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猫,或者是黄鼠狼,不太清楚,“嗖”地一下穿过了马路。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一下子把自己的撞在了方向盘上。幸好我有安全带,但肖雅却没有系。
肖雅冲破挡风玻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头朝下摔在了路面上。
就这样,死了。
我却只受了点轻伤,休息没多久,又可以去彗心医院上班了。但是从那时起,时光对我来说永远定格在肖雅怀孕两个月的时候。我把肖雅养的那只猫当做她,在餐桌上给它喂鱼,晚上喝它睡在一起。
有时候半夜里我会抚摸身边的床罩,感觉冰凉光滑,就像是在抚摸肖雅裸露的肌肤。我会对着空气自语,其实是在对着肖雅说话,但别人看来我一定不正常。后来彗心医院的领导赵文渊认为我的精神状态已不适合在医院工作,委婉地辞退了我。这没关系,我有心理咨询从业资格证,所以立刻开办了一家诊所。难以想象的是,我居然做成了不少生意,给不少人解开了心结。
把猫当成肖雅逐渐已满足不了对她的思念,这种情况下,我的体内分裂出一个人来扮演肖雅。那些个夜晚啊,我自己跟自己聊天,幸福的时光永远不变,每一天都是肖雅刚刚怀孕两个月,就这样半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的肖雅突然回忆起往事来,心理上对未来产生了忧虑,于是上网预约心理咨询,结果见到了杨弋。
杨弋告诉我,他一看到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早已知道肖雅的死,而且从医院同事的口中听到了些关于我的传闻。他耐心地跟我,不,是跟肖雅交谈,了解我的情况。他从肖雅的口中得知,是我让他在上大学时身败名裂,这些他都知道了,是肖雅通过我的嘴告诉了他。
他开始治疗,试图让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强迫分裂人格消失,但我和肖雅都狡猾地拒绝着。他只好从肖雅这里着手,劝她离开我,他开始勾引肖雅,让对我已经厌倦的肖雅感到了新鲜。为什么我的肖雅会答应和他私奔,那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杨弋的愧疚,以至于分裂后的人格打算做出补偿所致。
他和肖雅经过设计,让我以为我有人格分裂,有了这个前提,他便可以着手消失,让我以为我有人格分裂。而后他带着不存在的肖雅离开,我则以为肖雅只是厌倦我离我而去。他真的做到了,让肖雅离开了我,但我却识破了他的诡计,发现他是真实存在的,于是跟着他回到了故乡。
他发现我在恨他,以为他带走了肖雅。他决定就这样,让我恨他好了,只要我的分裂人格治愈,我恨他也没什么。而且,肖雅永远活在我记忆里,她因我而死带给我的折磨也不会再有了。
所以,他不打算和我见面,直到我看到了蜘蛛人,那个他悲惨命运的源头,看到我试图杀了他,这才出来阻止了我。
我从意识的世界里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杨弋坐在我面前。
这里是职工医院心理治疗室,我老爸原本许诺我,一旦我回到故乡就让我坐在这个位置,现在杨弋却坐在这里治疗我。
既然无法交出失踪的肖雅,那就面对现实。杨弋采用了心理催眠法,让被隐藏的记忆都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治疗持续了几天,我们会聊天,聊过去的那些事。如今我们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论那件发生在初中时的事,谈论那个蜘蛛人。杨弋告诉我,那个蜘蛛人出狱后找到他,向他忏悔。杨弋看到时光在他身上的痕迹改变了他,便原谅了他,还把自己空置的房子给那个人住,让他有了栖身之地。
忘记过去,你才会自由!杨弋总是跟我说这句话。
我无法忘记过去,但我可以卸下压在我心中的枷锁了。
如果不能忘记过去,那就直面它,跟它做了断。他这样说,轻轻按住我颤抖的双手。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体内的琴弦会不时被拨动,震颤着,发出哀鸣。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你迟早得知道,其实,你之所以出现跟肖雅有关的幻觉,也跟这个有关。”他踌躇着说。
“什么事?”
“你患有亨廷顿氏症。”
我惊愕地看着他,想起他那个死去的爸爸来。
亨廷顿氏症,这么高贵的病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难道我也要不停地抖动四肢,像个被提线操纵的木偶,成为大家的笑料?
又或者我逐渐陷入幻想,糊里糊涂地以为自己是天罡星下凡,跑到广场上去演讲,讲得头头是道?
为什么我会陷入关于肖雅的幻觉中?真的因为是这种病所致?
这怎么可能呢?我看着杨弋沉默的脸,苦恼地冲他笑了笑:“怎么会呢?你在乱说。”
但是杨弋坚决地看着我说:“你看看我,仔细看看。”
我看着他,详细看着,似乎发现了些问题。我站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又向后退了几步,打量着他的脸,终于看到了令我惊讶的地方。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注意到?
他的五官和面部棱角,竟隐隐带着我父亲的神态,难怪我每次看见他总有种亲切感。
“我爸爸在快死前告诉了我这个秘密,”他艰难地说,“他让我在适当的时机,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现在是时候了。”
10
1983年的冬天,我和杨弋都快出生了,两个怀孕的母亲经常聚在一起聊天,讨论肚子里的孩子。我和杨弋通过这种方式,彼此建立了联系。
两个母亲住进了同一间产房,两个孩子出生不过相差三天而已。孩子出生一周后,两个母亲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到了家。
如果不是两家人住的太近,而且又来往太密切的话,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我爸爸,暂且称他为老魏吧。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老魏越来越发觉孩子的长相有些跟自己不一样,他观察着,结果发现孩子竟然长得像街坊老杨。
老魏怒气冲冲地找到了老杨,结果发现老杨也在疑惑,因为老杨发现他的儿子长得越来越像街坊老魏了。于是,两家人聚在了一起,拿着两个孩子的照片分析起来。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当初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八十年代初的医院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一个病房里的婴儿被统一抱出去打针、消毒,然后抱回来让母亲认领。我和杨弋穿着统一的服装,是公司工会听说职工的孩子要出生后,送来的一模一样的婴儿襁褓。也许生完孩子后母亲们的脑子都不大好使,也或许是什么时候护士搞错了,反正我们是被不是自己的父母养大了。
两家人发现这个问题后,两个孩子已经快7岁了。怎么办?都已经跟孩子产生了感情,换回来?不光父母舍不得,孩子恐怕也不愿意。后来,他们决定就这么着,两个孩子是两家人共同的孩子。
所以我才明白,为什么老杨的亨廷顿氏症被发现后,我爸爸常常忧伤地看着我,后来当杨弋的母亲死后,他们对我更加纵容和溺爱。爸爸总是希望我从广东回来,在他身边工作,他一直在担心我遗传的亨廷顿氏症会发作。
这就是为什么杨弋失踪后,我爸爸和老杨一样焦急,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在知道杨弋被虐待长达二周时,我爸爸妈妈会在深夜里哭泣。
上大学没多久,杨弋的父亲去世了。老杨在临死前把杨弋叫到床前,告诉了他这个秘密。他叮嘱杨弋,要好好待我,照顾我。杨弋哭着答应了,他原本以为亨廷顿氏病隐藏在他体内,在以后的日子里等着他。现在他不用担心了,因为我才是老杨的儿子,这使他觉得有愧于我,好像他让我当了他的替死鬼一般。
所以,他才会对我好,处处让着我。好到什么程度呢?女朋友也会然给我。
关于那个梦,杨弋告诉我,那是真实的。当那个梦一次次出现后,他感觉我的未来即将改变。我们是兄弟,甚至比兄弟还要亲近,他喝过我母亲的乳汁,我也喝过他母亲的乳汁,我们超越了血脉,建立起了神秘的联系。
“不用紧张,这次只是个检查而已。”杨弋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并没有紧张,只是感到有些不适应而已,从小到大熟悉的父母,突然变成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这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爸爸妈妈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神情有些复杂,但不可否认,他们感到难过。
“你爸爸妈妈听说你知道了真相,想让我告诉你,”杨弋把头转向我说,“他们说你永远是他们的儿子,让你不要有任何顾虑。”
“还有,我会永远陪你在身边,我永远是你的朋友。”他说。
透过玻璃,我看到凉皮西施走了过来,她已经是杨弋的老婆了,而且她还怀孕了。她来到椅子前,跟我的父母说着话。
“你要知道,只要面对现实,就不会出现幻觉。”杨弋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恐怕不能再结婚了,也不能再有孩子了,亨廷顿氏病的遗传概率很高。
我问:“你真的没有怨恨过我,我对你做的那些事?”
他笑笑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医生从内室走了出来,这是个华裔美国人,汉语说得很不顺溜。不过,他的神态很温和,足以打消我的顾虑。
“魏先生,我们很感谢你尝试我们的新治疗方法,但还是要问一问,责任书上的签名确实是你自己吗?”
“是的。”我点点头。
“每一项条款你都看过并认可了吗?”
我再次点点头。
“如果治疗失败,你可能会失忆,你考虑过这点吗?”
“我考虑过,放心吧。”
医生点点头说:“好吧,请随我进来,在正式治疗前,我们要做一次检查。”
我跟在医生后面,向套间内走去,听到杨弋在我身后说:“你不会有事的,放心。”
我转过身,认真地对他说:“就算失忆了,我还是有办法想起你的。”
在这个故事写完时,北方小城的雪停了下来,地面上厚厚一层。我在寂静的夜里不断梦见肖雅,看到她飞出车窗,变成一片红色。睡不着的时候,我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在北方的冬夜里想起她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和她有关的记忆是闷热的广州,电风扇始终在旋转的夜晚,我们之间的爱也是大汗淋漓的爱。这些记忆混杂了榴莲味儿,在夜晚让我感觉很遥远。
我选择了留在故乡,继续治疗下去。我认为我不可能失忆,记忆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它只有可能是在某种情况下被封存,所以我在纸上写下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去相信你做的梦。”我把这张纸贴在墙上,以防我失忆后不知该从何着手。
就算你失忆了,过去也会在潜意识里进入你的梦境,不断在你的梦里徘徊,提醒你。
梦境是一种奇特的现象,佛洛依德说过,梦不能预言未来,是内心意识在熟睡后的反映。是来自童年积累起的感情,让它有了神秘的纽带,远隔千山万水连接起两个人来。也是因为那些在炎热夜晚的记忆,如今才让肖雅一次次闯入我的梦里。
在梦里,她飞出车窗,变成一只羽毛绚丽的天堂鸟,永远的离开了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