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道或成功总是以一切苦难为代价的。唐僧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
生与死相伴，喜与悲相随，福与祸相依。人的这一生中注定要经历起落顺逆，忍受诸多痛苦，甚至不可预知的劫难。深谙老子对生命辩证之道的李真果，对于人生的劫难是从容而淡定的。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老子说，善于养护生命、品德高尚的人，在陆地上行走，不会遇到凶恶的犀牛和猛虎。进入战阵，也不会受到武器的伤害。犀牛用不上它的角，老虎用不上它的爪，兵器用不上它锋利的刃。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可以致死的地方啊。
李真果相信，有德的人行走在大道上，任何危险和威胁都伤害不了他。
人生中的磨难，是对一切杰出的人的考验。更何况一个修道者。
第一节 批斗会
一个沉寂而漆黑的午夜，李真果站在山顶，默默地望着斗转星移的夜空，忧心忡忡。
此刻，黯淡的寒星正在坠落，一片阴翳飘来，遮住了月亮的光芒。
一个动乱的年代，又要来临了。李真果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1966年8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整个中国面临一场旷古未有的文化浩劫，开始了大规模的反“封、资、修”、破“四旧”运动，批判、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农村也随着政治风潮而更加动荡不安。
儒教、道教和佛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三大主干，构成中华文明的重要思想，无论是儒家的有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提倡积极的入世精神，还是道家的无为，主张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以及佛家的因果善恶，强调出世精神，都对中国人的精神品格、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产生了重要影响。
然而，这三大存在于中华大地的传统文化，在“文革”中无可避免地遭到冲击。大破“四旧”之风很快蔓延到了寺庙宫观。各地百年、千年古刹丛林，乃至乡间淳朴的寺院宫观和文物或拆或毁，视为“搞封建迷信”的道士、僧人被驱赶，被批斗，佛道胜地、孔庙等遭受了灭顶之灾。
李真果作为“牛鬼蛇神”，更难逃一劫。
三堆石是安岳县云峰公社一个贫穷闭塞的小村庄，仿佛没有被战火硝烟打扰过。“文革”的浩劫，打破了这个宁静的乡村。一夜之间，在“革命”的催化下，人们集体投入到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之中，人性被扭曲，演变成充满暴力、血腥的斗争。这个昔日山清水秀的山村再也无法平静了。
村里有个人叫樊新飞，这人平时胡作非为，心肠歹毒，手段残忍，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家伙，大伙都叫他“烂心肺”。“文革”开始后，他削尖脑袋靠批斗“地富反坏右”，当上了公社造反派头头，更是耀武扬威，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一天午后，烂心肺带上十几个手下，戴着印有“造反派”字样的红袖章，冲上山来，杀气腾腾地闯进三清观，对着殿里的神像就是一顿乱砸。
“哗啦啦”，老君、张天师、元始天尊、灵宝天尊等从神龛上轰然倒下，尘灰飞扬。
李真果恰巧不在观里，到山下给人看病去了。只有几个弟子在。
烂心肺强迫几个年轻道士脱下道服，换上破旧的中山装，集体站在山门前接受批判。
道士们被逼迫手里扯着“封建烂书，尽放狗屁”的自辱门楣的标语，并跪在地上。烂心肺还在地上撒满玻璃渣，令他们痛苦万分，个个的膝盖都被刺破了，鲜血直淌。他们身后的殿门贴上了封条，并贴满了“横扫牛鬼蛇神”之类的横幅标语。
烂心肺还叫人把道观里的各类经书典籍尽数搬到外面场子上，点上一把火，瞬间火光熊熊，烈焰飞蹿，天空飘着一缕缕青色的烟灰。
被李真果视为宝贝的老祖宗的典籍，刹那间灰飞烟灭。道士们心痛不已，若师父看见不知如何痛彻心扉！
“彭老道躲哪儿去了？”烂心肺冲着道士们厉声问道。
“不知道。”
“哼！”烂心肺冷笑一声，“不说是吧？全部拉去游街，赶下山去，不准再回来搞封建迷信！”
就这样，三清观留守的几名道士被拉去游街示众，赶下了山。
此时，李真果正在一户农家给人看病。
原来，今天一大早，李真果练拳回来，从道观老君殿经过，忽然听见一位妇女正在向神龛上供奉的老君神像哭诉。他仔细一听，妇女说自己的儿子病得很重，快要死了，求老君救救她的儿子。李真果便对妇女说，老道去看看。
那时候，道家、中医已经属于批斗对象，看病是一件危险的事。妇女见老道冒险给儿子看病，自然感激万分。李真果便随妇女下山去了。
农妇的儿子背上长了一个很大的肿瘤。农妇哀叹，乡卫生所的医生都说已经恶变，无法医治，最迟活不到一个月了。
李真果查看了病人背上的包块后，对农妇说：“这包块可以化掉。一个月之内，你儿子就是好人了。”
农妇又惊又喜，但又半信半疑。
李真果给病人施针。这是他根据跟几位师父所学的灸法而自创的一套“八卦天罡针法”。针法是围绕圆形的包块，如八卦图，在其四方及中间进针，中间的那针以五行针，代表后天十二天罡，也即人体十二穴位。旁边的四针，每针三个方向，代表十二地支。十二地支又应对十二辟卦。辟，就是开辟，以乾坤两卦开辟天地万物所有气脉，称为十二辟卦。
天罡，星名，是北斗七星的斗柄。道教称北斗丛星中有三十六个天罡星，每个天罡星各有一神，一共有三十六位神将。天有天罡星，主宰生死，掌握阴阳，造化生命。人有天罡穴，与天罡星内外融合于血脉中，内外一气。
李真果的“八卦天罡针法”，依据道家“天人合一”的理论，以天体运化为本源，气化为根基，盛微为核心，针法与内功并重，根据太极平衡原理，启动其后天玄气，打通十二经络，与上下阴阳相应的穴位。整套针法犹如开合有序、布局精妙的森严八卦阵，患者的脏腑、肢体病变，或是功能性疾病和器质性病变，都在他长期治病的实践中得到有效验证。
李真果在病人身上去针后，用火罐取出污血，再贴上自制的膏药。然后又给病人开了一副草药。
“没事了。这娃儿很快会好起来的。”他微笑地对农妇说。
农妇感激得落下泪来，拿出攒下的全部钱答谢李真果。他坚决不收。
在李真果大半辈子的修道生涯里，看病从不收穷人的钱。这是他立下的规矩，从未破例。
李真果看完病后，回到道观，却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惨象。
这座几百年的古刹，一夜之间遭到了洗劫。精美的神像被造反派砸得七零八落，玉皇大帝、观音大士、张天师，还有太上老君、陈抟老祖像横躺在地上，身首异处。供器、文物、石碑……也被砸个稀巴烂。
往日庄严的殿宇楼观百孔千疮，灰烬中散落着残缺的经书的碎片。多年来他收藏的记载人类文化成果的浩瀚典籍、壁画，竟在造反派“横扫一切”的革命行动中变成一堆灰烬！李真果痛彻心扉！
道观里不见一个道士，他的弟子们全都被赶走了。纵然李真果修行已达处变不惊的境地，但仍然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地环顾着被洗劫一空的道观，心却淌着鲜血。慢慢地，他弯下身，触摸着那些神像的断臂，仿佛自己的手臂也被重器狠狠地砸断了，锥心般地疼痛。
“疯了……他们疯了……人心坏了……”他喃喃自语。
他难过得心里流着泪，默默将那些残缺的神像收拾起来，然后藏到道观后面黄桷树背后的一个山洞。那是他修炼的地方。
安顿好这些残缺的神像后，他又用树叶将洞口仔细遮蔽起来，这才放心了。
李真果望着被贴上封条的道观，痛心疾首。他们封掉的、砸烂的，是几千年的文化，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啊！
山中一片死寂。清玄的钟声再也听不见了！神像被砸毁了，经书被焚烧了，文物被破坏了，道士们被迫下山了……此刻，他似乎听到世界毁灭的声音。
李真果的心猛然大痛，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哀痛的不是个人的劫难，而是整个国家的劫难，社会的动乱。他感到这是一个注定的劫数。道统生天地万物，含阴阳造化之机。如白昼与暗夜之分，自然之理。故此，有人入道，有人入魔。当魔行于世，人间劫数难逃！
灾难，是对一个修行者的考验，又何尝不是对一个国家的考验？他坚信，不管有多大的灾难，一切都会过去。
道观，回不去了。李真果在山上搭了一间茅屋暂时安身。
其实，李真果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到别处避祸。但是，他没有走。要来的，终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他在茅屋里照常打坐修炼，从容地等待即将来临的劫难。
几天后，公社造反派头目烂心肺带着一伙人来到山上，把李真果从茅屋里揪出来。
原来烂心肺为了往上爬，显示自己“横扫牛鬼蛇神”的决心，他要拿李真果开刀。因为李真果在当地是很有影响的“牛鬼蛇神”，群众都很“迷信”他。如果拿下李真果，他就立了一大功，可以借此机会到县城革委会当官。
烂心肺要给李真果开一个声势浩大的批斗会。
他叫人把李真果五花大绑起来，戴上高帽子。这高帽子用硬纸板卷成，又用白纸糊在外面，高达一米多，上书“罪大恶极的牛鬼蛇神”大字。
手下拿来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要给李真果挂到脖子上去。
“换过！用道观门上那块匾。”烂心肺皱着眉头命令道。
几个手下跑到道观摘下门上的匾，气喘吁吁地抬了过来。烂心肺命他们把匾砸成两半，给李真果戴上。
“住手！那是老祖宗的文化呀，你们不能破坏！”一直保持沉默的李真果忍无可忍地呵斥道。
烂心肺上前狠狠朝李真果踹了几脚，大骂：“老子就是要革文化的命！老不死的东西，你敢反对革命，宣扬封建迷信，就叫你灭亡！革命造反派们，给我狠狠打！”
“打倒牛鬼蛇神！”
随着烂心肺一声喊，十几个造反派一拥而上，对李真果拳打脚踢，一阵围攻。这位一身功夫的高道并没有还手。如果他一出手，眼前几十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尽管他被五花大绑。而他一旦发力，身上的绳子立刻就会断。
“把牛鬼蛇神带到公社批斗！”烂心肺叫嚷道。
李真果被一群人拉下了山。他胸口挂的足有二十公斤重的黑木板，正是道观门上的那块砸成半截的匾。匾上古书“道法自然”几个烫金大字，被涂改成“牛鬼蛇神”四个字。挂在脖子上的绳子，烂心肺叫人换成铁丝。生冷而硬的铁丝吊着沉重的牌子挂在李真果的脖子上，若是一般人早已被勒出一道道血痕，疼痛难忍。但李真果的脖子竟一点勒痕也没有。他的脸上并无痛苦的表情，好像他脖子上挂的是纸做的绳子和牌子。
烂心肺知道李真果的功夫，见状也不禁骇然。他暗自庆幸事先把彭老道五花大绑了，不然，老道一出手，恐怕自己命都不保了。
沿路走去，引来了许多群众围观尾随。
见到已九十高龄、满头白发的彭老道被人五花大绑着，还挂着牌子，戴着高帽子，许多群众很同情李真果，却不敢替他说话。但也有一些被煽动的群众往他身上吐唾沫、扔鸡蛋、丢牛粪。
李真果却面目淡然，一点不介意。
长达四个小时的游街示众后，已是夜晚。公社的大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县革委会的主任、公社的书记、大队书记等表情严肃地坐在台上。烂心肺作为公社造反派头头手拿红宝书，领头和大家一起读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讲完批斗会的开场白后，就高声大叫：“把彭老道押上来！”
顿时会场上“揪出牛鬼蛇神！”“打倒封建迷信大头目彭泽风！”“打倒一贯道”的口号此起彼伏，响彻在乡村沸腾的夜空。
李真果被两个戴红袖套的造反派反扭着双手，推搡到台上。他的身后是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浓荫覆盖。
这时，李真果的大弟子玄一和两个弟子悄悄躲在人群中，他们看见师父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被五花大绑站在台上，禁不住一阵揪心地疼痛，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彭泽风，低下头来！老实交代你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的罪行！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烂心肺大声咆哮。
李真果昂首挺胸，紧闭双眼，笔直地站在那里，默然不语，像进入了浑然相忘的修炼境界。
烂心肺心里冷笑：彭老道，我看你还能强作镇静几时！
他走到台前，慷慨激昂地检举揭发李真果作为“一贯道”封建分子，气焰如何嚣张，如何装神弄鬼、借医行骗，大搞封建迷信活动，欺骗愚昧无知的群众等，添油加醋，说得口沫横飞。
台下有人高喊：“打倒牛鬼蛇神！”“坚决与封建分子作斗争！”
于是，台下社员们跟着振臂高呼，一片愤怒的海洋。会场骚动起来，有人骂李真果，有人向他吐唾沫，还有人冲上台打他、踢他。雷雨般的批斗一拨又一拨，人们完全失去了理智。
李真果仍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玄一和两位师弟看着师父受此凌辱，脑海的血液疯狂地沸腾。凭着他们跟师父所学的功夫，要把师父从人堆里救出来不是问题。
就在他们就要冲上台的瞬间，李真果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眸里射出的炯炯寒光，让几个弟子一怔。李真果朝他们摆了摆头，示意弟子们不要冲动，赶快离开。
玄一和两名师弟心如刀绞，但又不能违背师父的意愿，只好痛苦地离开了现场。
“彭泽风，你认罪吗？”烂心肺得意地问李真果。
李真果见弟子们已经离开，放下心来，便又闭上双眼，睬都不睬烂心肺一眼。
烂心肺恼羞成怒，使劲按他的头，逼他低头认罪。可是任凭烂心肺拳脚相加，李真果的头仍然高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