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接过祖父的话,说:“唉,不就是爸爸那点事嘛。那一代人不上大学的多了,他这一辈子也挺好的,多少年了,爷爷,这不算事。”
祖父说:“这件事吧,我有责任。我呢,痛苦了很长时间。突然有那么一天,我释怀了。我早就不再为这件事苦恼了。”
祖父的这番话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胸口顿时就松了一下。我笑了,问:“爷爷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一天释怀的?”
祖父说:“你爸爸退休的那一天。都退休了,唉,任何人都他妈的一样。”
祖父都俏皮了,都出粗口了,看起来真的是释怀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祖父不再谈父亲的事,我反而有些始料不及,眼泪突然涌上我的眼眶。我一直忍受着疼,这疼却自动消炎了、消肿了,很让我舒服。我再也没有想到如此可怕的对话居然是这样地感人至深。我只能说,我还是太年轻、太狭隘了。小人之心不可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一代人有一代人处理恩怨的方式。时光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它会带走一些,也能留下一些。时光到最后一定是中秋的月光,再捉摸不定,再阴晴圆缺,老天爷总是会安排好的,中秋一到,必定是万里无云,月亮升起来了,满眼清辉,乾坤朗朗。
我说:“爷爷,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爱你?”
祖父像孩子一样笑了,说:“隔代疼嘛。我爱你,你就爱我。你爸爸吃过醋呢。”
我摇摇头,说:“不是。爷爷伟大。君子坦荡荡,爷爷就是君子。你走了,我会想念你,但是,爷爷不让做儿孙的痛苦,爷爷不让做儿孙的纠结,爷爷万岁。”
祖父真的高兴了。祖父说:“爷爷做了三十五年的教师、三十二年的班主任、九年十个月的教导主任、六年八个月的副校长、两年半的校长,拍爷爷马屁的人多得很呢。——还是我孙子的这个马屁让爷爷舒坦。”
我拍拍祖父干瘪的腮帮子,说:“孙子的马屁高级吧?”
祖父说:“高级。你哪方面都比你爸爸强。”
我在被窝里抽出手,说:“爷爷,孙子明天接着拍。——你看,天都亮了,孙子还要上班呢。”
祖父的手是无力的,但是,祖父无力的指头再一次抓住我的手了。因为发力,都颤抖了。他不再微笑。他的脸上有了苦楚的神色。
“疼么?”我说。
祖父摇了摇头,又补充道:“不是。”
祖父有话要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羞于启齿的样子。
“是不是欠了谁的钱?”我说,“有我呢。”
祖父闭上了眼睛,摇头。他的眉头拧起来了,眉毛很长,眉头与眉头之间全是多余的皮。
事态突然就严重起来了。虽然很困,但是,我还是集中起注意力,仔细地设想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只能往坏处想,祖父是不是做了什么特别亏心的事了?我试探着说:“是不是欠了谁的人情?”
祖父依然是摇头。我的话没能说到祖父的心坎上,祖父很失望,越发凄凉了。
我必须把话挑明了。我说:“爷爷,你知道的,你不能让我猜。我到哪里猜呢?你也不亏欠谁,你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
祖父睁开眼睛,望着我。祖父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你说——”祖父说,“你说我能得到多少个花圈呢?”
哎,这算什么事呢。这不是事。多少个花圈都不是事。
我说:“你想要多少个花圈?”
祖父没有给我答复。他老人家再一次把眼睛闭上了。因为太瘦了,他闭上眼睛之后有了遗容的迹象。但是,爷爷的呼吸是急促的。他有心思,他忧心忡忡。
祖父十分凄凉地憋了半天,他轻声地却又是清晰地说:“当年荣校长是182个。我数过两遍。”
我想让说话的语气变得轻松一点,特地挑选了嘻嘻哈哈的语气:“你想要多少个就有多少个。”
“不能作假。”祖父依旧闭着他的眼睛,神情诡异,语气是中学教师所特有的刻板、严厉,“死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作假。”
祖父终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但已经无力握住我的手了。
荣校长的音容笑貌我记不住了,我见过他么?我没有把握。想必还是见过的。那时候祖父喜欢把我带到他的学校里去。我对荣爷爷的葬礼至今还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整个县中都白花花的,洋溢着盛大和隆重的气氛。那是1982年的春天,57岁的荣校长在给补习班的同学上历史课,就在下课铃响的时候,历史终结了,他倒了下去。那可是80年代初期的小县城哪,绝大部分葬礼只有十来个花圈,182个,说“铺天盖地”一点都不过分。就是在那一刻,我对死亡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它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又体面又庄严。那一天的祖父穿着他的第一身西服,领着我,在县中的花圈之间不停地徘徊,回过头来看,祖父其实在数,一直在数。然后,校对。在确定无误之后,祖父把“182”这个天文数字记在了他的脑中,同时,接过了荣校长遗留下来的职务。“182”这个莫名其妙的数字就此成了祖父的梦,成了祖父关于死亡的理想和标尺,岁岁年年都在萦绕。
“知道了。”我对我的祖父说,“你放心。”
事实上,当我说“知道了”、“你放心”的时候,我一定是困乏了。我是敷衍的。我知道什么了?我做什么才能让他老人家放心呢?在许多时候,生命的确是一个特别诡异的东西,让人很无奈。我的祖父哪怕再清醒一天也好哇,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就在我说“知道了”、“你放心”的第二天中午,祖父说不行就不行了。他进入了弥留状态。他在弥留之前似乎经历了一场大醉,他说了一大堆的人名,人名的后面还附上了长长的单位和职务。祖父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仿佛主持一场盛大的却又是虚拟的会议。他在介绍与会代表。祖父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念完那个长长的名单,他的历史也终结了。
我没有在现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还开会呢。”父亲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事实上,父亲,这个县教育局的退休会计并没有笑,但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看见了,父亲在笑。俗话说,“皮笑肉不笑”,父亲的皮并没有笑,他的肉却笑了。父子之间就是这一点不好,我们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皮,直接就是肉,甚至骨头。
我不想看见父亲这样,我害怕父亲这样的表情。他有他的历史,都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我不能说什么。祖父就躺在我们的身边,一边一只耳朵。我不能说什么。我走上去,拥抱了我的父亲。我没有想到我会拥抱我的父亲,这是我们父子俩的第一次拥抱,彼此都不太适应。父亲挣扎了几下,却没能逃脱我的怀抱。他也老了。下一代总是在上一代的怀抱里风一样长大,而上一代却要在下一代的怀抱里风一样老去。可拥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一拥抱目光就避开了。就在对方的怀里,却谁也看不见谁。很好。一点风都没有。
我的耳朵却出问题了,我的两只耳朵成了两座空洞的礼堂,一边一个。礼堂里空无一人,因为空荡,到处都是祖父的回声。
我放下我的父亲,回头望着我的祖父。他的弥留又瘦又小,是黑色的,像一个麦克,一把就能抓起来。我不敢弄出任何动静,我不想听麦克的回音。
严峻的问题就此摆在了我的面前:祖父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关于花圈,他是渴望超过182个呢还是等于182个,还是有几个算几个?最为关键的是,我到底能不能作假?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祖父赋闲多年了,以祖父实际的影响力,如果亲友团不出面、不组织,简言之,不作假,他无论如何也凑不齐182个花圈。他又不是在岗位上轰轰烈烈地倒下去的。再说了,这年头早就不是1982年了。再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忙着过年呢。
死亡不再是问题,标志着死亡的纸质花朵却成了一个问题。
祖父还活着,他在呼吸。可到底有多少个花圈才能让我的祖父高兴呢?我必须问问我的父亲。父亲在阳台上。我来到阳台,意外地发现父亲把阳台拾掇过了,是一个小书房的样子,干净、整洁,短而高的书橱里全是大而厚的《会计学》《统计学》《运筹学》和《市场营销》。因为阳光充足,小书房里洋溢着庄严而又励志的气场。父亲端坐在阳光底下,是刻苦攻读的模样。听到动静,父亲的身体伴随着转椅转了过来,取下老花镜,捏住了他的眼窝,他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我:“高等数学很重要。”我给了父亲一根香烟,他送过来一只巴掌,谢绝了。我点上烟,借着吐烟的工夫,附带拉开了推拉窗。我说是的,不过高等数学很费脑子。父亲同意我的观点,他在转椅里头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说:“身体必须跟上,开春之后就开始长跑。”
我的祖父,我们县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他死在了小年二十六。这一天特别特别的冷。我第二次转发了祖父的最后一条微博,同时向这个世界通报了祖父仙逝的消息。从时间上看,祖父的最后一条微博是在我们长谈之前留下的,他睡不着,所以把我叫过来了。祖父在微博里极为洒脱:“也许是最后一条了。心绪太平。桃李满天下。来吧,无恨、无悔、无怨、无憾。”下面有12条留言,有11条是夸他的。也有一条态度不明,这个态度不明的人是“无知少女”,她用不咸不淡的口吻告诉我的祖父:好好过年吧。
祖父总共有1139个粉丝。
就在我转发祖父的微博的时候,我的心颤了一下。祖父并不是我知道的那样淡定。
祖父选择的时机很不对,他老人家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局促了。在这样的时刻,愿意前来参加葬礼的人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老实说,我不关心葬礼的人数,我唯一关心的是花圈的数量。但花圈的数量让我揪心,不用数的,别说“铺天盖地”了,几乎构不成一个体面的葬礼。
前些日子我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作假。作假是容易的,简单地说,像传销那样,动用我的亲友团再发动他们的亲友团。现在看来我的担忧荒谬了,无论我怎样组织,那也是无济于事的。我突然就觉得我祖父白疼了我一场,这让我揪心。我知道个屁!我放心个屁!全他妈的吹牛。
女儿问我:“爸,怎么搞的,怎么就这么几个花圈?”
我取出钱包,来到了殡仪馆的花圈出租处,要来纸,要来笔,要来墨。我努力回忆祖父酩酊大醉的那些夜晚,那些人名我不可能记得住,那些单位和职务我同样不可能记得住,但意思无非是这样的——
剑桥大学东方语言学中心副主任 罗绍林 遥寄哀思
斯坦福大学高能研究所研究员 茅开民 遥寄哀思
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 储阳 遥寄哀思
清华大学KGR课题首席教授 石见锋 遥寄哀思
北京大学再教育学院副院长 马永昌 遥寄哀思
北京北部非洲问题课题组组长 朱亮 遥寄哀思
新疆煤炭开发院地质调研院院长 王荣辉 遥寄哀思
南沙科考站负责人 柳仲苌 遥寄哀思
广州外贸外语大学葡语系教授 施放 遥寄哀思
甘肃省发改委金融处处长 高群兴 遥寄哀思
宁夏回族自治区水资源办公室主任 于芬 遥寄哀思
山西林业大学副校长 赵勉勤 遥寄哀思
江西井冈山精神办公室主任 李浩 遥寄哀思
重庆城管突击队副大队长 王有山 遥寄哀思
南京消防器业股份董事长 安如秋 遥寄哀思
中凯实业总经理 白加雄 遥寄哀思
……
我一口气写了两个多小时,并不悲伤。事后我并没有数,我不想知道具体的数据,数字永远是有害的。作为祖父的孙子和祖父的遗嘱执行人,我尽力了就好。我再也没有去看那些花圈,我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一大堆陌生的姓名、陌生的单位和陌生的职务。世界就在这里了,我亲爱的祖父,你桃李满天下,这从来就不是一件虚拟的事。
父亲没有给祖父送花圈,却亲笔为祖父书写了一副挽联。我知道父亲会写什么,是现成的句子: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父亲一直站在祖父的遗体旁边,却没有瞻仰祖父的遗容,一秒钟都没有。他紧抿着双唇,头有些昂,目光在扫视他手书的挽联,最终落在了下联上。他的眼眶里没有泪,但是,毕竟上了岁数,有了水光,很亮,像洞穿。
(原载《钟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