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尖子/著
1
那天晚上,我梦见我要杀一个人,说不清为什么要杀这个人,或许只是梦的剧本安排我这么做。
我把刀藏在身后,总感觉它要从我手里滑出去,所以我不得不紧紧攥住。我慢慢走向某个人,他正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后脑勺刮得锃亮,堆起一层看上去很筋道的肥肉,上面还有颗痦子。
我很紧张,也很痛苦,我怎么能杀人呢?杀了人我该怎么办?重要的是,我他妈为什么要去杀这个人?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喊我:“魏晓阳!”
我扭头一看,是杨弋。他穿着牛仔裤、白T恤,两只大拇指插在裤兜里,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冲我笑。
呀!好久不见了,我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已经飞速地转了几个弯。我的口袋里还有几张钞票,虽说我得用它们交这个月的房租,但管他呢!我们可以去某个餐馆喝一场,毕竟很久没见面了。
我这么盘算的同时,用余光瞅着那个我打算干掉的家伙,心中暗暗希望他消失。上帝保佑,他真的走了,看来我不用承担杀人的罪责了。
于是我轻松起来,和杨弋愉快地交谈起来,其实是他在不停地说,说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的唾沫星子不断溅到我脸上,让我很不舒服。
他的脸离我太近了,这是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他似乎并未发觉。他继续说话,嘴唇不断触碰到我的脸上。
即便是在梦里,这也让人受不了。
他突然停止了,嘴半张着,愣在那里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我闻到一股臭味从地面升起,这臭味我很熟悉,我想起来我上床睡觉前就闻到过这味道。
他的嘴慢慢闭上,慢慢凑近我,在我耳边不断地嘟囔着什么。他的双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几乎要贴到我的脸颊上,让我忍无可忍。
我挣扎着,听见杨弋在含混地说着什么,但已经懒得去分析他到底在说啥。
“傻缺……你这个傻缺……”他好像在说这几个字。
然后我就醒了。
闷热烦躁的夜晚,只有电风扇发出微弱匀称的呼吸,没错,永不变化的呼吸,除非拔掉电源。
我扭过头,看到肖雅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光洁的脊背裸露在外,娇嫩的像个小女孩。我将手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她并没有被惊醒。
我的手滑向她的肚子,那里微微隆起,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我又开始抚摸她的脊背,感觉冰凉顺滑,像是抚摸着真丝床罩一般。通过不断的抚摸,梦境消失了,杨弋消失了,他带给我的不适感消失了。
自从大学毕业,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杨弋,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了吧。那么他为何今夜造访我的梦境?根据以往经验,如果我突然梦见一个久未见到的人,那么接下来几天内一准会见到这个人,这是种奇怪的现象。
也许明天我会见到他?
我继续抚摸着肖雅光滑的背部,不觉中,某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出现了,最近,这种感觉常常出现,而解决的方法,自然不能靠怀孕的肖雅。
我起身来到卫生间,打开灯,低头看看我朝昔相处的伙伴,然后又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我是个心理医生,明白梦境意味着什么,它是各种记忆和感知的复杂组合,而又显得很偶然。
杨弋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梦境预示的一样。
我闭上眼睛,梦中的那把刀就握在我的手中,我要用它去杀了某个人。
2
从我在二楼诊所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的,不正是楼下烤鱿鱼的味儿吗?在烧烤摊的旁边是水果摊,摊主老王坐在一台手动榨汁机前,不停地榨着鲜橙汁。他的身后有个黑乎乎的弄堂口,一侧挂着个牌子,写着“深梦心理工作室”几个字。
我装作沉思的样子,嗅了一会儿烤鱿鱼的味道,这才跟桌对面的顾客说:“有十年了啊!”
“是啊。”
“这么说你现在也在广州工作?你怎么找到我的?”
杨弋笑了:“我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心理医生做咨询,看到了深梦的广告,还有你的名字。我还以为只是同名而已,没想到真就是你。”
的确,魏晓阳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同名的可能性太大了。
他又笑了,问我:“你什么时候考取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
“一毕业就考了二级资格证,然后一直在彗心医院工作,那里的负责人是赵文渊,你知道他吧?”
“知道啊,精神分析流派的。”杨弋回答道。
“后来……我就从那里离开,开了这家诊所,还不到一年时间。”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犹豫着,最后我望着他开口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他那里呢?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心理咨询师都是半吊子水平,无非就是陪人谈心,糊弄点钱而已。”
“他的收费太高,而且我觉得我的问题吧,不算太大,找你来咨询,应该更好解决。”
我一下子有些紧张,他似乎话中有话。当然我的外表不会表现出任何波动,在彗心医院里工作几年的历练,早让我变得处变不惊了。
“说说吧,你有什么状况?”我把桌上的烟推向他。
他把烟点上,吐出来浓浓一口。
“这半年来,我常常在晚上梦见你。”
“哦?”
他的眼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我身后的挂历。他说:“我梦见你拿着刀,像是要去杀某个人,唉……梦里不是很清楚,有时又好像是我拿着刀。我想要阻止你,你却根本不听我的劝说。有几次我们还打了起来……”
我愣住了,半天后开口:“我打算去杀谁?”
“我不知道,那个人就在周围,但我看不见他。有时候刚刚发现一个影子,一转眼就不见了。”他说话的时候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忆。
“这样的梦,你做过几次?”
“做过七八次吧,记不清楚了,是从半年前开始的,最近好像频繁了些。”
我愕然地望着他那张诚实的脸,当然我不会从脸上表现出此刻的心情来。
佛洛依德分析过各种梦境的成因,但没有说过两个人的梦境会相同,并且重叠。难道他长期做一个同样的梦,以至于产生某种神秘的召唤力,让我在几天前的夜里进入了他的梦?
“经常做同一个梦,这种事也是常发生的……”我淡定下来说。
“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是吧?”他打断我。
“是啊,十年了……”
“十年时间,人的容貌总会有点变化,就像现在的你,跟十年前有点不一样了,但在我的梦里,梦到的就是现在的你。”
“人的相貌会随着时间变化,但还是有迹可循的。”我提醒他。
“但是你穿着一件黑T恤,上面的图案是‘枪花’乐队。”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我说,“而当我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这样一件T恤。还有,当我被梦境困扰的时候,寻找心理咨询诊所时,恰巧看见了你的名字,这是不是很巧合?”
我无言地看着他。我之所以穿黑T恤,是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穿这种T恤,并且我选择在诊所穿这种服装,那是想打消顾客的防备和顾虑,拉近距离,好更好的沟通。
还有我本身就是“枪花”的乐迷,这点杨弋很清楚。
“这对你构成什么影响了吗?”我问他。
“我失眠,而且感到焦虑,影响到我的工作。”
“那你觉得你心理上有病吗?”我凑近了问他。
他点点头:“我觉得有问题。”
“真正有病的不会声称自己有病,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心理上需要些疏导罢了,可能你工作上压力太大了。对了,你什么时候来广州的?”
“来广州有大半年了,在一家汽车销售公司打工。那么,你怎么收费,不会比彗心贵吧?”
“收什么费呀,你这种情况,咱们聊聊,我帮你缓解一下情绪就可以了。”
他并没有露出感谢的笑容来,而是微微点了点头,问:“肖雅怎么样了?你们现在还好吧?”
我装作收拾桌上的资料,含混地应付着,不想跟他谈这个问题。
从我二楼的窗户望下去,不仅可见水果摊老王的秃顶,还能看见他老婆肥硕的奶子。王嫂坐在小凳上,一边摇着扇子让她薄衫的前襟敞开,一边将一杯鲜榨橙汁递给杨弋。杨弋优雅地喝完后,丢下十块钱转身离去了。
看着杨弋的身影消失,我才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些钞票。这些钞票可以用来付这个季度的房租,不过那并不是急需的,我完全可以请杨弋到楼下的餐馆里,点几个菜,好好喝一杯。毕竟我们曾是好朋友,而且十年没见面了。
那我他妈的为什么不这么做?究其根源,应该是和肖雅怀孕有关。自从她怀孕后,我变得小气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和一个亨廷顿氏病患者一起喝酒。
杨弋的老爸患有亨廷顿氏病,这种疾病源于脑部发生病变,却常被人看做是精神病。这种病虽然有个洋气的名字,但杨弋的老爸的行为却显得傻里傻气。我还记得老杨发病时的症状,拉住一个住在垃圾堆里的疯女人,单膝跪地向她求婚,嘴里念叨着他死去老婆的名字。疯女人傻笑着看他表演,一边将流出来的哈喇子抹到他脸上。
我对亨廷顿氏病的敬畏从此开始,这种有贵族气质的病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只有像老杨这种死了老婆又下岗的人才会被眷顾。他跪在那里,举手投足像个骑士,高傲且彬彬有礼,嘴里吐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词句来。每次他这样做时都引来众人围观,但人们大都看热闹,没人去阻止他,直到街道办事处的主任赶到,又拖又拽的把他拉走。
这种病有遗传性,杨弋可能在慢慢发作。
他在说谎,他根本不是什么汽车公司的销售员,他手腕上戴的表起码值一万块。除了跟我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之外,其它都是在幻想。亨廷顿氏病发作后,病人往往会记忆混乱,这样他才会把我们十年后的见面混杂到他的梦境里,煞有介事地说出来。
他的表情沉稳,说话有条有理,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但这都是表面现象。
亨廷顿氏病的根源在于脑部发生了病变,治疗方向也是从病理学方面入手。不过,作为心理医生,不能臆测,也不能贸然提议让他去医院检查脑袋,所以我还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吧。
但我们为什么会做一个相同的梦?
大三那年,我偶然看了一部电影叫《神秘河》,接着又买来原著看了看。看完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来到窗前点起一根烟,冲着窗外低声说了一句:“你他妈都写了些什么啊?”
在我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北方的故乡。白银,这是一个西北小城,没有广州菜市场的喧闹,也没有无处不在的榴莲味儿。这里寂静地飘着雪,大部分人能不出门就待在家里,曾经有一个关于杀人狂的传言,通过雪花、枯叶、流浪狗在四处传播。
他专门杀红衣女孩,所以一段时间里没人敢穿红色。
他找那些下夜班的女孩下手,所以工厂不再让女孩值夜班。
他能找到那些单身或者是孤身在家的女人,哄骗她们开门,然后杀死她们。于是许多男人晚上不再出门喝酒或打麻将了,都回到家里把门锁好,搂着老婆看电视。
我曾经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晚上早早上床睡觉,早晨来到学校,听见小伙伴们纷纷谣传:“吕老师昨晚回家迟,走到家门口公共厕所时,被拽进去了……啧啧,有个人早晨上厕所,被滑了一跤,是被肠子绊倒的……”
吕老师恰在这时走进了教室,狠狠扇了一个小伙伴一耳光。她大吼着:“杨弋!”
杨弋闭上了嘴,不敢说话。
吕老师指着我和杨弋说:“给我出来。”
我们两个人被带出教室,赶到了教学楼背后的一块空地上,这里人少僻静,冷风飕飕不怀好意的刮过。
吕老师扇了我们每人几个耳光,然后让我们站在那里思过,她则大摇大摆地转身去上课了。我们刚上初一,才不过十一岁,体型单薄,跟小学生没什么两样。所以,都老老实实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甚至不怎么说话。
后来有个颀长的身影从对面实验楼走出来,来到我们跟前。这个人不但个子高,而且腿脚也长,当他张开手臂时,活像只蜘蛛。
他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嘿嘿笑了笑说:“犯什么错误了?”
杨弋支支吾吾地把经过讲了讲,蜘蛛立刻大笑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弋,又向远处望了会儿,这才指着杨弋说:“你跟我来。”
杨弋没有动,这个男人又说:“没关系,我帮你给吕老师求个情,保证她会原谅你的。”他说这话时,只字没有提到我。
他带着杨弋离开了,根本没看我一眼。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绕过实验楼,向学校后门方向走去。他们为什么要往那里走?吕老师此刻正在教学楼里上课啊,我十一岁的脑瓜理解不了这逻辑,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我来说,大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小孩子无法理解的。
过了两节课的时间,吕老师出现了,她恼怒地问我:“杨弋去哪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有人带他找您求情去了,看这样子,那个男人根本没带杨弋去找吕老师,但我也不能说杨弋跟人走了,这恐怕会惹恼吕老师。
最后我啃啃巴巴地告诉吕老师,杨弋去上厕所了,还没有回来。吕老师没再问什么,让我回教室上课,随后,她也回到了教室。
然后,杨弋就被遗忘了。
当天晚上,吕老师和杨弋患亨廷顿氏病的老爸出现在我家里,心急火燎地问我杨弋到底去哪了。我看着老杨,那时他还没有表现出亨廷顿氏病病的症状来,除了偶尔喝醉会忘记给杨弋做饭外,清醒时分还很关心杨弋的。
当着吕老师的面,我只能一遍遍的重复自己的谎言,杨弋去上厕所了,绕过了实验楼,应该是去操场边的一间厕所了,也有可能从学校后门离开了,反正我是没有见到他再回来。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父亲和杨弋的老爸一起,还有吕老师和学校的几个老师一起,当然也带着我,一起来到了学校操场边的那间厕所。在那间黑漆漆的、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他们打着手电筒,一个蹲位接一个蹲位的查看。还有人拿来一根长长的棍子,在粪坑里搅来搅去,然而什么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