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年三十还有五天,赵女士拎着一把新扫帚,几瓶玻璃水、油葫芦等清洁用品,风风火火地跑到父亲家,说要提前给父亲“扫垃圾”,因为两天后,她的子女回家,就没工夫管父亲了,她要处理离婚大事了。父亲心里一阵温暖,将这个正扎着一块头巾用扫帚撩着蜘蛛网的女人认定为自己的妻子,并下决心跟她一起养老至终。
赵女士怕父亲被灰尘呛着,命父亲到运河边做做运动。出门前,父亲喝下了一杯浓醇的铁观音,他关上门的那一刻,隐约听到了赵女士欢快地哼起了小曲。父亲微笑着下了楼,散步到河堤。“预备,开始!”父亲轻快地往后迈出了第一步。北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往一侧倒去,似乎在为运河当啦啦队。有旁观者助威,运河跑得比平日快,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冠军选手。父亲在逆风中稳住了自己,他双拳紧握,上下摆动着胸前那个“方向盘”,步伐如此坚定,仿佛他是在朝前奔去,是迎着风,相反,运河则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往后退去。父亲想着,那种孤单凄清的晚年生活,即将像这运河一样,速速退出自己视线了。父亲百感交集,他的思维在一个又一个弯道里行驶。
父亲倒行一个来回后,神清气爽地回到家,只见屋内窗明几净,悄无声息,一缕冬阳正罩着桌上那杯喝剩的铁观音,好心好意地为父亲加热着。毫无迹象地,赵女士如灰尘般消失了。就像一个会变戏法的女巫,赵女士骑着那把扫帚飞走了。她还把父亲衣柜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变走了,包括两个夏家祖宗传下来的金元宝、一对母亲的玉手镯、一只瑞士老手表以及那架还装着风景的莱卡照相机。父亲找遍了衣橱、壁柜、床底,甚至每一只抽屉,赵女士都不在里边。
父亲坚决不承认赵女士是个女骗子,他为她做过许多设想,他想得最笃定的就是赵女士被老胡抓走了,没收了手机,软禁起来了。那么,老胡在哪呢?这个一度被父亲当成邻居却从没出现过的人,随着赵女士的消失,遥远得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黑点,甚至,一个点都不是,是一团白色的浮沫,逐渐消散。我们劝父亲报警,父亲死活不同意。他说这绝对不是入室抢劫,哪里会有这么一个贼,先帮主人打扫卫生,然后再拿东西的?赵女士不是贼。好在,父亲的损失并不算太严重,加起来不过几万块钱。赵女士没拿走父亲的存折,她知道,拿了也取不出来,反而成为一名大盗。
父亲没有报警,他在水晶宫门口守了好些个夜晚,他在运河一带来来回回地碰,期待能与他的“驴友”重逢。这些美好的念头一次一次从侥幸的身边擦肩而过。整个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万物发芽的时候,父亲将那些美好的念头掐芽,他将它们制成茶叶,泡水喝。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父亲终于敢直面这次挫败,他向我们坦白,跟那个女人好的时候,还给过那女人四万元代为炒股,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炒。我和哥哥倒吸了一口冷气,像侦破一桩大案般,顺着父亲一点一点的交代,闪回了各种蛛丝马迹。哥哥说遇到大盗了,这应该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诈骗团伙,回过头看,父亲在德胜桥倒行的那次“车祸”,就是那女人的一次“碰瓷”。马路“碰瓷”这类手法,对于长期在路上开车的人来说,往往一眼就能识破,父亲为什么轻易就上当了呢?父亲没作任何解释,他低下头,用手慢慢地捋着那一丛稀疏的大背头,反复说:“在那个地方,就不应该停下来的,不该停的,我真像驴一样蠢啊……”看着父亲这个样子,哥哥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父亲真的老了,已经搞不定这个时代了。”我的心里一阵疼痛。
父亲再不乐意在路面上倒行了。他跟大多数老头子一样,在运河边散散步,坐在长椅上晒晒太阳。不过父亲还是跟大多数老头子不一样,他不爱扎堆聊天,木乎乎的,找僻静的一截河岸,坐在椅子上,看着离自己不到十米远的运河,以及河上稀稀拉拉的几艘货船,目送它们从下游的一个河湾处逐渐消失。父亲想起了很多遥远的事情,仿佛他的脑子里有无数面镜子,那些关于我母亲以及我们兄妹俩的往事,在镜子里成像清晰,他自个儿看得感慨万分,常常不管在上班时间还是午睡时间,拎起电话就给我或哥哥打:“小峰,你们小时候用石头去砸车厂的猪,人家都跑掉了,你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害得我在厂里上了一个晚上的家长学习班……”“小妹,你总是吵着妈妈给你买明星贴纸,妈妈不给,你就到我挂在门背的衣服口袋里翻,每次都有五毛钱在里面吧?那是我故意留在里边的……”“唉,你们妈妈都没好好坐过我的车,她总是说,想坐我的车去宁夏看看,她最远到过哪里?唉,你们妈妈最可惜了,都没享到福……”这些星星点点的事情,让父亲变得忧伤甚至消沉。我不得不鼓励他:“老爸,别老想着过去,你要往前看,吃好穿好,过好每一天,现在生活好了,想要什么就去买,我给你买……”父亲从来都乖乖应答,仿佛他是大病刚愈的患者。我讲得口干舌燥,心里其实很虚弱,我又能帮他做些什么呢?电话结束的时候,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怪了,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上午,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决定开始练习游泳,他打算到运河里游一游。我吓了一跳,当即警告他,千万别做这事,这条肉眼看起来平缓的河水,实际上太危险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不会游泳。可父亲却丝毫听不进去,他很兴奋,向我说起老家乡下的那条河,他说他从小就是泡着这条河水长大的,不过他只懂得青蛙式,小时候一淘气,奶奶就会追着他打,一追,他就跳进河里,奶奶在岸上又气又急的……父亲说:“我要把游泳捡回来,今年夏天到运河里走走。”电话里,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船鸣,我猜父亲正站在河边,羡慕地看着这艘货船,仿佛运河是他即将启航的另一条公路。
父亲为运河游做足了准备。他到小区的游泳馆,花八百元请了那个健硕的游泳教练,一对一地教他,并且只教一个动作——仰泳。父亲觉得仰泳这个姿势太优雅了。人像睡觉般仰卧在水里,头枕在水面上,双臂在身体两侧轮流滑水,双腿夹着水往后蹬,一往后蹬,人就往前飚出几米,这比在河堤上倒行优雅多了。
父亲练得刻苦认真,除了每天到游泳馆,教练利用午休时间一对一地训练他之外,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自行练习。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棉裤,仰卧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双手在身体两侧,划船一般,划着地面,双脚则配合地往后蹬。他先是在原地滑动,反复练习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在地板上游。他顺着客厅往卧室的那条笔直长廊,来回地游。后来,他掌握了用髋部拐弯,就从客厅的长廊里游进卧室,再从卧室游进书房……父亲的方向感很强,他的脑袋就像一个舵,能准确地判断出,前方十点钟的位置是房门,左边九点的位置是一张茶几,右边四点的位置是一只拖鞋……父亲摆着舵,轻易地绕开了这些障碍物。
夏天还没真正到来,父亲已经可以仰躺在水面上,周游游泳池了。即使池子里人再多,父亲都不会撞到他们,就算那个埋头划着狗扒式的大块头,鲁莽地就要撞向父亲了,父亲都会调整好身体,脚掌一踩水,来一个侧滑,像一条无声无息的鱼,优雅地从大块头身边掠过。教练抱着双臂站在池子边,得意地看着他64岁的高徒,他对他的同事说:“所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关键看怎么教,谁来教。”
那个午后,父亲从一场充足的午睡中醒来。他开始行动了。他穿上一件文化衫,在游泳裤外套上一条阔短裤,脚踏进一双拖鞋,再用一只塑料袋装上一条浴巾,精神抖擞地往河边走去。在文化广场的一个坡下,他找到了走下运河的那条阶梯。他站在倒数第四级阶梯上,脱下了衣裤和拖鞋,将它们装进塑料袋里,放在地上,又犹豫了一下,返回坡上,在草丛里找来一块石头,将石头压在塑料袋上。做完这一切,父亲才放心地走向最后一级台阶。
父亲的脚一迈,重心就交付给了与他做伴几十年的运河。
跟父亲的理想完全吻合。他像睡觉一样,躺在河面上,顺着流水的方向,不紧不慢地,两手划水,两脚蹬水,父亲游得很标准。游着游着,父亲惊讶地发现,在这里游泳根本不费力气,比在木地板上、游泳池里省力多了。他开始放松身体,快乐地、轻盈地向前浮游,并不时扭头看两岸风景,路灯、长椅、花坛、六角亭、柳树、橙色的健身器械……他看到自己走了无数遍的那条堤岸,他朝岸边挥挥手,就像一个阅兵的首长。偶尔,父亲会停下来,身体静止在水面上,很享受地朝天空打个呵欠。远远看去,那样子真像是睡着了。
父亲优雅的游泳逐渐吸引了两岸的观众,他们倚着栏杆,站在树荫下看。其中有几个人,还迈起了碎步,一路跟着父亲,跟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一辆装满黑煤的货船,远远地驶过来了。货船的船身被压得很低,破着深深的水线,笔直朝前开,仿佛稍微做个侧身都很困难。在距离父亲还有几百米远的时候,货船已经发现了水上这个障碍物,长长地鸣叫了几声,把岸上的人都吓了好几跳。
父亲丝毫不理会那噪音,他慢条斯理地继续直线朝前游,仿佛他的脚掌上安着两个后视镜,在货船还没叫喊之前,他就先看到了它,并且完全掌握了它跟自己的距离。
货船越驶越近,它已经不可能再为父亲调整方向了。这辆身上写着“湖州007号”的货船,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着急地走出船舱,双手叉腰,朝前方的父亲大声嚷嚷。紧接着,他们养的一条大狼犬也站到船头来了,它朝父亲紧锣密鼓地示威嚎叫。岸上的人开始揪起了心,好像父亲很快就会被卷到船底下,有的人还甚至朝父亲呼叫、打手势,他们以为父亲是个聋子。
就在货船与父亲相距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只见父亲双腿一蜷,身体一个侧翻,沉入水里,几秒之后,又浮出了水面,父亲脑袋朝下,背朝天空,张开四肢,像一只敏捷的青蛙,迅速地朝岸边游去,给货船让出了路来……
货船超过父亲的时候,那对中年夫妻惊魂未定,就像被捉弄了一番,恼怒地朝父亲大叫大骂,而那只大狼犬却无比安静,它警惕地看着远处的父亲,耳朵紧张地竖着,仿佛水中潜藏着一个威力无穷的不明危险物。
沉重的货船疲倦地朝前方开远了,风平浪静。父亲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详地仰躺着,闭着眼睛。父亲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驶向了远方,他的脚一用力,运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个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
(原载《钟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