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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各逞机谋缘底事 自疑身世感亲情

又是草木摇落的深秋,又是斜阳如血的黄昏。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在这渺无人迹的荒山,如今却有一个人在轻轻叹息。

是叹息:年去岁来,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

是叹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就在这座山头,就在这个人站立的地方,十六年前,曾发生过一宗十分奇特的武林惨案。

说它“奇特”,因为它既是“惨案”,又是“疑案”。

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弟子在这里自相残杀,结果是师兄杀了师弟,但这个师弟究竟是罪有应得还是被师兄误杀,非但外人莫测根由,连这个杀了人的大师兄自己也不知道。

埋葬在这座山头的还有一位天下闻名的武林前辈,曾经是武当派首席长老的无极道人。

无极道人名满天下,但知道他是死于非命的则寥寥无几,知道他是丧生在这座山头的则更是少之又少了。

甚至知道他是被人暗算,知道他是为了何事赶到这座山头方始倒毙的人,也不知道那个凶手是谁。

甚至还不止此,和这个疑案有关的人物差不多都已经死了。这些人物包括两湖大侠何其武本人和他的女儿何玉燕,还有武当派的名宿丁云鹤。

剩下来的与此案有关的人,似乎就只有一个人了——何其武的大弟子戈振军。不过戈振军是他十六年前的“俗家名字”,如今则是武当派掌门无相真人的关门弟子,道号不岐了。

而现在这个轻轻叹息的人,也是武当派的道士,而且还恰好是不岐的师兄。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无相真人的大弟子不戒。你知道了他的身份,或许你就会懂得他为什么要叹息的理由了。

不过,难道他只是为了叹息而来?

无相真人虽然没有正式立他做掌门弟子,但谁也知道他必定是继承无相的人选无疑。因为他不但是大弟子,而且精明能干,近十年来,无相真人已是把武当派的事务,差不多都交给他料理了。

一个在武当派中地位这样重要的人物,跑到这座荒山做什么?

当然他是有事才来。但这件事情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他是奉了掌门师父之命,来这里发掘无极道人的尸体。掌门要他把这位前首座长老的遗骨带回武当山安葬。

武当派的历代长老都是葬在本山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无极道人了。因此虽然没有明文长老必须葬在本山,掌门无相真人还是想到了要为无极迁葬。

令不戒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师父不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师弟不岐?

十六年前,是不岐(当时他还是戈振军)亲手把无极埋葬的。

戈振军没有筑坟,也没有立碑,他只是掘了个坑,就把无极掩埋了。坑当然早已填平。

虽然他记得地形,也立有标记。但叫外人来发掘,总不如由他自己来发掘吧?

不戒也曾问过师父,但师父的回答,却还不能令他释疑。

师父说,这是因为不岐已经去了辽东的缘故。

但为什么不能等待不岐回来才发掘呢?师父交给他这个任务之时,不岐已经去了三个多月,若是按照正常情况,短期内他应该可以回到武当山了。

师父说不岐这次前往辽东,是要到他的师妹和耿京士在十六年前住过的那个地方,实地查察一番的。很难说得定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我年纪老迈,恐怕不能等了。”

但师父为何一直到如今才想起要为无极迁葬呢。十六年可并不是一个短时间。

当然这也还是可以解释的,他的师父今年虽然已经七十七岁,但身体一直倒是很好的。在此之前,他可能因为这件事情不是“当务之急”,所以迟迟没有想起。而现在他则是开始感到“年老体衰”了。

当然,这只是他替师父“解释”而已,他是不便去“质问”师父的。这个“解释”未必是师父本人的意思,他自己也不能满意于这个解释。

但尽管他心中藏有疑团,他也还是乐意执行这个任务的。撇开“师父之命不可违”这条不谈,这位长老在生之时,对他是十分爱护的。他对无极长老的尊敬,是仅次于对掌门师父的。

不岐并没有将当年怎样埋葬无极的情形告诉他,他是凭着师父的复述来找寻埋葬的地点的。

他找到那块形如鹰嘴的石崖,找到了崖边那棵大树。

大树后面有两个稍微拱起的土堆,土堆上乱草丛生,早已和周围的野草连成一片,旁人看来,只道是地形的起伏不平,决不会想到这两个土堆就是坟墓。不过不戒已经从师父的复述得知,知道在左边的这一堆黄土下面埋葬的就是无极道人了。

师父曾告诉他:右边那堆黄土,埋的是不岐的师妹何玉燕,何玉燕的遗骨,不岐是想自己来给她迁葬的,叫不戒不可弄错,误掘了何玉燕的坟。另外还有一个易于辨认的标记,在埋葬无极道人那个土坑旁边,戈振军当年曾插下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的。

不戒为了恐防弄错,先找标记,他没见到树枝,却发现有一棵孤零零的高仅逾丈的矮树正是生长在左边的那个土堆上。不戒初时一怔,随即也就恍然大悟了。经过了十六年,戈振军插下的那根树枝已经成长为这棵矮树了。

这棵树虽然矮小,但也有二三十枝树枝。不戒走近去仔细一看,发觉这些树枝颇有不同。在离地七尺以上的树枝叶子很多,下面的树枝叶子却疏疏落落,有几枝甚至是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无。同在一棵树长出来的树枝,为何有这么大的差别?

他初时一怔,随即也恍然大悟了,那是因为有人在这棵树的下面,练过剑法的缘故。下面那些树枝的叶子是给剑气削掉的。

但怎的那个人不拣别的地方练剑,却要跑到这个荒山上的土堆来练剑呢?不戒自是不禁疑云大起了。

他再看一看右面那个土堆,一看又有新的发现,而且这个发现是用不着推断的,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曾经有人来过!

在那个土堆上摆有一束小白花。

何家是绝了种的,当年的戈振军,现在的不岐则已远赴辽东,是谁来此拜祭何玉燕的“坟墓”?他又怎知何玉燕葬在此地?

不戒猜想不透,摇了摇头,心想:管他什么人来过,我赶快把师父吩咐的事情办妥就走。他是带了一把铁铲来的,于是便即开始铲土。

他气力大,不过一枝香时刻,已是挖开了原来那个已经给戈振军填平的坑,当的一声,铁铲触着盖在尸体上面的那一层木板了。那层木板早已给泥土压力压得裂开,已经不能起保护尸体的作用了。唯一的作用只是使下面的骷髅还保持人体的形状而已。

不戒拨开浮土,站在坑底,把随身携带的火石擦燃,一看之下,不觉又是一呆。

在坑底并排排列的是三具骷髅!

原来戈振军一直以为,即使掌门将来要把无极长老的遗骨迁回武当山安葬,这件差事也必是交给他办的。当年他由于妒忌的心理,没让耿京士和何玉燕夫妻合葬,说出来恐怕师父对他会有不良印象,因此他就把这件事隐瞒了。

三具尸体,左边那具是耿京士的,右边那具是何家的老家人何亮的,当中那才是无极道人的。

经过了十六年,没有棺材的尸体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头。

幸好不戒是自幼就跟无极道人在一起的,他也曾经到过何家好几次,和何亮、耿京士都是相当熟识。骷髅还保持人体形状,从身材的高矮和骨架的粗细也就不难辨认了。老年人的骨头和少年人的骨头也有分别,这一点也是瞒不过精明能干的不戒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原来不岐师弟当年并没有让耿京士和他的师妹合葬。嗯,这也怪不得他,他的师妹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耿京士当年“勾引”师妹私奔一事,不戒是知道的。当年他也曾很不满意耿京士的所为,他的同情是放在戈振军一边的。

发现耿京士的尸体,虽然引起他的感喟,但却不令他感到奇怪。发现何亮的尸体,那就令他大大的惊疑了。

惊疑的还并不是这件事情的本身。戈振军当时是在匆忙中掘两个坑的,为了省时省力,他让何亮和无极道人葬在一起,那也是不戒可以理解的。不戒并不是那种拘泥于“尊卑有别”的人,一个老家人和武当派的首座长老葬在一起,他倒是觉得无所谓的。

引起他惊疑的是何亮的骨头,何亮的骨头是黑色的。只有中毒身亡的骨头才会这样!

在他细心察视之下,终于在何亮的一条肋骨缝中,发现一枚小小的梅花针。他是武学行家,用不着什么推断了,这枚梅花针当然是淬过剧毒的无疑!

何亮的死因明白了,他是中了毒针身亡的!

死因明白,另外的事情却更难明白了。第一个问题,是谁发的这枚毒针?跟着的那二个问题,为什么要用毒针来杀何亮?何亮不过是个略懂武功的老家人,要杀他易如反掌,用得着用毒针来暗算他么?

当然他第一个想起的行凶者是耿京士。

根据戈振军当年向掌门人的禀报,这个老家人何亮也正是死在耿京士手下的。

但不戒再想一想,却还是觉得可疑。

按照戈振军当年所说的经过情形,何亮是给耿京士失手推跌,因而摔死的。何亮武功不高,而耿京士当时在心情激愤之下,出手不知轻重,以致误杀何亮,如此解释,情理是可通的。

但现在却有新的发现,何亮是死于毒针!

即使耿京士有心要杀何亮,他也无须使用毒针。何况武当派乃是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一向就是被严禁使用喂毒暗器的。虽说耿京士曾经离开师门一年,但在那一年当中,料想他也决计练不成那等神妙的暗器功夫,可以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

那么不是耿京士又是谁呢?

当然不戒不会怀疑到戈振军身上。戈振军和耿京士以及其他的武当弟子一样,都是没练过梅花针这门功夫的。何况,戈振军更没理由去杀何亮。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当时有人埋伏在暗处,偷施暗算了。不过,不戒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解释也还不能令自己满意。因为梅花针是分量轻微的暗器,要用梅花针来伤人,非得埋伏在很近的地方不行。而当何亮被杀之时,在场的除了耿京士之外,还有戈振军和何玉燕,这三个人都非庸手。那人发出梅花针,又怎能全都瞒过他们的眼睛。

不戒猜想不透,心里想道:“先且不必想他,待我把这三个人的遗骨都带回武当山去,先禀明师父,然后再和不岐师弟一起参详。”

主意打定,他开始收拾遗骨。

忽地觉得头顶有股劲风“压”下来,不戒应变极快,一闪闪开,只听得轰隆一声,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把三具骷髅都压得碎成片片。

不戒拾起铁铲,双脚一撑坑壁,飞身跃起。说时迟,那时快,又一块大石头抛下来。不戒人在半空,铁铲挥出,三十年的内功在这紧要关头发挥了作用,真力所到,“当”的一声巨响,那块大石头竟被给他的铁铲铲得倒飞回去。他的双脚亦已踏上实地了。

但就在此时,伏击者又已换发暗器,这次不是用石头掷他了,是排列成三个品字形的九枚透骨钉向他射来。那人的腕力也真强劲,九枚透骨钉发出的啸声好像利箭一般可以射穿他的耳膜!

不戒挥舞铁铲,把九枚透骨钉全都打落。但虽然全都打落,他的虎口亦已隐隐感到有点发麻。不戒是个武学大行家,铁铲一碰着对方的暗器,立即就知道那个人是运用内家真力发出这九枚透骨钉的,不禁大吃一惊,心里想道:“奇怪,这人练的内功怎的好像和本门的太极神功颇为相似?”微细的分别,只是那人的内功似乎较为霸道,透过暗器传来的劲道也是若断若续,不似他得自武当掌门真传的精纯。

“暗器伤人,算得什么好汉?有胆的出来!”不戒喝道。

话犹未了,立即就听得有个带外地口音的男子笑道:“不戒道长,我知道你是武当掌门的衣钵传人,素仰贵派内功高深莫测,我这不过是试试你的功力而已。”

这个人是戴着蒙面巾的。

不戒喝道:“你若是想和我印证武功,何必藏头蒙面?”

那人哈哈笑道:“你又猜错了。对不起,我是想杀你的!不过,我不是想用暗器杀你,我是想用剑杀你!咄!看剑!”他先说破,这才出剑,表明不是偷袭。

不过那蒙面人的出手也端的是快如闪电,说到一个“剑”字,剑光已是如匹练般的卷过来了!他拔剑、飞身、出招攻敌,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姿势也极其美妙。这一招剑法,不戒一看,竟然又是似曾相识。

铁铲沉重,不戒一见那人剑法,就知难以遮拦,果然不过数招,就被那人攻得手忙脚。那人笑道:“我若连拔剑的机会都不给你,恐怕你死不……”

“死不瞑目”这句话尚未说得完全,不戒已是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出三丈开外,陡地一声大喝:“你要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双臂一振,铁铲挟着风雷之声,从他手中飞出,向那人拦腰铲去。

那人亦不敢硬接,一个斜身窜步,剑尖轻轻一点、一引,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把铁铲拨过一边。不戒见了他这手法,不觉又是心头一凛。

不过他的手法虽然巧妙,却也不免缓了一缓。说时迟,那时快,不戒的剑亦已出鞘,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接招!”他剑划弧形削出,那人也划了个弧形接招,不过幅度却比他更大,双剑一交,那人的剑锋比不戒的剑锋向前多伸三寸,不戒险些被他所伤。

幸好不戒功夫老练,一个沉肩坐马,剑势反圈回来。这一下当真是有如渊停岳峙,深得以静制动之妙。蒙面人亦似识得厉害,不敢把招数使老,立即变招。只见他肩头一耸,脚跟离地,剑势斜飞,宛如白鹤亮翅,斜削的幅度比刚才那一招更大。这一剑若是给他直削下来,不戒的一条臂膀只怕非得和身体分家不可。

不戒依样划葫芦,也还了一招“白鹤亮翅”,所划的弧形幅度却缩到七尺之内。宛如江海凝光,蒙面人强攻不进,又再变招。

不戒疑心大起,喝道:“你这两招太极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人哈哈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须知剑理可以相通,剑法自然亦有相似。你以为只有太极剑才有这两招吗?”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说话之间,已经接连划了三个圈圈,使出来的又是太极剑法的一招“三转法轮”。

不戒喝道:“你这分明是太极剑法,还要狡辩。”

那人冷笑道:“一定要把我的剑法当作太极剑法,那也由你。嘿嘿,但普天之下也不见得只有武当派的弟子才会太极剑法!莫说两招,还有得你瞧呢!接招!”

那人剑法展开,一个圈圈接着一个圈圈,绵绵不绝,往复循环,好像波浪般层层推进,果然都是太极剑中的招数。但出手却比无相真人所传的快得多,攻势也强得多,不戒暗暗纳罕,这路剑法怎的似曾相识?啊,对了,是有几分似无色师叔的剑法。但它和正宗的太极剑法却又好像只能达到形似,未能达到“神似”的地步。不过,若说它比不上本门真传,却又未必。虽然刚柔易势,却又似是殊途同归。莫非当真是如师父所说,不知是哪个年代,有个武当派的弟子把太极剑法和别派弟子私相授受,经过了许多岁月,又由别派高手变化而成?不戒的剑法是无相真人所传,从没跟无色学过剑法的,所以他跟不岐不同。他只看得出这人的剑法与无色“有几分”相似,但这“几分”到底是“三分、四分”,或是“七分、八分”,他可就不能说得准确了。

不戒初时心神不定,给那人攻得手忙脚乱。他瞿然一省,心想:“我怎的忘了师父所授的要旨了,任彼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当下凝神应战,那人剑法越来越快,他却越来越慢,剑尖好像坠着铅块一般,东指西划,但每划一个圈圈,就把对方的攻势消解一分。

说也奇怪,他的防御圈子虽然越缩越小,动作也越来越慢,但蒙面人那么凌厉的剑势却也攻不进去。过了一会,蒙面人的剑法如受阻滞,不知不觉跟着他慢下来了。不戒的剑圈从收缩又再扩张,把蒙面人的身形笼罩在他的剑圈之下。

不戒正自把太极剑法使得得心应手,忽地感觉右臂好像有点麻木,蒙面人一招“大漠孤烟”,攻入他的圈子,接着一招“长河落日”,划出一个椭圆形的剑圈反罩过来。

双剑相交,无声无息,原来都用了个“粘”字诀,把内力贯注剑尖,和对方的剑胶着了。

不戒初时暗暗欢喜,心想:“你若和我比剑,我恐怕还得多用三五十招,如今你和我拼内力,这一招我就叫你逃不脱我的剑底!”原来他的内力是更胜于剑法的,而且他早就试出对方的内力是不如自己的了。

但相持的局面并不如他估计的那样很快就会结束,相反,拖延得已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他力透剑尖,仍然不能伸前半分,对方坚韧的抵御,甚至竟然隐隐含有反击之势。

“奇怪,我的内力怎的好像不济了?”令他吃惊的还不只如此,刚才他不怎么在意的那一丝麻木的感觉,如今已是在蔓延了,这麻木的感觉从肘尖的曲池穴向上蔓延到了肩井穴,向下蔓延到了虎口的关元穴,整条右臂都有麻木不灵的感觉了。虽然他仗着精纯的内功,手臂还不至于麻木得僵硬,但只麻木不灵,亦已受了很大的影响了。

就在此时,树林里忽然走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的躯体魁梧,不戒认得是鲁南的独脚大盗,名唤周雄,三年之前,他打劫一帮皮草客商,恰值不戒路过,他被不戒打得负伤而逃。那女的则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徐娘半老,还作少女打扮,眉毛画作半弯新月,额点丹黄,唇抹胭脂,梳着两条辫子,有说不尽的妖媚风骚。这个女人他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周雄磔磔大笑:“牛鼻子,臭道士,三年前的威风哪里去了,你想不到也会有今日吧?”

那半老徐娘却是在抿嘴轻笑,说道:“不戒道长,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是骂错人了?偷施暗算的不是这位朋友,是我!不过,我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以我也不怕你骂。怎么样,我这枚小小的毒针,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吧?”

不戒瞿然一省,喝道:“你是青蜂常五娘?”

原来常五娘乃是一个善于使用喂毒暗器名闻江湖的女飞贼,因此不戒虽然没有见过她,也曾听得人家说过她的相貌和来历的。

据说她是四川唐家二公子唐绍的情妇,她最厉害的一种暗器名为“青蜂针”,就是偷得唐家的秘方炼成的。青蜂是一种罕见的异种蜜蜂,它的针比黄蜂更毒,俗语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俱不毒,最毒妇人心。”常五娘是个手段狠辣的女飞贼,赖以成名的暗器又是毒针,故此在江湖上得了一个“青蜂”的绰号。

若在平时,常五娘的毒针再厉害也决计伤不了不戒,只因她的毒针是混在那蒙面人的透骨钉中发出,蒙面的人功力和不戒不相上下,不戒全神贯注应付他的透骨钉,这才着了常五娘的暗算。

常五娘格格笑道:“想不到武当派的高人也知道小女子的贱名,真是不胜荣幸之至。投桃报李,小女子劝道长还是趁早投降的好。否则你的真力再耗下去,毒就会发作得更快了。一到毒气侵入心脏,那时我纵有解药,也保不住你的性命了!”

不戒对她的“劝告”好像听而不闻,陡地喝问:“何亮是不是你用毒针害死的?”

常五娘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怪,自己死到临头也不着紧,反而要去查究一个老家人的死因!嘿嘿,是我又怎样?”

不戒喝道:“是你,我就要你偿命!”

常五娘笑得有如花枝乱颤:“道长,你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吧!”

此时不戒和那蒙面人仍然是在相持不下,而且好像还是蒙面人占了一点上风。蒙面人的长剑始终挺得笔直,不戒的长剑却有点微弯了。

哪知常五娘笑声未止,陡听得不戒一声大喝,两柄长剑同时断了。

不戒以内力震断对方的剑,自己的剑也给对方的反弹之力震断。不戒是中了毒的,这一下强运真力等于是孤注一掷,休说常五娘意想不到,对那蒙面人来说,也是始料之不及。

这刹那间,蒙面人不觉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不戒已是疾掠而前,把手中的半截断剑向常五娘掷出。周雄站在她的身旁,忙挥铁拐。

那半截断剑来得快如闪电,周雄的铁拐刚刚举起,只觉一股劲风扑面,刺得他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待到他眼睛张开,铁拐也挥出之时,耳朵早已听得常五娘尖锐叫声了。他的铁拐根本碰不着断剑。

常五娘本以轻功见称,但饶是她闪得快,也还是未能避开。只听得“卜”的一声,断剑贴着她的腮边擦过,插入了她的肩头。原来不戒的掷出断剑,乃是用上了回旋的手法。他不但算准了双方的距离,连常五娘的腾身闪避,亦已在他计算之中。

常五娘被断剑插入肩头,琵琶骨也断了,她痛得倒在地上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滚了两滚,终于骨碌碌地滚下山坡,也不知是死是活了。

不戒一剑得手,但本身亦已受到两面夹攻。

在他前面的是周雄,周雄的铁拐打不着断剑,却朝着他的脑袋打下来了。

在他后面的是那个蒙面人,蒙面人如影随形,亦已跟踪扑到,掌挟劲风,猛击他的背心。

好个不戒,在背腹受敌之下,一个搂膝绕步,掌缘轻轻一带,使出借力打力的功夫,周雄那铁塔般的身躯,被他“四两”之力带动,收不住脚步,狂冲向前,那根沉重的铁拐,变了方向,刚好是向着那个蒙面人打下去了。

那蒙面人也会“四两拨千斤”的手法,但他正以猛力发掌,急切之间,若然改变手法,那股猛力就会回击自身。蒙面人可不愿意为了顾全伙伴的性命而令自己受伤,他的那股掌力仍然向前发出,只不过加上一点牵引的巧劲,使得周雄倾斜扑倒,这也还是为了保护自身的。

这一下就等于两个太极高手借周雄的身体来过招,周雄的身体好像陀螺一般,被不戒轻轻拨过一边,又给蒙面人的猛力推过另一边,转了两转,登时四脚朝天,眼耳鼻中都流出血来,跟在常五娘的后面,骨碌碌也滚下山坡去了。

那蒙面人冷冷说道:“杀人就要偿命,这是你自己说的,刚才那场比剑,算作没有输赢,咱们再比掌力。”

不戒耗损真力过甚,已是阻遏不了毒气的蔓延,此时不但一条右臂麻木不灵,半边身子也都好像是在逐渐僵硬了。他眼前金星乱冒,视力亦已模糊。当下强运玄功,吸一口气,镇摄心神,只凭一条左臂,便与对方过招。

双掌一交,不戒只觉对方的掌力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往复循环,无断续处,无缺陷处,确是和本门的内功同一路子,但柔中带刚,却又不似正宗的太极掌功夫。

不戒把生死置之度外,凝神应战,眼中有敌,心中无敌,灵台恢复清明,一招“三转法轮”使出,双掌划圈,掌力吐出。蒙面人好像身陷漩涡,不由自已地跟着他转了两个圈圈。第三个圈子转了一半,那人方始能够稳住身形,摆脱他的粘黏之劲。

不戒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原来他这一招“三转法轮”,本来可以牵引对方连转三个圈子的,转到第三个圈子,那人非得给他摔翻不可。只因他中了剧毒,毒气正在继续蔓延,此时连左臂也开始感到麻木了。就差那么一点,后劲不继,功亏一篑,只能逼使对方转两个半圈。

蒙面人冷冷说道:“果然不愧是武当掌门的首徒,只可惜你命不久长了。念在你修为不易,我和你做一宗交易如何?”

不戒运气御毒,根本就不理会他说些什么。那蒙面人自说自话:“你中毒已深,想要恢复如初那是不可能的了。但若得到常五娘的独门解药,还可以多活十年。你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让你去取常五娘的独门解药。否则你自己也当明白,即使你想和我拼命,可也是打不过我的了。我不罢手,你如何能够抽身去取解药?”

不戒知道他是存心激怒自己,仍然当作没有听见一般,加紧把已经开始涣散的真气收束。

那人激不动他,冷笑说道:“你不听良言,没办法,我只好成全你了。”陡地一声大喝,双掌齐飞,一招“野马分鬃”,夹击不戒两边的太阳穴。

不戒用了个“卸”字诀,用一招“云手”的手法,意欲将他身形带动,这次只须将他转一个圈子,就可以将他摔倒。

哪知这一次却不灵了,那人的掌力大得出奇,不戒只能“卸”去他的一半力道,余下的力道刚好和不戒的力道抵消。但不戒的大半边身子已经麻木,是以彼此的力道虽然恰好抵消,但那人只是晃了一晃,不戒却不能不连退三步了。原来那人自知对太极掌的运用他是远不及不戒的。是以他这一招“野马分鬃”,虽然仍是太极掌的招式,但所发掌力却不同了。

太极拳、太极掌、太极剑都是讲究以柔克刚的,但这蒙面人的掌力却是刚猛非常,而且好似洪波冲破堤防,一泻无遗,毫无含蓄之妙,与不戒所学的上乘内功心法大异其趣。

若在平时,对方用猛力攻他,他是求之不得。但此际他的毒伤已经发作,大半边身子都已麻木不灵,纵然施展以柔克刚的上乘功夫,亦是克制不住这股刚猛的力道了。他只能卸去对方的一半力道,剩下的一半力道,还是冲击得他摇摇欲坠,好似在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蒙面人一见强攻有效,掌法立变,着着抢攻,凌厉之极。此时他用的已不是太极掌法,时而掌劈,时面指戳,好像还夹有刀剑的路数。饶是不戒见多识广,也看不出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掌法。但奇怪的是,他虽然看不出来,对方的这路掌法,他又好像是似曾相识。

那人似乎看出他心里的疑团,哈哈笑道:“你不识我这路掌法吧?我若不告诉人,恐怕你是死不瞑目了!”

不戒哼了一声,说道:“邪魔外道,何足道哉?”言外之意,这种不是名门正派的掌法,根本就不值得他去寻根究底。

蒙面人摇了摇头,纵声大笑,说道:“邪魔外道?嘿嘿,看来你的本门功夫学得尚未到家吧?我只稍加变化,你就认不得了?”

不戒瞿然一省,冷笑道:“什么掌法,你只不过偷学了本派的第二流剑法罢了,就敢在我面前夸嘴?本门的掌法和剑法虽可相通,但你变出来的却是非驴非马,我说你邪魔外道,难道说错你吗?”

蒙面人哼了一声,说道:“不错,我这路掌法就是从你们武当派的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变化出来的,非驴非马也好,第二流也好,总之你是抵敌不了。嘿嘿,我用你们的第二流剑法,就可以打败你这个已经练成了第一流太极剑法的高手,只可惜无相真人不在此地,否则他见了他要立的掌门弟子,败在我这个只是偷学了他几手粗浅的剑法的人手里,准会气死!”

不戒知道对方是想激他生气,但心里却也不能不又添一个疑团,为什么这蒙面人好像唯恐他不知道这路掌法是从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变化出来的呢?

不戒咬牙奋战,终于支持不住了。胸口中了一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蒙面人喝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输投降么?”

不戒心头一凛:“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落在这厮手上!”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害怕对方杀他,而是害怕对方不知还有什么阴毒险狠的手段,要利用他来挟制武当派了。他把心一横,想要自尽。但可也迟了一步了,他的真气已经涣散,根本就不能够自断经脉了!

不戒不禁心头一凉,想不到自己威震江湖,今日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长啸穿林,那蒙面人喝道:“来的是什么人?”

话犹未了,那个人已经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是一个丰神俊朗、腰悬佩剑的少年。看来不过二十左右年纪。

这少年现出身形,冷笑说道:“你蒙着脸孔不敢见人,这话似乎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

不戒正在准备作临死前的一击,根本就不理会来者是谁,但听得这少年声音好像熟人,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望他一望。

这少年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咦,你、你不是不戒师兄吗?”

不戒也是不禁呆了一呆,叫道:“你,你是牟师,师弟……”突然胸口如受巨锤一击,登时地转天旋!

他本来已抵敌不住那蒙面人了,何况还在分心说话,蒙面人一听得他们是师兄弟,迅速出掌,这一掌正劈中他的前心要害。

不戒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好像灵魂出了窍,但隐隐还听得见那少年的喝骂声。

“休得伤我师兄!”

那蒙面人哈哈大笑,“我早已经伤了他了,如今我不但是伤了他,恐怕还已经把他打死了呢!你要怎样?”

少年喝道:“我要你死!”

不戒心里说道:“我不能死,要死也得等到牟师弟杀了这奸贼我才能死。我要把师父的嘱咐交托给他!”

就凭着这点责任心支持着他,不戒努力不让眼皮阖下,终于驱退了死神,虽然他自己也知道死神还会再来,但能够多活片刻就多一分希望。

他躺在地上,不能转动。只听得见那蒙面人的掌风呼呼,偶尔也看得见好像闪电似的剑光从他眼前掠过。这是当那少年正在他的前方,在他的视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出剑的时候他才能够看见。

“啊,牟师弟不愧是本派名家之后,剑法又得过无色师叔的真传,使得果然比我还要精妙。哈,妙极,妙极,这两招正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可惜又看不见。”不戒精通本门剑法,只看了两招,就已看清楚师弟和他所学的不同了。

这少年的剑法全采攻势,快如闪电,凌厉之极,正是无色曾经传给不岐的那套太极剑法。无色那套别出心裁、加以变化的太极剑法和不戒的所学路子不同,倒是和那蒙面人的剑法较为相似。

蒙面人的剑已经给不戒震断,如今他只能用太极掌来对付那少年的太极剑。

不戒听见那蒙面人的掌风仍是强劲之极,不禁担心:“那蒙面人的功力不在我之下,牟师弟虽然得兼本派道俗两大名家之长,究竟年纪还是太轻,能打得过那蒙面人吗?”

原来这个少年名叫牟一羽,他的牟家正是在武当派中历史最长的武学世家。武当派自张三丰创派至今,一共传了十一代。历代弟子,不论是内功还是剑法,都是道家弟子胜于俗家弟子的。但只有一个例外,在第三代弟子中,有一个叫做牟独逸的俗家弟子,他的剑法不但冠于同门,而且是当时天下一剑客。这个牟独逸就是牟一羽的祖先,从牟独逸开始,牟家世代相传,都是武当派的弟子,从未中断,至今亦已差不多有两百年了。不过,自牟独逸之后,纵然不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但却没有出过像牟独逸这样的杰出人物了。牟一羽的父亲牟沧浪虽然亦是堪称剑术名家,但比之不岐的俗家师父两湖大侠何其武却已有所不如了。

牟沧浪可能有见及此,他希望儿子重振家声,因此要儿子拜当今武当派中剑法第一的无色道人做师父。无色和牟沧浪是平辈,年纪比牟沧浪轻,他只答应传牟一羽剑法,不肯以师父自居。他每年到牟家三两次,每次停留十天半月不等。牟家的武学本来就已经得了武当派真传,只不过不及无色的精妙而已。有无色指点诀窍,每年来三两次亦已足够。牟一羽也曾跟随无色道人来过两次武当山,两次都是来给掌门人拜寿的。不戒只知师叔这个弟子不凡,却未见过他的剑法。

不戒躺在地上,身体也在逐渐僵硬了。他难窥全豹,心头忐忑不安,忽听得“蓬”的一声,似是重物坠地。不戒不禁心头一凛,只道牟一羽已遭毒手。但随即就听见一声惨厉的呼叫,跟着就是沉重的脚步声在奔跑,听见这两种声音,不戒倒是安心了。

那个逃跑的人,显然是因为受了重伤,无法施展轻功,脚步声才会这样沉重。

两个人拼搏,有一个已经倒下,另一个就不会逃跑,即使他是受了重伤。因为那个人既然倒了下去,就算不是业已死亡,一定也是比他伤得更重。他大可以在杀了那人之后,从容裹好伤才走。

不戒判断没错,他听见的那个似是重物坠地之声,并不是因为有人倒下,坠地的只是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

逃跑的是那个蒙面人,牟一羽根本就没受伤。

那蒙面人一掌劈断树枝,没打着牟一羽,牟一羽那快如闪电的一剑却已重伤了他。

牟一羽叹了一声“可惜!”,回过头来说道:“师兄,那个蒙面人已经被我打跑了,小弟无能,不能将他立毙剑下,不过,他给我刺着心房,谅他也难活命,师兄,你的伤怎么样?”

不戒嘴唇开阖,吐出来的声音细如蚊叫。

牟一羽拿出一颗能治内伤的小还丹给他服下,手贴着他的背心,一股真气输送进去,说道:“师兄,你歇一歇,慢慢说。”

不戒说话的声音听得见了,“你把坑底的骨头都、都拾起来,带、带回去给掌门!我、我不行了,你、你省点气力吧。”

说完了话,不戒的眼睛也闭上了。

牟一羽叫道:“师兄,师兄!”听不见他的回话,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这才发觉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原来他既中了毒,又受了伤,只因为要把师父的嘱咐转托师弟,方始能够支持得到现在的。

不过,他虽然尚未停止呼吸,但从他心脏跳动的微弱,亦可知道他实在是危在旦夕的了。

牟一羽沉重的面色刚刚开朗了些,不禁又皱起眉头了,他自言自语的喃喃说道:“不行,你要死也得回到武当山才能死!”

武当山的展旗峰下,有个小湖,湖中荷花正在盛开,湖面风来水皆香。

湖边有个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脸上有两个酒涡,更衬托出她的俏丽。

展旗峰下的玉镜湖是武当山一个名胜所在,但这个俏姑娘却不看风景,也不看湖里的荷花。

她抬头看山,山峰有什么好看?

这座展旗峰石色如铁,石势奔骤跃动,好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

如果山峰也有性格的话,展旗峰是应该属于朴实浑厚一类吧?“朴实浑厚”是正面的赞语,从反面说来,也可说成是“古板”的。

一个天真活泼的俏姑娘,难道会喜欢一座“古板”的山峰?

不过在这座展旗峰上,离地不过六七丈处,峭壁之间,有一朵大红花。这朵大红花迎风招展,灿若朝霞,却像个热情的少女在翩跹起舞。

俏姑娘莫非是给这朵大红花吸引住了?莫非她是要和这朵大红花比一比谁美谁俏?

她忽然腾身飞起,这一跃足有三丈高,手掌一按岩石,又再升高两丈多,在空中一个转身,恰好是在那朵大红花的下面掠过,但她的手却还是未能碰着那朵红花,一个转身,翩如飞鸟般又落下来了。

“姐姐,好俊的轻功!”

“弟弟,你来得正好,快来,快来!”

一个年纪和她相若的少年笑嘻嘻地跑到她的眼前,说道:“姐姐,你这样着急叫我来做什么?”

“弟弟,你给我摘下这朵红花!”

弟弟笑道:“姐姐,你那么俊的轻功都摘不下它,我怎么行?”

姐姐说道:“你别给我送高帽,谁不知道你的功夫比我行,你到底给不给我摘!”

弟弟道:“姐姐,我不是给你戴高帽,说到轻功,我确实没有你好,我顶多只能跳三丈高。”

姐姐说道:“你跳不上去,就给我爬上去!”

弟弟噘着嘴巴道:“你为什么不爬?这朵红花可是你想要的!”

姐姐嗔道:“谁叫你是我的弟弟,姐姐叫你做点事你也推三托四?我是女孩儿家,怕弄脏、弄破衣裳。你是男子汉也怕?”

弟弟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耸耸肩头。说道:“我早知道你一叫我就没好差事。不过,也用不着爬上去吧?”

姐姐道:“岂有此理。你还要和我讨价还价?”

弟弟道:“你没听清楚就骂我?我只是说不用爬上去,可并没说不给你摘花!”

说罢,他掏出两枚磨利了边的铜钱,对准峭壁上的那朵大红花掷去。

两枚铜钱闪电般飞出,那少女都还未看得清楚,只听得“叮”的一声,铜钱擦着石头飞过,那朵大红花已经落了下来。

少女接到手中,只见花瓣都未掉下一片,乐得她眉开眼笑,赞道:“弟弟,好俊的暗器功夫!”

少年说道:“我这暗器功夫还差着点儿呢,要是练得到家,只须一枚铜钱就行了。”

原来那朵峭壁上的大红花是从石罅中生出来的,根部全在石罅里面,茎部也只露出几寸。准头稍为差一点,就会把花打碎。而且即使刚好割断它的茎,用力倘若不是恰到好处的话,花瓣也会片片飘零的。

少年的第一枚钱镖刚好插进石罅,把下面一截的花茎削断,钱镖撞着石壁的反弹之力恰好把那朵花弹得离开峭壁丈余,这样,落下来时才不至于被尖利的石笋擦伤。但落下来的速度也还要保持得恰到好处才行,否则花瓣还是会掉一些的。他的第二枚铜钱用上粘黏之劲,紧接着第一枚铜钱飞到,刚好在那朵大红花离开石壁之时碰着它的茎部,那股粘黏之劲令得那朵花空中打个转,减弱了下坠之势,缓缓落下,这才能够保持得花朵的完整的。所以这霎眼即过的暗器功夫,已是包含着好几种武当派的上乘武学。

少女的笑容不见了,说道:“这一手暗器功夫是你义父教给你的吗?”

少年道:“不是。是无量师叔祖教的。我的师父是专心练剑,不练暗器的。咦,姐姐,你怎么啦?刚才还是满脸笑容,怎的忽然间又好像不高兴了?”

少女道:“我是在想——”

少年道:“想什么?”

少女道:“我想,命运这个东西可真是奇妙!”

少年笑道:“姐姐,我看你今天才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呢!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触?”

少女道:“难道不是吗?就说你我二人吧,咱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而且还是同一天生下来的双胞胎,命运可就有这么大的差别!”

少年道:“你现在不是和我一样吗?”

少女道:“自小就不一样了,在家里爹妈疼你,在道观里那些老道士、中年道士也都欢喜你。你的义父兼师父是不必说了,连无量、无色两个长老也时常亲自指点你的武功。人人都宠爱你,有好处都归了你!”

少年心想掌门师祖也曾亲自给我讲解过本派的内功心法,要是我说出来,你恐怕要更加妒忌了。当下笑道:“但那些小道士可是争着奉承你呢!”

少女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这小鬼头竟敢取笑起我来了。我才不理会那些牛鼻子呢。”

少年笑道:“你怎的在武当山上骂起道士来了?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女道士的徒弟了呢。”

少女道:“我只是个挂名弟子,怎比得你是掌门人的再传弟子。不过,说正经的,弟弟,你也别误会我是妒忌你。弟弟有出息,我这个做姐姐的也高兴的。我只不过是自叹命运不济罢了。”

少年道:“你也不能说是命运不济了。要是你这句话给爹爹听见……”

他话未说完,少女就抢着把话接过去道:“我知道,爹爹一定会骂我不知足了。他常说小灵儿呀,你真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出生在穷苦人家的女儿,居然有这样好的运道,有武当派的道姑看得起你,教你读书识字,还教你武功。这两年观中的执事道长还拨了几个小道士来帮我种菜,你连菜地都不用下了,简直就变成了千金小姐啦。不过,奇怪的是,我可从来没有听见爹爹和你说过这种话,要讲“福气”,你的福气不是比我更好吗?我也明白,我的福气,其实是沾你的光的。”

少年一想,姐姐这话的确不错,心里也有点奇怪,为什么爹妈对他的态度和对姐姐的不同。“不单这一桩,其它事情好像也是如此。爹爹从没骂过我,对我好像客人一样。不过,这一点恐怕连姐姐也没感觉到吧?”

他把疑团藏在心里,说道:“一般人家都是比较重男轻女的,姐姐,我知道我是比你多占一点便宜,但你也不必烦恼,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若是想学什么武功,只要我懂的,我会偷偷教给你。”

少女道:“你不怕师父责骂?”

少年道:“反正你也是武当派弟子。”

少女道:“本派武功渊博,长一辈的几乎都是各有所长的,好像有一条规矩,倘若未得掌门允许,每人是只能跟师父学的。但好像只有你是例外。”

少年道:“我知道,但我不是你的长辈,同门拆招,是允许的。你跟我拆招,以你的聪明,就可以偷学了。”

少女低下头不说话,少年道:“姐姐,你想什么?”

少女道:“我在想你的名字。”

少年说道:“我的名字有什么好想?”

少女道:“昨天一位师姐和我说,倘若她不是和我们熟识,只听我们的名字,决计想不到我们乃是姐弟。她赞你的名字起得很雅,蓝玉京,像是个世代书香的读书人的名字,不比我的名字这么俗气。”

少年笑道:“最后这句话不是你那师姐说的吧?”

少女说道:“她口里没说,我知道她心里是这么说。”

少年笑道:“姐姐,我倒觉得你的名字更别致呢,水灵,水灵,人家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注意你的眼睛了。”

原来这个少年就是戈振军当年托给蓝靠山抚养的那个婴儿,他是耿京士和何玉燕的遗孤,本来应该叫做耿玉京的,只因戈振军存有私心,不愿意他知道生身之父是谁,因此要蓝靠山认作他的生父,他就只能叫做蓝玉京了。那个女的才是蓝靠山的亲生女儿,名字叫做水灵。

原名戈振军的不岐,现在已经是武当山上很有地位的道士了。他是耿玉京的义父兼师父。蓝水灵因为弟弟的关系,常在观中出没,她和弟弟一样,对练武也很有兴趣。武当派是有女道士的,有个道号不悔的女道士就收了她做挂名弟子。只做挂名弟子,那是因为女道士的规矩,比男道士更严,做了道家的女弟子要还俗就很难的原故。

蓝水灵不知道弟弟的身世之隐,因此她对这个弟弟虽然爱护有加,但多少也有点“不平”之感,觉得凡是好的都几乎归了弟弟,甚至父母也是对弟弟特别“偏心”。

蓝水灵道:“对啦,那位师姐还赞你长得俊呢。她说你人如其名,名字有个玉字,人也长得有如粉雕玉琢一般。我说可惜你已经做了出家人了,否则你或者还有机会做我的弟妇。”她本是装作一本正经的说话的,说着、说着不觉就笑起来了。

蓝玉京道:“我的名字是义父给我取的,她称赞我的名字取得好,那可与我无关。”

蓝水灵道:“你的相貌总是你自己的了吧?”说着叹道:“也怪不得人人都宠你,你确是样样都比我强,长得比我好看,人也比我聪明。那位师姐说的虽是笑话,但我也觉得、觉得……”

蓝玉京道:“你觉得什么?”

蓝水灵道:“或者我的比喻用得不恰当,我觉得你好像是乌鸦巢里养出来的凤凰。”

蓝玉京道:“岂只不当,简直该打!你这么一比,岂不是把爹娘都比作乌鸦了?”

蓝水灵道:“是该打,但可惜我才疏学浅,想不出更好的比喻。”

蓝玉京道:“姐姐,你知不知道那些小道士在背后怎样说你?”

蓝水灵道:“他们说我什么?”

蓝玉京道:“他们也有一个比喻,说你是一支会走路的黑牡丹!喂,你别着恼,他们是赞你黑里俏呢。”

蓝水灵道:“岂有此理,你也跟着那些混账臭道士来取笑你的姐姐,看我不撕破你的!”

“啪”的一下,蓝玉京脸上挨了她一巴掌。蓝玉京没还手,也没说话,只是眼睛好像发呆一般看着姐姐。

蓝水灵道:“姐姐和你闹着玩的,你生气了吗?”

蓝玉京道:“我没生气。”但他的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样的看着姐姐。

蓝水灵道:“咦,你中邪了吗?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蓝玉京道:“姐姐,你的眼睛真美,我这双眼睛可就远远比不上你的了。”

蓝水灵听得弟弟称赞自己的眼睛,倒是不禁有点得意。原来他们家乡的土话,形容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美是叫做“水伶伶的眼睛”的。“伶”“灵”同音,“水灵”的名字就是因为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之故。她自己也觉得样样比不上弟弟,只有这双眼睛是比弟弟更美丽的。

弟弟抓着她的痒处,她佯嗔说道:“小鬼头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正经事不做,就知道哄姐姐欢喜。说正经的,咱们来了这里半天,你也该和我练剑了。”

蓝玉京忽道:“姐姐,你有没有镜子?”

蓝水灵道:“我从来不带镜子。”

蓝玉京道:“那么你看看水里!”

蓝水灵道:“水里有什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脸上弄脏了,自己却未发现。

水清如镜,蓝玉京道:“水里有咱们的倒影。”

蓝水灵莫名其妙,说道:“那又怎样?”

蓝玉京道:“你现在看得清楚你是多漂亮了吧?”

蓝水灵轻轻捶弟弟一下,说道:“你今天怎么啦,老是开姐姐的玩笑。”

蓝玉京道:“说正经的,可惜娘亲不在这儿。”

蓝水灵诧道:“你要娘亲在这儿做什么?”

蓝玉京道:“你和娘亲都是瓜子脸儿柳叶眉。”

蓝水灵笑道:“这个还要你告诉我么?”

蓝玉京道:“水是照不出年纪的,要是你和娘亲站在一起,水中的倒影一定像两姐妹。”

蓝水灵颇为得意,说道:“大家都说我和妈长得一个模样。”

蓝玉京道:“听说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

蓝水灵说道:“不错,爹爹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娶得妈妈为妻,我听他说的那个英雄夺得美人归的故事,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了。”

蓝玉京道:“我倒还想再听一遍。”

蓝水灵模仿爸爸喝醉了酒的样子,大着舌头说道:“水灵呀,你知不知道你妈是我从前住过的那条山沟的大美人哩,你猜她怎肯嫁给爹爹的,那是因为爹爹有一次喝醉了酒,打死一只大老虎……哈哈,底下的话就是怎样自夸自赞他是如何英勇了,反正你也听过不少遍,用不着我再说了吧。”

蓝玉京道:“你漏了一句最重要的话。”

蓝水灵道:“漏了哪一句?”

蓝玉京也学着爸爸的口吻说道:“水灵儿呀!幸亏你长得不像我,只像你妈。”

蓝水灵蓦地醒悟,说道:“你这小鬼头,原来你还是绕着弯儿来开姐姐的玩笑。”

蓝玉京道:“这怎么是开玩笑,你自己也说的,你是长得像娘亲嘛。不过——”

蓝水灵道:“不过什么?”

蓝玉京道:“我长得不像娘亲,也不像爹爹。小时候我常常奇怪,爹爹每次说那个故事,为什么只提你的名字,现在我懂了,那是因为我和爹妈都不相似的原故。”

蓝水灵一怔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蓝玉京道:“咱们是双胞胎对不对?”

蓝水灵道:“你怎么啦?这件事难道还会有假?”

蓝玉京道:“那咱们的相貌为什么全不相同?”

蓝水灵道:“这个、这个……”

她刚刚说过“乌鸦巢里养出凤凰来”这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因为弟弟样样都比她强,包括弟弟长得比她漂亮在内,而感到造物“不公”,愤愤不平的,但此际当弟弟也在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她却是不禁怔着了。

弟弟问话的口气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得甚为“异样”,像是惶惑,像是不安,像是有着难以名说的苦恼,又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从没见过弟弟这样的神情!

她不觉也受到感染,而惶惑不安了。

“这个、这个,俗话说龙生九子各各不同,兄弟姐妹的相貌全不相似,那也是常有的事。”她只能用这个说法来开解弟弟了。

蓝玉京摇了摇头,说道:“但咱们是孪生姐弟呀。人家都说双胞胎十九都是一模一样的,不但相貌相同,甚至心性都是一样。比如说其中一个心里所想的事,另一个就会替她说出来。可咱们……”

用不着弟弟说出来,做姐姐的也懂得他的意思了。

她和弟弟性格的确有很大的不同的。她性格单纯,心里是欢喜或是忧愁,往往给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弟弟的性格可“复杂”多了,他有时显得老成,但有时又很容易激动,甚至还会弄点“狡狯”。不过弟弟的这种性格,倒并不是由她自己观察出来。虽然她从小就隐隐觉得弟弟的性格是和她不一样,但她还是不能观察得这样深刻的。弟弟的性格,是由几个对她弟弟“颇感兴趣”的师姐和她说的。

她苦笑道:“弟弟,我的确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不能告诉姐姐吗?”

蓝玉京道:“姐姐,我、我……”眼圈不觉红了。

蓝水灵道:“咱们一出娘胎就在一起,你有什么苦恼,对姐姐说吧!心里的苦恼一说出来就会好的。姐姐的本领比不上你,不能帮你打架,但愿能够帮你减轻苦恼。”她轻轻抚拍弟弟,倒真是有点像大姐姐的模样了。

蓝玉京道:“我、我不知怎样说才好!”

蓝水灵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难道对姐姐还要顾忌什么吗?”

蓝玉京道:“姐姐,你刚才说起打架,我就从打架说起吧。我几乎忍不住要和他们打一架!”

蓝水灵道:“他们?”

蓝玉京道:“就是你说的那些小牛鼻子!”

“小牛鼻子”就是和他们同一辈分的那些小道士,蓝水灵刚才用这个称呼,还给弟弟说过她的,若在平时她听得弟弟也这么说一定会笑出来,但此时她却是笑不出来了。弟弟的眼神充满抑郁和恼怒。

“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蓝水灵问道。

“他们在背后说我,一见我来就停口,不过我还是听见了。”

“他们到底说你什么?”

“他们说,说我是私生子!”

蓝水灵怒道:“哪个说的,向他的师父告他!”

蓝玉京苦笑道:“这种胡言乱语,怎能够闹出来让大家知道?”

蓝水灵想了一想,说道:“不错,闹起来是有点小题大做,咱们的爹娘也会尴尬的。不过,你既然不好骂他们,也不好打他们,那就只好当作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不必去理会他们了。”

蓝玉京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咱们姐弟的相貌确实是毫不相似嘛!”

蓝水灵吃一惊道:“别人说不打紧,难道你也怀疑?”

蓝玉京道:“我、我——唉,姐姐,我也不知……”

蓝水灵变了面色,说道:“弟弟,你一向聪明,怎么忽然糊涂起来了?你想想,咱们虽然相貌不同,但却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假如你是私生子,我岂不也是私生女了?我怎么会是私生女呢?”她说了之后,这才想到,只凭自己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这个“理由”是够不充分的,于是立即又补上两句道:“你怀疑什么都可以,但你绝不能怀疑亲娘是个坏女人!”

蓝玉京道:“姐姐,你才糊涂呢。我当然不是怀疑娘亲,他们也并非说我是妈的私生子。”

蓝水灵倒真的有点糊涂了,说道:“那你是谁的私生子?”

蓝玉京道:“是别人抛弃的私生子,我是爹爹拾起来养大的。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爹爹知不知道?”

蓝水灵气得一巴掌就打过去,说道:“你真的是这么想?”

蓝玉京拿着她的手,说道:“姐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好吧,你说吧。”

“我不会这样想,但不能禁止别人不这样想。事实上他们就是在背后这么样嘁嘁喳喳议论我的来历的。”

“你把他们当作放屁好了。”

蓝玉京叹口气道:“也怪不得他们这样议论我,谁叫我不像爹也不像娘呢。”

蓝水灵是比较“单纯”,但可不是笨姑娘,一听弟弟这样说,就知道弟弟口里虽说“不会这样想”,心里其实已是这样想的。

可是弟弟的目光充满惶惑、充满苦恼,用不着弟弟说出来,她也可以猜想得到,就因为长得不像爹娘,弟弟已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她还忍心责备弟弟么?

“弟弟,你说爹娘疼不疼你?”

“这还用问,我还嫌他们疼得过分了呢。”

“着呀,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吗?如果你不是他们亲生,他们又怎会这样疼你?”

她可不知,毛病就出在“过分”二字,弟弟就正是因为爹娘对他过分“宠爱”,从不打他,从不骂他,以至引起怀疑的。

她见弟弟没有说话(蓝玉京还能说什么呢?),只道弟弟已经信服,便道:“别把那些小牛鼻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今天咱们姐弟说过便算,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胡扯了半天,咱们该练功夫了。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前几天师父已经开始教我练太极剑法了。”

“是吗,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姐姐,你知道吗,这是本门的镇山剑法,通常是不轻易传给俗家弟子的,你只是挂名的俗家弟子,你的师父这样快就肯传给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

蓝水灵道:“你不是早已练了吗?”

蓝玉京道:“那是因为我义父的关系。我五岁那年,就已经拜了义父为师。掌门人也是看着我长大,所以破例不必我到江湖上修积功德,就准义父传我太极剑法。”

蓝水灵道:“你瞧,你的运气多好,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妒忌你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蓝玉京道:“哦,还有别人妒忌我吗?”

蓝水灵道:“你以为只是姐姐妒忌你吗,昨天我那位师姐就对我说,她不懂不岐道长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蓝玉京怔了一怔,道:“那你怎样和她说?”

蓝水灵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有什么好说的。咦,弟弟,你怎么啦,难道你的义父对你特别好,你也有了怀疑吗?”

蓝玉京是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但此际听得姐姐提起,他却的确是不禁又有一点怀疑了,心想:“是啊,姐姐已经说爹娘偏心了,为什么义父也好像对我特别偏爱呢。不错,他和爹爹是好朋友,但姐姐也是爹爹的女儿呀,义父为什么又一向不大理睬姐姐呢?难道就只因为我是男孩子?”他只能相信姐姐所说的“缘法”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的命运有点奇特罢了。好像一生下来,好运就跟着我。”

“好了,别尽说了,咱们练吧。”

“别急,我还要找一把剑呢。”

“你的剑不是已经带来了吗?”蓝水灵诧道。

蓝玉京笑道:“今天我不能用真的剑和你过招。”边说边把一根竹拗折,把它削成一柄竹剑。

蓝水灵道:“为什么今天你要用竹剑?”

蓝玉京道:“义父昨晚教了我七招快剑,你知道我练的太极剑法是和一众同门不同的,比他们快得多。但义父还嫌我不够快,所以昨晚把剑法中的七招要我照他所授的剑诀一练再练,要我练得像他那样快才算合格。练熟了这七招,再教七招。”

蓝水灵好奇心起,说道:“你的义父出剑快到什么程度?”

蓝玉京道:“我也很难形容,只能给你说实例。他叫我把一支筷子拿在手中,只见他剑光一闪,我的筷子已是断为七截。这七招剑法,他是一气呵成的。”

蓝水灵矫舌不下,半晌说道:“这样快可是难以抵挡。”

蓝玉京道:“我虽然没有义父那样快,但也怕万一失手,误伤了你。因此我非用竹剑不可。”

蓝水灵道:“那我也用竹剑吧。”

蓝玉京道:“不必多费功夫另削一柄竹剑了,你但用真剑无妨。”

蓝水灵一点即省,笑道:“对,你的剑法比我高明得多,我当然不会误伤你的。”

“好,你尽量用你师父教的剑法,不必顾忌,多练几遍,你就会领悟到同是一套剑法,但其中也有分别了。”

姐弟开始拆招,蓝玉京的剑法越展越快,他的那柄竹剑好像会变化一般,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转眼之间,蓝水灵只见眼前一片森森剑影,好像有无数碧绿色的竹剑从四面八方向她刺来,剑尖在她眼皮下晃动,剑影贴着她的额角掠过,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蓝水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想道:“幸亏弟弟用的不是真剑。”

蓝玉京道:“姐姐,你莫惊慌,小心应付我这连环七剑!”

蓝水灵心中默念:“任彼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对眼皮下晃动的剑尖,视而不见,谨守正宗太极剑的法度,用了一招“如封似闭”,转为“铁锁横江”,抵挡弟弟这一气呵成,快如闪电的连环七剑。

只听得“卜”的一声,蓝玉京竹剑的剑尖折断,紧接着“当”的一声,蓝水灵的青钢剑脱手飞出。蓝水灵喜出望外,心想这次能够削断他的竹剑,也可以勉强算得是打成平手了。说道:“弟弟,你这连环七剑全都施展没有?你是不是怕误伤了姐姐,故而没有使出真章?”

只见弟弟已经斜跃出三丈开外,左手紧按右臂,有几滴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把他的手指都染红了。

蓝水灵大吃一惊道:“弟弟,你受了伤吗?”连忙走过去看。

蓝玉京苦笑道:“不碍事,只是划破了表皮。姐姐,你的太极剑法学得不错啊,我那连环七招已经使到最后一招的白鹤亮翅了,我本来还有点害怕竹剑也会划破你的衣裳,哪知——”

底下话当然是不用说下去了,原来姐姐的衣裳没破,倒是他的衣袖给姐姐的剑尖划开了一道裂缝。幸亏他立即用粘黏之劲,把姐姐的剑引得脱手飞出,否则只怕骨头也给刺穿。不过,他打落姐姐的剑,用的乃是内功,倘若只论剑法,他这次比剑,却是输了一招了。

蓝水灵仔细审视,见弟弟受的伤果然只是微不足道的轻伤,这才放下了心,说道:“恰好我今天随身带有针线,弟弟,你把上衣脱下来,让我替你缝好袖子,免得你回去给你师父知道。”

蓝玉京道:“师父哪有闲功夫理这种小事?”

蓝水灵道:“哦,他在忙些什么?”

蓝玉京道:“他这次是到很远的辽东去的,去了一个多月,当然有许多事情要向掌门师祖禀报。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对我说,今天晚上不必等他回来吃饭了。”

蓝水灵叹道:“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一回来还是不忘教你的剑法!你得到这样好的义父兼师父,真不知是几生修到!”

蓝玉京道:“这倒是的。昨晚他教我剑法的时候,已经、已经……”

蓝水灵道:“已经什么?”

蓝玉京道:“已经是露出疲态,到了后来,好像精神也不能专注了。”原来师父昨晚教他剑法之时,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他自行练习之时,师父却在一旁发呆,还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他本来想用“心神不属”这四个字的,但怕姐姐问个不休,他也答不出来,因此只好顺着姐姐的口气,改变原来所想的说法。

这四个字却从姐姐口中说了出来:“怪不得你今天好像有点心神不属的模样,敢情是在挂念师父?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你还未曾和他畅叙呢。”

蓝玉京懂得姐姐的用意,她是怕他输了一招,心里不好受,故而替他想出理由的。不错,他因为受了同门说他是私生子的刺激,心情一直未能平静,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该输那一招的。他的姐姐才不过学了几天太极剑法。

何以他会输这一招,姐弟二人都在纳罕。蓝水灵一面替他缝补衣裳,一面说道:“听说你义父的太极剑法是跟无色长老学的。”

蓝玉京道:“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蓝水灵道:“无色长老的剑法是被公认为本派第一的,我听他们说,你义父的剑法已尽得无色长老真传,比起无色本人的弟子都强,已是堪称本派第二高手了。依你看——”

蓝玉京有点奇怪,说道:“弟子怎能妄议师父剑法?姐姐,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不相信他们这个说法?姐姐,我师父的剑法当然是好的,你不用怀疑。我今天输这一招,不过是因为我学得还未到家的缘故。”

蓝水灵确实是有所疑的,但听得弟弟这样说,她却是不便直说了。

蓝玉京的师父不岐究竟是否当得起“武当第二剑客”的称号,的确还是有人怀疑的。

这个人就是蓝水灵的师父不悔。

蓝水灵一面替弟弟缝补衣裳,一面想起那天的事。

“那天”,是她开始获得师父传授太极剑法的第三天。

这天她的师父也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好像有点不大高兴的模样。教得很慢,一个上午,只教了她三招剑法。直到她复演这三招的时候,师父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你不要嫌我教得慢,扎根基是要慢慢来的。你学得很好,若肯这样专心学下去,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著名的女剑客。”师父说道。

蓝水灵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不假思索便即说道:“我也不想成为什么女剑客,只想——”

师父道:“只想什么?”

蓝水灵道:“只想打得赢弟弟。”

师父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你弟弟的剑法很好么?”

蓝水灵道:“他的剑法是不岐道长教的,当然一定比我好了?”

师父道:“唔,名师出高徒,不岐师兄的剑法是跟本派第一高手无色长老学的,他自己现在也被认为是本派的第二高手了,当然要比我高明得多。”

蓝水灵红了脸,说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拿自己来跟弟弟比,并不是……”

师父笑道:“你不用着慌,我并不是怪你说错话。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呢。不过,哼,你要是跟我练成了太极剑法,也不见得就打不赢你的弟弟。他的师父——”

蓝水灵道:“他的师父怎样?”

师父道:“他的师父是把那套剑法当作宝的,其实依我看来……”

师父的性格和她是颇有相似之处的,蓝水灵见师父欲说还休,倒是不觉有点奇怪了,问道:“师父,你怎么不说下去?”

师父说道:“我有一次无意中看见不岐师兄教你弟弟练剑,他一发现我,就停止不教了。其实我并不是有心偷看他的。但可惜我不想偷看,也已看到了几招了。”

蓝水灵好奇心起,说道:“不岐师伯的剑法依师父看是怎么样?”

师父道:“他是本派第二高手,我的剑法最少恐怕也要排名到十名开外,我怎敢说他的剑法不好。”

蓝水灵倒也聪明,一听便即笑道:“师父,你这样说一定是不岐师伯的剑法还有破绽了,你悄悄告诉我如何?”

师父道:“我可没这样说,你别胡猜!”

蓝水灵道:“我猜得不对吗?好吧,那我就把师父刚才说的那句话拿去问别人,看看别人是不是认为那个意思?”

师父道:“好呀,你这小鬼竟敢威胁起师父来了,告诉你不打紧,就只怕——”

蓝水灵道:“怕什么?”

师父道:“怕传到你弟弟的义父的耳朵里去。”

蓝水灵道:“师父,你不告诉我,这话才会传开去呢。你说给我听,我不告诉弟弟就是。”

不悔一来是怕徒弟缠个不停,二来也是对不岐那次怕她偷看剑法的事情有点不满,便说:“你不岐师伯的剑法当然是好的,只不过花式太多,恐怕有点中看不中用。”

蓝水灵今日找弟弟拆招,多少也抱着一点“求证”的心理的。此际她想起师父说的那句话,倒是不觉真的有点怀疑起来了:“难道弟弟学的太极剑法当真是中看不中用么?但他用半截竹剑也能够打落我手中的青钢剑,那又怎能说是不切实用呢?嗯,恐怕多半还是因为他今日心神不属之故吧?”她却不知,弟弟令她长剑脱手这一招本事,却是掌门师祖所传的内功心法。

她是曾经答应过师父不告诉弟弟的,只好把怀疑藏在心中了。

蓝玉京道:“咦,姐姐,你还在想些什么?”

蓝水灵道:“没什么,我只在想掌门师祖练的是最正宗的武当派功夫,你也不妨向他讨教几招剑法。”

蓝玉京笑道:“无色长老的剑法难道就不是正宗的太极剑吗?当年师祖叫我的义父跟他学剑,就因为他自认剑法不如他这师弟呢。我想今天我之所以失招,一定是因我学得还未到家的缘故,回去问我义父,明天再和你拆招。”

说到这里,忽见一个年轻道士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道:“原来你们姐弟躲在这里,出了大事啦,亏你们还有闲情玩耍!”这人是和他们姐弟同一辈分的第三代弟子,道号悟性。

在蓝水灵的心目中,这个悟性也是属于“小牛鼻子”之一,平时没话也要找话来撩拨她的。蓝水灵因他一向装腔作势,说话夸张,他急她可不急,好整以暇的把最后一针缝上,这才问道:“什么事情大惊小怪?”

悟性道:“不戒师伯回来了。”

蓝水灵道:“他又不是下山还俗,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稀奇?”

悟性道:“他是给别人抬回来的!”

蓝水灵不觉一愕,说道“他为什么要别人抬回来?”

悟性失笑道:“大小姐,他当然是因为他自己不能走路,才要别人抬。大小姐,你还要问吗?”

蓝水灵果然是还要问:“他得了什么重病?”

悟性笑道:“大小姐,不能走路的原因最少也有两个,一是生病,一是受伤,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生病?”

蓝水灵道:“难道他是受伤?”

悟性道:“对了!他不是患了重病,他是受了重伤!”

蓝水灵开始吃惊了。要知不戒乃是掌门人无相真人的大弟子,武功之高,众所周知,蓝水灵的确是从未想到过这位武功高强的师伯也会受伤的。

“什么人伤了他?”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护送他回山的是扬州牟一羽。牟一羽一来到就赶着去禀报掌门了,他还有闲功夫和我说么?大小姐,你……”

蓝水灵知道他喜欢夸张,但本门长辈受伤这种事情,料想他是不敢加油添酱的,她不能不着慌起来了,说:“不必催我了,走!”一面说一面把缝好的上衣交给弟弟。

悟性道:“唉,玉京师弟,你的新衣怎么会破的?”

蓝水灵道:“你催我走,你却理这闲事做什么?”

悟性道:“随便问问,一路走一路说也可以呀。”

蓝水灵道:“我叫他给我摘花,给荆棘勾烂的。”

她的性格虽然爽直,可并不傻。她偷学弟弟的太极剑法,自是不愿意给这个“小牛鼻子”知道。

一直没有开口的蓝玉京却忽地问道:“是掌门师祖叫你来找我们回去的吗?”

悟性哈哈一笑,说道:“蓝师弟,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错,掌门人一向疼你,若在平日,他闲着没事,或者会找你去陪他下棋,但在这个紧张的关头,他即使要找人商量,大概也不会想到要找你吧。”

蓝玉京道:“我知道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你这样紧张来找我们回去做什么?”

悟性笑道:“蓝师弟,你生我的气吗?人人都说你聪明,我怎敢说你不懂事呢。不过,不戒道长是你本支师伯,你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你的师伯受了重伤给人抬回来,你总是应该回去探望的。你怎么怪起我来了,难道你不关心师伯?”

蓝玉京道:“我怎会不关心师伯,我只是想要知道,是谁想起要找我回去?”

悟性诧道:“师弟,你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

蓝玉京道:“你认为无关紧要,我却以为很关重要。”

悟性道:“为什么?”

蓝玉京道:“我要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这几句话说得很“孩子气”,连蓝水灵都给弟弟骗过,以为弟弟真的是这样想,哼了一声,对悟性道:“你还不趁机会表功?”

悟性笑道:“我可不敢贪师祖之功。”

蓝玉京道:“哦,原来你是奉了二长老之命来找我的吗?”“二长老”即无量道长(大长老是十六年前被害的那个无极道长。因此无量虽然排行第二,但在现存的长老之中已是以他为尊了)。悟性正是无量道长的大弟子不败的徒儿。

悟性道:“是呀,他老人家可是心思很细呢,他一知道不戒师伯被抬回山,立刻就想起你来了。一来因为不戒师伯是你本支长辈,二来也是恐防你的师父伤心过度,要你在他身边安慰他。”

蓝水灵也给感动了,说道:“说老实话,你这位师祖,我一向感觉他好像有点深沉莫测,谁知他为晚辈想得这么周到。”

悟性笑道:“他也不是对每一个本门弟子都这样好的,他是对不岐师叔和你们姐弟特别好。”

蓝水灵道:“对我弟弟好那是真的,可别把我算在里面。”

悟性道:“你嫌我的师祖对你不够好,那么我对你特别好,好不好?”

蓝水灵道:“呸,谁稀罕你对我好?”

她在前面跑,悟性在后面跟。

忽然她那朵大红花掉下来。

悟性一见有可献殷勤的机会,忙把红花拾起,赶上前去说道:“师妹,你的花掉啦,好在我眼明手快,马上拾起来,你瞧,花瓣都没有失落一片。”

蓝水灵道:“掉在地上的花,我不要了。”

悟性轻轻吹一口气,说道:“它是掉在草地上,并没沾上污泥,挺干净的。”

蓝水灵道:“干净的我也不要。”

悟性道:“你不是因为喜欢这朵花,才叫令弟帮你摘下来吗?令弟的衣裳都给勾破了,为何你现在又不要了呢?”

蓝水灵道:“我现在不喜欢它了。”

悟性道:“为什么?”

蓝水灵道:“你这个人怎么爱管这样闲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好解释的?哼,你刚才不是还责备我有闲心玩吗?现在你倒有闲心管起野花来了。”

悟性给她抢白,讪讪说道:“这朵野花实在开得好看,我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蓝玉京忽然说道:“这朵花倒是没有沾上污泥,但你的身上却好似沾上了一点污泥浊水呢。咦,不是一点,湿了好大一片。”

悟性一心想向蓝水灵献殷勤,却给蓝玉京“不知趣”的岔了开去,满肚皮不好气说道:“刚刚下了一场雨,好在是过云雨,我是给淋湿了一点衣裳,却哪里是污泥浊水!”

蓝玉京道:“你冒着雨来找我们回去,这份热心真是令我感激。”

悟性道:“多谢。我不要你感激,只盼你少罗唆。”

蓝玉京道:“好,你讨厌我说不中听的话,我不说好了。”

他果然闭上了口,加快脚步,跑在前面。

蓝水灵道:“悟性师兄,我瞧你是说谎。”

悟性道:“我说了什么谎了?”

蓝水灵道:“你分明是掉在臭泥沟里沾上的污泥浊水,却说是雨淋湿的。刚才哪里下过雨?”

悟性笑道:“后山没下,前山下了。你没听过人家唱的山歌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蓝水灵淡淡地说道:“哦,原来这样。”

悟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欲言又止,嗫嗫嚅嚅道:“其实,我也……也……唉!你们不会明白的。”说完,便急匆匆向一条岔路上走去。山风吹来,他的袍袖微微抖动,好似全身注满了内家真气。

蓝玉京眼看他的背影,心中的疑云逐渐浮起。暗想: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他突然想起“不可告人”这四个字,连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

这不是连义父也怀疑在内么?

不对,他可以这样怀疑二长老,却不能这样怀疑义父!他吃惊于自己的想法,心里在暗暗责备自己。

蓝水灵赶上他,“咦”了一声,说道:“弟弟,你的样子好古怪,你帮我作弄了那小牛鼻子,你为什么不笑,也不说话,你究竟在想什么?”

蓝玉京头也没抬,说道:“姐姐,你别多疑,我没想什么。”

他虽然聪明,这句话却露出了一点破绽,为什么他要害怕姐姐多疑?

蓝水灵也不笨,说道:“弟弟,你知道我不是多疑的人,但你为什么要瞒住我呢,你是不是还在怀疑自己的来历?”

“不是。”

“不是就好。弟弟,那你还有什么另外的心事,连姐姐也不能告诉?”

蓝玉京知道若然不说,姐姐更会猜疑,便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近来古怪的事情好像太多了。”

蓝水灵只道他是指目前发生的这件本派“祸事”,说道:“是啊,谁能料得到不戒师伯也会给人伤得要抬回武当山呢?”

她本来要问弟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认为“古怪”的,但此时已经来到了掌门人所居的元和宫了。长幼三代弟子都已齐集门前,交头接耳地在打听消息,她不便再问下去了。

弟弟连别人说他是“私生子”这样的事情,也敢告诉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她呢?

她哪知道,弟弟真的是还有不能告诉她的事情的。

有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那是最痛苦的事。

蓝玉京只不过是开始感觉到这种痛苦,他的义父不岐却已经受了这种痛苦折磨了十六年。

一个时辰之前,正当蓝玉京第一次向姐姐诉说心中苦恼的时候,他也正是陷在苦恼的回忆中,而且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

一个时辰之前,也正是那阵过云雨突然来到的时候。

虽然是过云雨,雨势却很大,还有雷轰电闪。

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会抽搐,情绪的紊乱无以复加。

“唉,又是下雨天。”他独自坐在静室沉思。

电光从窗外闪过,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下雨天。

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在他眼前幻化,他好像看见“小师妹”向他走来。

那个时候,何玉燕还是他的“小师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关系,就是在那个下雨天结束的。“大师哥,我没有脸和你说——”用不着小师妹说,他已经明白了,小师妹是来和他告别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师弟走了。

电光再闪,眼前的幻影又多了一个。小师妹何玉燕之外,还有他的师弟耿京士。

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又见着小师妹了,小师妹已经变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见面是小师妹来向他告别,这一次的见面却变成了诀别。

眼前重现当年的幻景,他也不知是幻是真,是梦是醒?

雷轰电闪中,耿京士在他剑底下倒了下去,耳边有新生婴儿的哭声。

师妹也倒在血泊中了。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有婴儿的哭声。

不,不,他好像还听见了笑声。飘飘忽忽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其实并没有听见这个笑声。但这个笑声并不是他用耳来听的,是他用心“听见”了。这是他“想象中的笑声”吗?不,他知道这不是幻想,那个女人,那个风骚妖媚绰号“青蜂”的女人,即使她当时没有笑出声来,她的心里一定是在得意狂笑的了!

“唉,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是最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的,尤其不愿意在想起小师妹之后,又想到这个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没有在场!”甚至“哄”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电光三闪,眼前的幻相又变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剑光如电的高手!

时间一下子过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时间拉近,距离拉远。上两个下雨天是在他的家乡,这一个下雨天,他已是在远离家乡万里之外的辽东了!

三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来到辽东,侦查一个人。一个谜样的人。

这个人是和武当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疑案有关的人。和这个疑案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为他还有“可能”是活着的,所以必须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即使他是死了,也希望能够发掘到一点当年的真相。

这个人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在辽东结识的那个霍卜托。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鱼栏的买手,实际的身份是金国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第二年他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明天子锦衣卫的军官。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个谜!

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他的师弟耿京士当年是否真的做了满洲奸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弄个明白。

说是“奉命”,其实他已是不止一次向掌门师父提过这个要求的了,师父一直没有答应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听到师父要他到辽东“探案”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个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经做过鱼栏买手的那个小渔村,亦即是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经在那里住过的小渔村。

那个鱼栏早已没有了,不过小渔村的变化是不大的,当然也还有记得霍卜托这个人的旧人。

但从这些人的口里,他却得不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个鱼栏买手,一个平凡之极的买手。别人记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但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账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就只是如此而已。

何玉燕和耿京士当年住的那间屋子还在,那间屋子是他们花钱建造的,渔村的人都是老实人,他们走了没有回来,也没有人去霸占他们的屋子。

他伪称是耿京士的远亲,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了。其实即使他不冒认亲友,他要进去,也没人理会他的。

屋子里早已空无所有。有的只是墙头的蛛网,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网似乎在张口笑他,笑他还未能跳出情网。炕灰虽冷,心底犹有余温。

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慨叹。

忽然他发现了屋角的几颗石子。

石子有什么奇怪?天北地南,哪个海滩,哪座山头,没有石子?

不,这几颗石子是与别不同的。是来自他家乡的石子。

他怎么知道?因为这些石子是他亲手拾的。

他摩挲石子,如对故人。

在他家(严格的说,是他师妹何玉燕的家)背后的那座山上,有一种白里泛红的石头,斑斑点点,好像朱砂,名为“朱砂石”。又有一种三分浅黄夹着七分深红的石头,名为“黄血石”。有人说假如没有那三分浅黄,简直就可以冒充“鸡血冻”了。“鸡血冻”是刻图章的佳石,名贵胜过黄金。不过这两种石头还是罕见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难找到比较大块的石头,找得到只是一颗颗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欢这些小石子,他一发现有这两种石子,就拾起来送给她。他记不清这玩意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到了何玉燕十四岁那年,他送给她的朱砂石和黄血石,日积月累,为数也相当可观了。那年她开始学针线,绣了一个荷包装这些石子。记得她曾说过,这些晶莹可爱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宝石。但也就在她说过这句话之后不久,她又对他说了另外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珍视大师哥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但却不想大师哥费神再为她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注意到师弟已经替代了他的角色,成为师妹上山的游伴了。他在山上,不单只是为了替师妹拾石子的吧?

旧梦尘封休再启,但他还是继续在小师妹住过的这间破屋找寻。唉,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在寻梦?

终于他又找到了那个绣花荷包了。荷包也早已经破烂了,不过,当然他还是认得这个荷包的。

师妹把他送的这袋礼物带来辽东,但在她准备回乡的时候,却又把她曾视同“宝石”的礼物忘记了。(是忘记带回去的呢?还是有心将它抛弃的呢?)

这又是不是表露了师妹对他的那种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烂的绣花荷包贴着心房,摩挲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声,把他惊醒。

他是把燃着的松枝插在墙上作照明的,狂风吹来,松枝熄灭。

轰隆巨响,突然一堵墙倒塌了!

不错,屋子是破烂不堪,但还未至于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墙并没受着雷劈,按说一阵狂风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惊,登时一省,莫非是给人力摧毁的!心念未已,只见一条黑影已从裂口扑进来,人未到,劲风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错,这堵墙是给这个人以刚猛无伦的掌力震塌的!

电光一闪,那人的长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电光,是剑光,是快如闪电的剑光。

幸亏他察觉得早,立时拔剑抵挡,他的剑也并不慢!一招“夜战八方”,风雷激荡,便即接招还招。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一场恶战,惊险处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斗剑还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斗剑,耿京士初时还是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却是未见面就施杀手,而且自始至终,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

是喝声还是雷声,是剑光还是电光?双方都分不清了!

但在电光一闪再闪之间,他已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的老人。

“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因何你要取我性命?”他喝问对方。

那老人哼了一声,喝道:“一命换三命,你已经是便宜了!”

“什么一命换三命?我根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不能让你再来害人了!”

趁着那老人怒骂他的当口,电光明灭之间,他抓紧时机,一招“白鹤亮翅”斜削出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剑削的幅度虽然很大,但出手奇快,却是后发先至,更胜对方。

只听得刺耳的碎裂声,那老人的左臂中剑了,听得出是骨头的碎裂。

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也中了对方的剑了。

幸亏他是后发先至,老人中剑在前,刺中他的胸膛时劲道已减,否则只怕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两败俱伤,雨停风止,那凶神恶煞似的老人亦已不见了踪迹。

雨止了,血还在流。流的是他身上的血。

伤口不深,血也流得不多,但所受的剑伤却是令他惊心怵目。

他重燃松枝,解开衣裳一看,胸口竟然好像北斗七星似的,排列着七个小孔。剑尖刺穿的七个小孔!

他敷上金创药,血很快就止了。但留下的伤痕,已是令他终生难忘。胸口上那一点点的红印,不也正像他送给师妹的朱砂石?

他已经是被同门公认的武当第二剑客,而且正当年富力强,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几乎死在一个老人的剑下!

这老人是谁?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是不会向别人说的,除了对他的师父。因为他要向师父求证。

记忆一下子跳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他一回武当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去向师父无相真人禀告此行经过。

他给师父看了他身上的伤痕。

听了他的叙述,看了他的伤痕,无相真人缓缓说道:“我没有见过郭东来,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七星剑法!”

师父证实了他的所料果然不差。这个老人就是十四年前失踪的那个沧州剑客郭东来!

沧州剑客郭东来真的没有死吗?如果这老人真的是郭东来,那么另一件他们早已怀疑的事情也得到证实了。

那个谜一样的人物霍卜托,很可能就是郭东来的儿子。

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是他现在的师兄不戒道人打听到的。十六年前,他刚刚来到武当山的时候,和不戒第一次见面,不戒就曾经提出过这个怀疑。

师父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不戒师兄,这两天也当回山了,等他回来,你可以去问他。他是沧州人氏,小时候曾经见过郭东来的。他对郭东来的事情,知道的也比我多。”

又是下雨。

他看着窗外的雨,心在抽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天色,突然就下起这样大的雨来。啊,这样大的雨,不戒师兄今天恐怕今日是不能回山的了。”

树叶在风雨中翻飞,他的心情也像乱飞的树叶。忽地他隐隐感到心中的寒意。

“为什么掌门师父不叫师兄前往辽东,却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呢?”他想。

也怪不得他这样想的,谁也不知道霍卜托的来历,就只有不戒找到这个谜样人物的一点线索,而不戒又是早已把自己心中的怀疑告诉师父了,不管郭东来是否真的是霍卜托的父亲,师父若要派遣一个弟子到辽东探案的话,最适当的人选,自然应该是不戒了。

“莫非不戒师兄早已去过了辽东,他的调查得不到结果,师父这次才叫我去?但若是这样,师父又为什么要瞒住我呢?”

“倘若不戒师兄从没去过,师父在十六年后才想到叫我去,这就更不可解了!”

不管是哪种情形,都足以在他心中产生许多疑问。他不敢猜疑师父的动机,但仍是禁不住想道:“师父这一次把这个差事交给我,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嗯,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情如父子,他不会不信任我的。我也不该妄自对师父猜疑。”

尽管他立即就把猜疑师父的念头压了下去,但却是隐隐感到心中一股寒意了。

当然他不会知道,师父叫不戒前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骨拾取回来,迁葬本山,不戒也曾经像他一样,觉得自己不是担当这个差事的适当人选,因而感到百思莫解的。只不过不戒没有他这样惶惑不安罢了。

电光闪过,雷声响过,郭东来那闪电似的剑光,那暴雷似的喝骂,又好像重现他的面前。“一命换三命,你已经是占了便宜了!”。

“他说我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指谁呢?如果他真是郭东来,其中一个就应当是指他的儿子,改了满人姓名的霍卜托了。啊,若我猜得不差,霍卜托岂非真的死了?”他想。

他是巴不得霍卜托真的死掉的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震惊于自己有这个念头。他不敢想下去,他只是在想:“那么另外两个人又是指谁呢?耿师弟为我误杀(如果是误杀的话),可以算是一个。但师妹也能说是我间接为我所杀的吗?”

“为什么不能?师妹是因为丈夫死了才自杀的!我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来想,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但是感到寒意,更进而感到心中绞痛了。

雷轰电闪,他眼前闪过了何玉燕的影子,闪过了耿京士的影子,最后闪过了郭东来的影子,一次比一次令他心内震惊!正是:

雷轰电闪如重演,廿载心头恨未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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