必是武林中的一匹黑马。
从这以后，真果练习时，由八斤沙袋绑腿改用十六斤沙袋绑在腿上，每晨一个半时辰不息。
他脚踩太极八卦，练得双腿肿了又消，消了又肿。但他没有停下来，忍着疼痛，继续练习。
若是平常人，只怕三五日也难挨下去。幸而真果有着超出常人的毅力，咬紧牙关，坚持着。他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报仇”。
每天练完八卦步，王妙生又让他对着大树劈掌练拳。要求他，外练手、眼、身法、步，内练心神、意念、足。
他告诉真果，内外兼修中，内功也即内气的修炼至为重要。聚气，才能增加能量和力量。内功深厚，能量更大，爆发力也更强。
“意沉丹田，静息凝神。”真果回想二师父王妙生的话。
树林中，真果双手虚抱胸前，运气凝神。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让自己安静，脑海杂念丛生。一会儿是清狗黄麻子狰狞的嘴脸，一会儿是紫竹凄切的眼神。不知道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复仇？真果越想心里越乱。
“不要乱，把神收回来！”他的耳畔响起王妙生冷峻的声音。他正待开口，王妙生又道：
“脑子屏蔽外界一切干扰和杂念，凝神听息，配合呼吸升降，让真气跟着奇经八脉的气感走！”
真果按照王妙生的话去做，一呼一吸，一出一入，渐渐静了下来，同时感到热气散布全身，在体内涌动。阴极而阳生，静到极点，便产生阳气。难道这就是阳动？他心里一喜。
“吸纳天地能量，把真气凝为一团，聚集丹田。”王妙生对他说。
真果赶紧收神，慢慢地，他感到四周的云岚、山水、露珠、草木，正化成一股清新的气流和能量，源源不断地流入体内，与丹田中一团团乳白色的真气合一，循环流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体内的真气变成一股强大的能量，像地心的热泉快要喷涌出去。
“聚气掌心！”王妙生高声道。
真果照着师父所讲，将真气朝掌心汇去，感觉两手之间热浪翻滚，缓缓凝聚成一个能量球，越聚越大，不断地膨胀，仿佛马上就要爆炸。
“劈！”王妙生大喊一声。
真果朝向面前的一棵老树，挟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单掌劈去，噼啪，坚硬的老树皮一层层掉了下来。
真果呆住了，不敢置信。真的吗？我真有这么大的威力？他低头看看流血的手掌。
“继续练，你这双细皮嫩肉的手，还没脱一层皮呢！”王妙生甩下一句话，走了。
真果以为师父会表扬他，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流血的手掌隐隐作痛。
他屏息凝神，一个深呼吸之后，默念要诀，继续将混元真气朝掌心汇去，朝老树连连劈去，仿佛那满身黑气的老树是面目狰狞的恶棍黄麻子，他的掌心迸发出一股狠辣无比的力道，但内力较弱，老树一动不动，只掉了一层树皮。
一只乌鸦从他的头顶飞过，停在黑而佝偻的枝干上，“哇——哇——”朝他粗劣嘶哑地叫了几声，似乎在嘲笑他，令他备感憎恶和厌烦。
真果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树上的乌鸦打去。那讨厌的黑影惊飞逃走了。
不能撼动老树，说明自己的掌力还很弱，内功不足，这更激发了真果的斗志。
每晨一个半时辰不息，用十六斤沙袋绑腿走八卦太极步，然后，他继续对着老树凝神聚气，身靠掌劈，拳打脚踢，一练就是几个时辰。每次下来，一身大汗淋漓，腰酸背痛。
斜阳残照，飞鸟点点。真果静静地站在树下，任有些浓浊的汗水滑过他刀削般的俊美脸庞，滴落在湿透的白衫上。他的手脚青一块，紫一块，掌心和手背淌着鲜血，他全然不觉。心中早已伤痕累累，这点皮肉之苦也不算什么。即便是遍体鳞伤，也不及失去紫竹的痛。
他要练就无敌功夫，杀死恶棍。
面前粗壮坚硬的树干，拦腰之处已剥去了树皮，有一个明显的深窝。这是真果练功的成果。
“接住！”王妙生冷峻的声音又从他身后传来。
真果猛然转身，看见两只木桶像离弦之箭，嗖嗖，挟着一股劲风从半空中疾飞而来，声势惊人地砸向他的头顶。
真果当下来不及细想，身子一闪，避过木桶，又猛地纵身一跃，双手抓住木桶把柄。可是，他没有料到，空空的木桶像灌满水一般沉，差点没有接住。幸而得益平时练功，臂力增强，木桶终没有从手中脱出，摔落下来。
他感到手臂隐隐生痛，不由敬佩师父内功精纯无比，两只飞来的空桶被师父灌注了几分内力，才有如此凌厉沉重的劲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练到这般功夫？他想。
“到碧泉谷打水去。”王妙生对他说道。
“遵命。”真果响亮地回答。
碧泉谷，在青翠的山峰拥围中，里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温泉，像天上的星辰坠落到银河一般。真果曾经跟两位师父来过这里。到碧泉谷，要翻一座山，而且山势陡峭，极难行走，来回至少一两个时辰。如果双手提着桶上山下山，还要保证桶里的水不洒出来，返回时保持水温，这就必须快步如飞，才能办到。山道崎岖难行，要做到师父的要求，几乎不可能。
“强行者有志。”真果想起老子的话。小时候每到半夜，那位白胡子老人便到他的梦里来，给他读老子的《道德经》。他从此把这本书一直揣在身上。虽然经文里有很多话他感到很难懂，但是，随着历练，他慢慢地有所领悟。
只要坚持前行，一切皆有可能。他坚信。
真果迈着肿痛的双腿，双手提桶，攀登在陡峭的山隈间。这座山叫云台山，如巨崖突立在四周高山峡谷之中，孤峰一蒂，兀起平畴，极为险峻。一面为古树枯藤蟠缠的蜿蜒小路，三面峭壁而立，状如拾级登天云台。
虽然山势险峻，好在他从小在山上摸爬滚打，这决计难不倒他。一路上，他饿了便摘野果吃，渴了便饮山溪水。说来很奇怪，这野果溪水仿佛是仙果玉液，使他的体力倍增。
然而，由于山高路险，加上整日强度很大的练功，他的体力消耗太大，走到半山腰，渐渐走不动了。
怎么办？他瘫坐在岩石边，望着高耸云天的山顶，感到无助。
夕阳一点点往山下坠落、坠落。这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是西坠的夕阳，从山上掉下去，就到碧泉谷了。
这时，他的脑海浮现儿时在树林路边见到白胡子爷爷的情景：那道人一面伸手抓一把空气，往口里送，一面提起葫芦喝酒。他很奇怪，问道人吃的什么，道人对他说，俺老道用天地日月精华下酒。
我何不学白胡子爷爷采一采这天地日月精华？真果灵光一现。
于是，他盘腿席地，凝神屏息，从虚空中抓一把，然后凑到口鼻处吞吸。如此反复“吃气”数次，他渐渐感觉体内一团气体在流动、循环，慢慢地变成一种能量，不断地聚集、增强，真气鼓荡而出。
真果突然一跃而起，提起空桶，朝山顶疾步登去。
他的身形灵动，脚步轻捷，手中提着两只木桶像是没有一样。转眼之间，他已凌空直上十丈余，终于爬上了山顶。
真果此时并不知道，原来遇见的那白胡子爷爷是在传授他“虚空吸气”大法。这是道家的吐纳内功心法。在吐纳之间，吸取天地日月精华，让阴阳清和之气归到身体内的元神里，神气合一，从而产生一种强大的能量，也即是内力。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真果此时对老子的“大道真经”精髓才真正有所体悟。
真果从山顶而下，力随心生，心随气发，脚步更加轻捷，半炷香的功夫，他惊奇地轻咦一声，发现自己竟已到了十里外的山脚下。
他放眼望去，碧绿的山谷升起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弥漫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夹带一股硫黄的气味飘来。大小温泉如星星散落着，恍若人间银河。
太阳已落了下去，但天光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真果赶紧汲满两桶热气腾腾的温泉，朝花溪谷返回。
他按照二师父的吩咐，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的另一条山路。这条路虽然捷近，没有那么险峻，但必须过一座笮桥。
这座几百米的笮桥，又长又窄，是用竹索和竹笆桥面相拼而成的。它悬空数十米，飞跨两崖之间。桥下飞流湍急，桥身随风摇晃，甚为惊险。
真果两手提着水桶，踏上笮桥。桥摇摇晃晃，他走在窄窄的桥上，像一个提壶饮酒的醉侠一般，歪歪倒倒。桥下奔腾的河水迸溅起四散的水花，涛声訇响，让人望而生畏。
突然，山风刮起，桥摇得更加厉害。他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桶里的水洒出了一半。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稳住身子，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走过笮桥。
真果提着两桶水，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不像先前上山健步如飞，走得十分艰难。他试着采气以增加能量。说来也怪，吞吸之间，他的身体像被注入一股神力，果然脚步渐渐加快起来。
当他终于返回花溪谷，夜幕已经降临。
真果把水桶恭敬地放到二师父王妙生面前，王妙生看了一眼，桶里的水尚冒着微微的热气，心里暗自吃惊，山高路险，这少年竟还能把水打回来，太不可思议！难道他已自悟内功心法？
王妙生并没有流露内心的惊叹，只是冷冷道：“再去！”
还要去打水？真果大吃一惊。
“桶里的水只有一半，打满再回来。”
啊？真果彻底崩溃了，他的双腿几乎迈不动了。此刻，他好想倒在地上睡一觉。
“二弟，我看让泽风明日再去吧。”大师父刘妙利走过来对王妙生道，“天已经黑了，山路又险，什么都看不清，还有野兽出没，太危险。再说，我看这孩子骨头都快散架了。”
真果心里一喜，终于有大师父帮忙说话。
王妙生并不为所动，看着真果的眼睛：“你还想报仇吗？”
报仇？我当然想啊！吃这么多的苦，我就是想报仇！王妙生的话再一次激发了真果的斗志。
“二师父，我去。”
王妙生递给他一个松油火把：“拿着照路。带一只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