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她掠了一下头发。
李思川的心悸动了一下。
女人整理妆容,是有原因的。她们只在她们在意的人面前注重自己的外表。前一秒她还很随意地和同伴告别,放松身体,采取一个等候的姿势。后一秒她就专注起自己的外表来,下意识地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这说明她也是紧张他的。
那就好,他就怕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在用心用情,而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三天的等候,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他知道他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怕错过了她。
李思川走到她的面前,停了一下,眼睛贪婪地把她看个够。这三天对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拨过去的空音,每一次都是一分失落。
“小钰,我是李思川。”他说完,等她点头笑笑,才接着问道:“你累吗?”
“还好,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她笑,“你这是去哪里?”
“我回北京。你有多少时间?”他问。
“三个小时够吗?”
“多一点更好。那跟我走吧。”
“好。”
她没有问跟他去哪里,只是答好。李思川拉着她的手,先去把机票改签到四个小时后,把行李也托运了,然后空着手带她离开机场,上了磁悬浮列车,7分钟后就到了龙阳路站。
他带她出站,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世纪公园。”
她一听,“扑哧”一声,笑了。
他回看她一眼,一脸无辜地说:“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你的提议很好,很有创意。”小钰一脸正经地回答道。
车子转眼就到了世纪公园,李思川牵着霍小钰的手在银杏树林里散步。
时值深秋,银杏树黄了,一树的金叶在黄昏的夕阳里闪烁着金光。风吹过,瑟瑟地响。有早凋的叶子掉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金箔。他们就踩着这些金箔行走,奢华得让人不忍心下脚。
小钰侧脸朝他笑,“你想说什么?”
他再次打量她。
她留短发,削得薄薄的,越发显得眼睛大。她纤长的脖颈间戴了一条金色的项链,有一片用镂空的橡树叶脉做的金叶吊坠正好落在她的锁骨下。锁骨的末端突起一点,撑白了那一小块皮肤,又在下方打上了阴影,就像素描般的美丽。他知道这是橡树叶。在北美度过了四个秋天,他常在校园里见到它们。这片橡树叶是纯金的,有着纤细逼真的叶脉,让他怀疑是不是用真的树叶做的,就像中学时用树叶做书签那样。她用书签作吊坠,那她自己,就是一本书,等着他去打开,去品读。
于是,他很正经地问她,“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好。”她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字。
“是女朋友,不是别的任何性质的朋友。”他认真地说:“是男女朋友的那种,是一对一的那种。我会找一切机会想办法和你在一起,度过所有的空闲时间,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他把飞行时间推后,只为了和她一起。他们诉说衷情、十指相扣、耳鬓厮磨、亲吻、拥抱……不是简单的上床,不是一夜情人,而是拥有固定关系的情侣。
因此他要求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希望他们是一对一的那种;是在将来情绪合适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去解对方衣服纽扣的那种;是抱着和对方能厮守一辈子的希望,会结婚的那种。
小钰听懂了,用研究的眼神看着他。他坦然面对她的评估,把自己和未来都交给她去决定。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试一下才能回答。”
他停下脚步,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站定,“任君宰割。”
她把手里的包扔在树叶堆积的金箔地上,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亲他的脸,“吻我吧,我就能知道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压在树干上,倾身吻了下去。用他知道的所有的吻法,用他积攒了十多年的经验。
“要不要更多的测试?”他等她别开了脸,换气呼吸的时候开玩笑。“目前,这么多就可以了。”她脸不红心不跳,很满意地点点头。
“看,我提议来这里是正确的,如果我说去酒店,你却说目前这么多就够了,岂不是很尴尬。”他有些得意扬扬地说。
“哦,你闭嘴吧。”她不要听他的捷报,继续享受他的亲吻。
他亲了她好一阵儿,从眼睛到耳朵,从嘴唇到脖子,时间久得他几乎快把持不住了才放开她一点,说:“嗯,你这样,已经很有女朋友的口气了。”
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他也笑,捡起她的包,握了她的手,离开这棵功劳巨大的银杏树。
他们在公园里徜徉了三个钟头。时间似乎长了金色的翅膀,飞快地走着,李思川觉得才说了几句话,小钰看看腕间的金表,提醒他得去登机了。他只好送她上了出租车,自己也返回机场。
从上海到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第二天一早,他上班述职,忙了一上午,午饭时他抽空给小钰打电话,她又是不接。他放下电话,想:“我得换个工作了。”
到晚上小钰才回他的电话,没谈几句,又过了十二点——时间过得从来没这么快过。
那以后的三个月里,李思川借一切出差的机会去见她。小钰也到北京去过几次,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她穿美丽精致的衣裳,化浓淡适宜的妆容,戴几样金饰。有时是忍冬藤缠绕的枝蔓做成的项饰,在胸中的部位镶了一只蓝宝石的鸟,完全是莫里斯大师“草莓贼”的风格。有时又是瀑布流苏般的金丝线,末端缀上一粒粒的金珠。李思川觉得她肯定很喜欢金饰品,当然她戴起来也很好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戴着金币串成的璎珞,虽然夸张到极致,但不可否认,那个聚会里最亮眼的女人就是她。
小钰还爱穿纯色的衣裳。她的装扮从秋到冬,没有重样。精致的衣服衬着她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短发,金饰在她身上闪光,这让她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圣诞节,李思川去上海看她。她带他去一个聚会,像是偏时尚的圈子,去的人都装扮得色彩缤纷。小钰穿了一件浓碧色的长裙,面料毫不奇特,是常见的双宫亮丝,不过是更熨贴一点而已。但在领口锈上了金丝线的花边,色泽华丽,花纹繁复。在室内灯光下发出含蓄的光。他发现好些女宾都在看她这件金边绿裙子,他好奇的也多看了一眼,发现裙摆竟似是用真金丝绣上去。这还不算,在花边的中心,又缝上了指甲大小的小镜子,有十几枚之多。这些小镜子随着她的行动,反射着光华。
她这一身,又是华贵的印度风格。
李思川的历任女友,有爱打扮的,但没有这么会打扮的。这些镶了金边的衣服,一件件,价格肯定不菲,他在想他是不是负担得起。
李思川在上海过完了新年才回北京。
春节前事情多,他忙着聚会吃饭、协调关系、请客送礼,乱糟糟地过了一段日子。到了春节,他陪父母回乡访亲。他父亲是西安人,祖母尚在世,和小儿子住西安,他作为长孙,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想不如先飞去上海,和小钰待两天,到上班前一天再回北京好了。他挑了较空闲的午后给小钰打电话。
小钰这次接得很快,问候过后就唉声叹气地说,“我累死了,天天和亲戚吃饭。”
他听了直笑,连忙说,“我也一样。天天大鱼大肉,十几个盘子里,没有一片绿色菜叶。”
两个人在电话里笑,扯几句闲话,李思川问,“要不要我去陪你?”
小钰停了几秒,然后拒绝道:“不用了,我也不在上海,你来了也是白来。”
李思川说:“哦,你也回家了。你老家哪里?”
他和小钰谈了这么长时间的恋爱,竟没有问过她是哪里人。虽然他们是在上海认识的,小钰在上海也有房子,但没有一点口音。
小钰停一停,回答说,“福建晋江。”
李思川对这个地方不熟,便问了几句当地风物如何。小钰随口答了几句,接着就说:“有人叫我,我挂了啊。等过完年我们再联系吧。”
李思川只能答应:“好,我初七上班,初五就要回北京。你什么时候离开?”
小钰笑了一声,说:“我们这里,没过完元宵节,不算过完年。你等我电话吧。”
这一等,就真的等到元宵节后。
李思川得到消息去接小钰的这天,在车上算了算——这次距元旦的相会有两个多月了。
小钰的航班因为北京天气原因延误,等到达时已经是晚上一点多了。好在他带了笔记本过来,在机场餐厅找了个位置吃晚饭兼办事。他写完两封英文邮件,又浏览一下网页,等得百般无聊的时候,突然想起从前发的誓,说再有哪个女人让他等半个小时,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是多美的美人,说掰就掰。可这一次,他在机场等了足有五个小时,早就突破了他设的底线,他也没脾气可以和她说个“掰”字。
好不容易,小钰出来了,拖着老大的行李箱,脸上脂粉脱了大半,见了他直喊累,要回家去休息。他看了直心痛,骂了几句北京的空气,拎了行李箱准备送她回去。
这次来接她,特地问朋友借了车。她坐进车里,再看他坐进驾驶座也没多问一句,只用手捧着头,瞌上眼睛,似睡非睡。他发动了车,掉头时还记得跟她开玩笑,说:“你不是专能在飞机上睡觉吗?怎么今天破功了?”
小钰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点车窗玻璃,让夜风吹进来。
“当心着凉。”他说。然后他看见她把脖子上的象牙色围巾又绕了一圈。
她仍然不说话。车子里气氛有点僵,他还在努力,笑一下问:“这次来是做什么?不会是为了专门见我吧?对了,过两天国博有印度雕塑展,要不要去看?”
她抬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关心地问:“小钰?”
“我有点累,在飞机上坐得太久了。”她的嗓子有点哑,像是在生病。“我们不说话好吗?你送我回家吧。”
她在北京有置业,这个他知道,只是她不说,他也不方便细问。
他想,这次她允许他上她的家进她的门,这对两人的关系总是一种推动。
依她说的地址到了她家楼下,他停了车,替她搬行李箱,开公寓门,按电梯楼层。她没有说“好了,就送到这里”,他也就乐得装糊涂。他一想到今夜可以登堂入室进她的香闺,就有点飘飘然,把刚才的惴惴不安扔到了一边。
其实刚才听她说那地址,李思川几乎不相信她住在那里。东方新天地里的酒店式公寓,那是非富即贵的人才住得起的。
现在他看了她的房子,沉默不语。他是建筑师,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地段,在北京什么价,他比谁都清楚。他硕士毕业,海归五年,在一间外资中等建筑事务所供职,拿美国薪水,过北京生活,收入算中上,也不过靠按揭买了一套天通苑的房子。
小钰到了家,换上葱绿色的绣花拖鞋,扔下照管她行李箱的他,直接往卫生间走,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他看不过,跟在她后面一件件接过来搭在手臂上。她毫不在意,脱到只剩一件乳白色真丝长衬裙,抛下一句“我洗个澡就睡,你出去的时候关上门”,然后就当着他的面进了卫生间。
李思川看她的态度,觉得有点憋气,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想到她确实累得脱了形,也不好说什么。他替她挂好衣服,把行李箱放进卧室,然后站在她卫生间的门口,又想留下来,又想离开,一时犹豫不定。
李思川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算跟她说:“太晚了,不打扰你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他自认为这样说顾及了两个人的面子,又不至于把气氛弄僵。于是他抬手敲卫生间的门,要跟她说话。敲了两下没有声音,他以为她在洗头,听不见。可听一听声音,又没有水流动的声音,便再敲门。这一次他加了点力度。
仍然没有回答。
李思川隐隐觉得不妙,转一转门把手,没锁,一转就开了。他推开门,以为会看到一幅香艳的美女出浴图,或者是被热水薰得嫣红的粉颊和裸臂。哪知推开门,里面既没有热水的蒸汽,也没有出水的芙蓉,只有小钰坐在化妆凳上,上身伏在化妆台前,人事不知。
他大惊,扑上去扶起她,叫她的名字。她“唔唔”了两声,没醒过来。他以为她晕过去了,又是翻眼皮又是搭脉搏。只是凭他那点浅薄的医学知识,并不能判断她是得了什么病。她的呼吸正常、面色红润、脉搏平稳,倒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思川想,也许她真的只是累得睡了,所以才没精神说话。毕竟她在飞机上那狭小的空间里一坐四五个小时,飞行时间加上等待起飞的时间,就算是商务舱,也坐得腰酸背痛。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来看他。
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焐心了。
他把她横抱在怀里,放在卧室床上,拉过被子来盖好。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又是走不是留不是的了。前面是他想留,为了争一口气要走,不过是要做给她看。这下是即使他想留,也觉得不便了。君子不欺暗室,这样子硬留下来,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他花了半年时间保持自己的君子形象,在这一刻遇上了问题。走,留下她一个人,又病又累的,实在说不过去。怎么她也算他的女朋友,他该照顾生病的她。只是留下来,两人还真是没到这一步……
想来想去,他再看熟睡中的她,忽然哑然失笑。
多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这么迂腐,差点就错过了呢。也就是太在意她了吧,才会这么患得患失。
他慢悠悠脱了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澡,擦干头发,裸了身子出来,揭开她的被子,躺在她的身边。
他只是想陪她睡觉,而已。他想让两人的关系更近一点。隔着两个城市谈恋爱,让他心悬悬意荡荡,总没有真切实感。虽然他一早就想好要换工作,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得到合适的地方。
他想他们现在的情形应该怎么办呢?才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都没搂抱一下身边的美人。
等他一觉睡醒,身边人不见踪影。房间里黑着,他一时不记得灯的开关在哪里,身上又没衣服,只好扬声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