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川现在站在她的厨房里,为他们的小女儿做着早餐,心想,有什么好争的呢?为什么不承认他李思川就是离了霍小钰不行呢?为了争当时那一口气,付出的却是分开后的心苦。其实谁先认输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说明白了,对,我就是爱你,我就是不想离开你,我就是……就是愿做你身边的一只羊,任你鞭来任你打,做你脚下一只狗,任你踢来任你骂……就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如果能求得她心软,放弃她的想法,他口头上认了输,实际上却赢了不是吗?说不定她会因此而感动了,放弃离婚的想法。
只是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说,也就无从知道,她是不是会收回成命。
不过现在,因为昨天晚上,以及这个早晨,曾经挥之不去的遗憾渐渐淡去,李思川的心情很好,好得让他哼起歌来。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李思川轻轻哼着一只老情歌,用一支叉子打着盘子里的鸡蛋,打好了,放在炉灶边上。
小圆脸站在一张木头矮凳上,把浸在牛奶里的吐司拎出来放进盘子里,蘸上蛋液。她细心地翻着面,让另一面也蘸上,然后指指炉子开关,示意他打火。
他看一眼炉子,是电磁炉,于是放心了。小钰的厨房没用明火,可见是细心到家,生怕女儿会出意外。这孩子这么能干,会送早餐会倒牛奶,突发奇想去点火烧水也不是没可能。
李思川取下墙上一只方形煎盘,切下一小块黄油放进锅里,按下煎蛋的一挡。小圆脸看着那一小片黄油快融化了,抓起那片浸过牛奶又裹了蛋液的吐司,放进煎盘里,抬头朝他笑一笑。
李思川回她一笑,学她的样子,用手把那片吐司翻个面。
她唱那半个音节:“一只小羊……”然后看看李思川,点了点头。
李思川明白,接着唱:“我愿放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红润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她灿然一笑,露出嘴角下边两粒小小的酒窝。
米窝。李思川想。
她曾经纠正过,在脸颊上的较大的小坑叫酒窝。在嘴角下边,小如一粒糯米的小坑叫米窝。小钰的脸上,有最甜美的迷人的米窝。它像两粒细长的糯米,可以酿出最甜蜜最醉人的甜酒,只要她笑,就是春风拂面。
李思川曾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四粒糯米,可以酿出供他醉上一辈子的甜酒,但他为了赌一口气,放弃了。
什么叫愚蠢,他现在是知道了。
李思川和女儿合作,一个浸蛋液一个煎吐司,一下子就做好了早餐。盘子里的蛋液用完,她不再取吐司片,而是伸长了小手臂,放在水龙头下。李思川赶紧给她拧开水龙头,调好温度。她洗净了手,扶着台面爬下凳子,在橱柜门上挂着的一块擦手巾上擦干手。又走到冰箱前,打开来,回过头问:“你要什么?”
李思川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孩儿,呆了一下才回答道:“橙汁,谢谢。”
他看见冰箱门里有一盒橙汁。
她“嗯”了一声,拿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橙汁,然后放好纸盒,又倒了一杯牛奶,这才关上冰箱门,然后指着地上两个杯子说:“可以吗?”
李思川忙过去把两个杯子放在餐桌上,说:“可以。请。”
她爬上餐桌边的,她的高凳上,坐好,说道:“谢谢。”
“不客气。”李思川受宠若惊地答,把两片煎好的吐司放在她的面前,自己也端了盘子坐下。
她没有动手,李思川醒悟过来,又回到橱柜前拉开抽屉,找到刀叉,拿了两副过来,放在两人的盘子边上。她又说:“谢谢。”这才拿了叉子吃起来。
李思川喝一口橙汁,看她怎么用刀叉。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着迷。
小钰是怎么把她教育成这样的?一个四岁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些餐桌礼仪?
李思川看着她,见她用满掌抓握了叉子,把吐司拨到盘子边上,再把小嘴凑到盘子边,一口咬住,啃下一点,嚼了两下咽了,又啃一点。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和所有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在学大人的样子,过的还是儿童生活。她的这些在他看来的所谓餐桌礼仪,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有意在久未见面的父亲面前表现。
她吃了两口吐司,停下来喝一口牛奶。
李思川没话找话,问:“几点去幼儿园?”
她摇摇头。
“不用去?”
她点点头。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大半张脸埋进杯子里,抬起眼睛看着他。透明的玻璃上面是两只圆溜溜的、乌黑的眼珠子。这幅画面太可爱,李思川几乎想抓过一支笔来,把她的样子画下来。
李思川发现了,她不爱说话,跟她的妈妈一样。
“星期天。”她妈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李思川回头,见小钰穿了一件没有腰身的白色长袍子过来,那袍子成A字形,下摆大大的,垂在她的脚踝处。袍子不知是什么面料做的,又软又贴身。不过这么简单的袍子,仍让她穿得有一种别样风情。
“哦,我忘了。”李思川说。他真的忘了,经她提醒,才想起昨天是星期六,有行业酒会,他在酒店里巧遇她,然后一时冲动,死皮赖脸地缠上她,跟她回家,来了这里,春宵一夜。
小钰走到女儿身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早上好。”
女儿回亲她一下,“早上好。我们做了牛奶吐司。”
“谢谢,我很喜欢。”小钰把炉灶边的煎吐司拿过来,倒了一杯橙汁坐下,喝了一口。
“凉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热一下?”李思川说。
“不用了。”小钰切了一个角,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餐桌上安静下来,三个人各吃各的。女儿先吃完,放下杯子说:“我吃好了。”
小钰弯下腰,让女儿在她脸上亲一下,问道:“今天做什么?”
“车库。我有八辆车,没有车库。我要建个车库,好让它们晚上有床睡觉。”女儿答。
“不给我看病了?”
“今天不,我改主意了。”女儿看一眼李思川,“今天我建车库。你等一下来看好吗?”
李思川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忙道:“好的,等一下我就去。”
小圆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噔噔噔地走了。
“婴婴知道我是个建筑师?”李思川问。
小钰喝光杯子里的橙汁,把吐司推到一边,“不然呢?”
一句话,她就让他回答不上来。昨夜那个温婉的女人不知去了哪里,李思川一夜的工夫都白做了。
“小钰……”
“你去看过她建的车库后,就可以走了。”小钰冷冷地说,站起来要离开。
“小钰,”李思川定一定神,下了决心,说:“我想搬回来。”
小钰看向他,像是颇为吃惊,“再来一遍吗?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精神。你明知道你来我这里,你休息不好,我也休息不好,何必让两个人都累?”
“我搬进另一间房住,不打扰你休息。”李思川退让一步,“你这里不会没有多余的房间的。”
小钰叹一口气,“你知道我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我真的不想为难我自己。你在,我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不觉得我有能力再经受这么多。对不起,你的要求,我不能同意。”
“那昨晚呢?难道对你就没有一点意义?”李思川一时压不住火,声音大了起来。
小钰冷冷地看着他,“声音这么大做什么?”
李思川放低声音,连同态度一同低了下去,“你就当我是你屋子里的一个佣人好了,当我不存在。我就想看着婴婴,陪她说说话,给她做早餐。”
“你做的,阿姨和保姆都能做到。”小钰不再多说,匆匆离开。
“那婴婴呢,你就让她长成一个小大人,成为第二个你?”李思川忍不住,火气又蹿了上来。
“既然我不好,不够你的标准,你为什么还要想搬进来?难道是想改造我?”小钰问,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花了这么些年,不是早就明白我不可能为谁改变的吗?所以我们才分开。难道昨天晚上的事让你觉得有了希望?”
她提到了昨晚,李思川先败下阵来,放弃和她争吵,力图说服她,“你很好,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小钰,我想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我想陪着婴婴长大。”
“不用了,谢谢。过去一年,我和她过得很好。你也看到了。其实算起来是过去的四年,甚至五年,我们都过得很好。我虽然不是一个好妻子,但自认为是一个好母亲。有没有你,都一样。”
小钰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说得急促了,气息不匀,脸有点红。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解释,看一眼一片狼藉的炉灶和台面,淡淡地丢下了一句“今天阿姨休息”,转身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