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即拆开，握着电报的手禁不住颤栗，心忽一下沉了下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还不知道电报的内容，却没来由地感觉一种窒息，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令他发慌和恐惧。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打开了电报纸，颤抖地读着上面黑色的电文：
“爷爷去世，速回。”
这一刹那，他感到山崩地裂，世界在面前毁灭。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方。之后他不停地摇头，脸悲戚地抽搐。
“不……我不相信。”
“爷爷不会死。怎么会呢？”
他喃喃地自语，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自己头上的天空、身旁的建筑物在旋转中轰然坍塌，弥漫粉尘的空气令人窒息。
去年离家时，爷爷吃了真果祖师开的药后，病情已经好转。可怎么就走了呢？他记得道爷爷给他药方时，曾说，你爷爷的病只能延长一些时日。尽管薛永新已有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一天到来时，他还是无法接受生离死别的事实。
薛永新第一次直面亲人离去的打击，直面人生中的“死亡”。更何况爷爷是他生命中最深爱的亲人。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与死，就像白天与黑夜一样发生着。薛永新虽然明白，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四大苦，谁也不能逃脱，可是，人生的无常仍然使他措手不及。
他无法面对。
建筑队的兄弟们默默帮“头儿”收拾了行李，送他上了火车。
火车徐徐启动，他一动不动地瘫坐在车厢里，呆呆地望着窗外飞雨的天空，目光空洞无物。他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细雨纷纷，天地微茫，仿佛他的魂魄飞散。
薛永新赶回潼南老家时，爷爷已经入土安葬。他的脚沉重得几乎迈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爷爷坟前的。
天空飘起了细雨。冷风中，伫立着他悲哀的身影。小河的水呜咽着，他的内心已经泪流成河。一路上残留着的纸钱，像他无尽的哀思。他颤抖地捧着青冢上的新土，放声痛哭。
他想到爷爷一生正直忠厚，勤劳善良，为父老乡亲做了很多好事，却戴了十多年的“富农”的枷锁，挨批斗、“爬街心”，身心遭受摧残。现在，改革开放，薛家终于熬出了头。可是，爷爷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撒手西去。人生多么无常！人在生命面前又是多么脆弱而渺小！
他想起那位写《菜根谭》的还初道人有过这样一首诗：“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狐狸休眠的残壁，野兔奔跑的荒台，都是当年美人歌舞的胜地；菊花在寒露中冷瑟，枯草在烟雾中摇曳，都是以前英雄争霸的战场。兴衰成败如此无常，而富贵强盛又在何方？想到这些，就会使人产生无限伤感而心灰意冷！
虽然薛永新文化程度不高，但他爱读书，特别善于思考。他能理解诗中的含义。
这首诗仿佛是薛永新此时心境的写照。联想历史的循环变迁，世态的冷暖炎凉，生命的悲欢离合，盛衰何足依恃？富贵名利如浮云，终不过“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历史上那些风流人物、英雄豪杰，最终也随大江东去。
烟雨里，爷爷的青冢显得那样孤寂，那样落寞，一种悲怆之感袭遍他的全身，那样锥心刺骨，隐隐作痛。即使全世界都属于你，又怎样呢？
回想自己那些年流浪的辛酸和遭受的屈辱，虽然现在扬眉吐气，抬起了头，还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可是，又如何呢？人赤条条地来，到最后，还是赤条条地去，从生到死，什么也带不走。一切皆空！
《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也许从小受爷爷的影响，薛永新爱读有关佛学的书，在潜意识里对佛教有一种亲近感。人世间变幻无常，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不可得的梦幻泡影，就像天上的浮云。亲人会死亡，良友会别逝，是非成败转头空，在这世间，什么东西都不属于我们自己。
佛告诉我，要放下！这是一种解脱吧？
我要放下红尘，解脱一切烦恼。薛永新突然有所触动，脑海里冒出了出家的念头。
这念头先是令他一惊，却越来越强烈，就像突然生了根，怎么拔都拔不掉。
他想到了一个人，李真果。
他要去一个自己追寻的地方。
薛永新在爷爷的坟前守了七天。
七天之后，他又一次踏上了那条不再陌生的山路，去遂宁找真果祖师。
李真果还在那里。
轻轻推开寂静的房门，看见真果祖师身着一袭白袍，正闭目打坐，旁边生着柴火。薛永新难掩哀痛的神情，眼里噙着泪水。
“道爷爷！”
“道爷爷都知道了。”还没有等薛永新说下去，李真果开口道，仍闭着双目，神情安详、平和。
薛永新悲痛的心顿时感到一股暖流。那是一种心领神会的感知和理解。见到慈祥的老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有温暖的感觉。
这里不是家，但他来到这里，就感到安心。
“真果祖师，我要出家，我想跟您学道。”
李真果慢慢睁开眼睛，似乎并不惊诧，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为什么？”
“我看破了，一切到头来都是空，像梦一样，像泡影浮云一样。不管你怎么奋斗，怎么成功，最后都化归乌有，都是过眼云烟。痛苦也罢，快乐也罢，人总归都有一死。”
“你没有看破。”李真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连生死功名都看透了，还没看破吗？”薛永新觉得自己的这些理由，足可以说服道爷爷。
“你没有放下。”
“我放下了呀。我可以放弃云南的建筑队，什么都不要。因为我知道，世上的哪一样东西都不属于自己。”
“你的心没有放下。”
“心？”薛永新有些纳闷，老人的话像一团云雾。
李真果看着薛永新，此时的他，一片茫然。
“你知道孔子问礼的故事吗？”
薛永新摇摇头。
李真果伸手拿起放在旁边的酒葫芦，打开塞子，递给他：“喝吧。”
薛永新接过来，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四溢开来，好像桂花的味道。他连喝了几口，一股芳冽之气顺着喉咙下去，仿佛五脏六腑都充溢着清澈而微醺的醇香，整个人瞬间变得精神起来，有了活力。
李真果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孔子向谁问礼？当然是老子。孔子是历史上很有影响很厉害的人物，儒家思想的创始人，可他还要向老子请教。说明老子比孔子更厉害。”
老人的眼里流露出敬仰之色。
接着，他开始讲述这个故事，老人的眼神里打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
“有一天孔子登门向老子问道，仲尼虽然精思勤习，一心求仁义，传礼仪，却空游了十数载，还是没有入大道之门。不知道为什么，老子回答说：‘欲观大道须先游心于物。天地之内，寰宇之外。’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老人把目光投向薛永新，但并没有让他回答。接着，缓缓道：
“老子说，想要认识大道是什么，想要进入大道之门，首先必须把心放下。一个人总是对一些事情耿耿于怀，放不下，就会使心灵闭塞，执着于一切烦恼与困惑。当你的心超然于物外，忘掉了身体，忘掉了自我，放下生死，才能遨游于天地间，真正地认识道。”
“放下生死？”薛永新咀嚼着李真果的话。
“什么是生死呢？”李真果看到他脸上的问号，解释道，“老子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切万物的有来自无，一切万物的有又回到无。一切的无，都会产生有，一切的有，都会变成无。一个人来到世上，从没有形体到有形体，叫作生；一个人生命停止呼吸了，从有形体到无形体，叫作死。任何人都脱离不了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但是，一个人死了，从有的世界进入无的天国。这个无，是永恒，是万物的归宿，是道。人死，只是肉体的消亡，物质的变化，他的精神和灵魂还在，回归于道。”
李真果停顿了一下，又说：“当我们安于造物的安排，忘却生死，顺应自然规律，才能进入道的永恒境界。”
薛永新开始理解“生死”，但他仍然还有闹不明白的地方，发问道：“道究竟是什么呢？”
李真果理了理长长的白胡子，微笑说：“这个道啊，以后我会慢慢给你讲。简单地说吧，一个叫‘一’的东西产生了天地万物和人，产生了有形的世界，有情的众生。‘一’又从哪里来？它从道而来。道就是最高的，高于一切的。”
他停顿了片刻，看着思忖的薛永新，说：“回到你的问题。道是什么？道是无，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又遍布在宇宙的时间和空间之内，渗透在万事万物之中，潜藏在我们的心灵里。它无为无欲地关怀宇宙众生，以最高的德行，帮助我们迷失的灵魂回到淳朴的本性，与道合一，从而再造我们的道德生命，找到真我，才能寻找到人生真正的方向。”
薛永新的眼睛放光，他开始对玄奥的“道”有所认识和领悟。
“回到刚才的话题。”李真果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眸，继续讲道，“老子叫孔子把心放下。这个心，放在哪里呢？放在道中，就是无为无欲，远远超越了有相、有欲、有智的道。当你的心没有了私欲，没有了执着，道的慈爱之光就会照亮你的本心，滋养你的生命。当你的心超然于物外，就会反观内心，朗照乾坤，放出大道的无量光明。孔子听了老子的话，他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找到了道，他那些关于仁爱的思想，都是从老子的道德思想吸取过来的。”
李真果看着薛永新，语带深意地说：“孩子，你明白吗？放下你该放手的东西。”
薛永新思忖老人的话，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如何才能放下。”李真果又在发挥他的读心术了，“我给你讲一个佛教禅经故事，你就会明白。”——
有一位修行人拿着两只花瓶给禅师。
禅师说：“放下。”
修行人放下了一只手中的花瓶。
禅师又说：“放下。”
修行人不解，又放下了另一只手中的花瓶。
禅师还是对他说：“放下。”
修行人不解地摊开双手，问道：“我现在已两手空空，还让我放下什么？”
禅师微微一笑：“我不是让你放下花瓶，而是要你放下一切烦恼执着。当这一切你都放下，再没有其他什么的时候，你将从生死桎梏中解脱出来。”
薛永新被老人的讲解深深吸引，在柴火的火光映照中，他的眼中洋溢着异彩，突然有所触动和感悟：“没有其他什么的时候，就是放下了生死，放下了那个自己。外在的因素，都不能影响我的一切，比方说，财富啦，权力啦，名利啦，包括痛苦、烦恼、屈辱啦，都不能影响我内心的喜悦与平和，像道爷爷您现在这样，对吗？”
李真果赞许地点头。
“道爷爷，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他抬起头，委屈地说，“我一出生就抬不起头，家里被打成‘黑五类’。父亲、爷爷被五花大绑游街、批斗，身心遭受摧残。”
他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十五岁便在外到处流浪，打工。我只求谋生，本本分分靠手艺吃饭。可是，在这十多年里受尽了磨难和屈辱。相反，那些为非作歹的坏人却飞黄腾达。这是为什么？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联想到那个陷害他全家，后来成为造反派头目的生产队长，联想到自己流浪在外、因为“黑五类”身份，东躲西藏，受尽冷眼和折磨，愈说愈激动。
“好，我们就先说说磨难吧。”李真果理解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你那些磨难算什么呢？我被冤枉折磨了几十年，那些人给我戴上‘一贯道’‘历史反革命’‘搞封建迷信’的帽子，我遭到一次又一次无情的迫害，九死一生，难道我就心甘情愿吗？难道我因为想不通就心灰意冷吗？”
“可，您怎么会是‘反革命’‘一贯道’？”薛永新的眼里满含惊愕。他的心目中早已认定，老人是一个代表高尚、慈爱、智慧和道德的化身。他怎么会是“坏人”呢？
“说来话长啊。”李真果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我这一生历经了腐朽没落的清王朝末期，历经了军阀混战、日本鬼子屠杀我中国人民的时期，亲身经历了种种压迫和欺凌。到了新中国成立，终于翻身了。可转眼间，反‘封资修’和‘文革’开始了，厄运又降临我的头上。这是国家的劫数，更是个人的劫数哪！”
李真果那双深陷的眼睛在袅袅青烟里透着辛酸。
“他们把您怎么了？”薛永新问道。
“这得从头说起。我自幼随母流浪，被义父收养。十五岁那年，未婚妻遭受凌辱而死，我为报仇雪耻，踏上了拜师学武的道路。我走遍名山大川，结识了几位大德高道，从此跟随他们学道行医，肩挑明月，两袖清风，开始了修行的漫长生涯。”
虽然老人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他的经历，但薛永新深切地感受到他所饱受的辛酸，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磨难。
“‘文化大革命’来临，我的劫难也来了。那些造反派说我是‘牛鬼蛇神’，装神弄鬼、借医行骗，搞迷信活动。他们把我赶出道观，还把我满屋的典籍、医书，还有草药、丹药都抄走了，全部焚烧。我心痛啊！”
李真果的眼睛里闪烁泪光。
薛永新回忆起小时候，看到道观被砸毁得面目全非的惨景，感同身受。
李真果陷入了回忆中：“他们把我关在厕所旁的黑屋子里，不准人来看我。隔个三五天就要开一回批斗大会，把我五花大绑，要我跪下。我不跪，他们就用竹板毒打我，用钢钎压我的腿，两头还用人踩着。”
“那帮人要我写悔过书，承认罪行。我不认罪，劝他们停止恶行，不然会遭天谴。他们心里虚弱，就百般折磨我，用棍棒打，用布包上秤砣打，往死里打，将我的头发吊在黄桷树上。我的头发被抓掉，牙齿被颗颗打落，手被打断。最残酷的是，他们用钢钎从左背后刺进，左前胸抽出。我昏死过去，百姓都认为我死定了。但是，我活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