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夏天/著
一、
楼外的鞭炮与争执声势浩大之时,纪知的孩子刚刚止息不知缘由的哭闹,于憨态中沉沉睡去。
婴儿的呼吸像是一尾姿态优雅的红鱼,在波澜不惊的周日午后缓缓游弋。
纪知轻轻掩上卧室房门,蹑手蹑脚地拧开暖瓶,想为自己泡一壶花茶。门外的声浪就在那时,以嘲弄的神情,雷霆而下。
纪知无声地抱怨着——她知道她的红鱼不会再沉默了,仿佛即将修炼成精,要掀起惊涛骇浪。
哭声果然如同蝉翼般的薄刃,生生刺进柔软的耳膜。暖瓶在手中一滑,开水溅在手背,她的惊呼一下就被屋内屋外的噪声淹没了。她急急转回卧房,抱起柔若无骨的儿子,深觉自己的动作笨拙宛如兽类。
她喟叹着,手脚生疏地颠着孩子。是啊,自己工作太忙,平时都是母亲在照料外孙。老太太刚才说家里酱油没了,盐也没了,要去楼下便利店。
不对,时间太长了。她就像施行推理之术的柯南般皱起眉头,母亲身康体健,只是去楼下而已。她转到书房的窗口向外看去,小区后门旁乌压压的两群人彼此对峙着,更远一些的道路,隐约看到警灯的闪烁与明灭。
她知道母亲整日在家里,时日单调。大约是去看热闹了,人群情绪激动,可不要发生什么推搡与踩踏。
她一边拍着啼哭不止的的婴孩,一边抓过钥匙包,匆匆奔向通向一楼的楼梯。
前厅的防盗门“哗啦”一声轻响,母亲正站在门厅的入口。即便步入暮年,她的身形依旧清瘦高挑。门内采光不佳,盛大的日光在母亲身后像是描金重彩的屏帷,她清癯的身影如同淹没在透明的幻术中。
铁门“嘭”的一声闷响,翳翳的光线再度统治了一楼的客厅。拎着便利店纸袋的母亲瞥了一眼楼梯口的纪知,从她手中接过哭声尖锐的婴孩。孩子靠在外祖母的肩头,登时像卸下电池的闹钟,发出娇弱的“吭吭”声。
“上去吧!”关鹤向神情颇为无奈,“你都是当妈的人了,性子还这么急,喜欢胡思乱想,你一定觉得我去看热闹了对不对?怕我会出事。你小时候,我稍稍晚回家一会。你就在日记里写,妈妈是不是出了车祸?是不是被人打劫?是不是掉进河里?有你这么诅咒亲妈的吗?”
纪知知晓母亲一说起来,就会绵延不绝,“妈,我这也是担心你。”
“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吃不惯海鲜酱油嘛。但这里是南方,店里全是海鲜味的。我让老板娘给我找酱油来着。她还去了趟仓库。”老太太摇着头,把外孙放进婴儿床。
“妈,他们还在为建庙的事情闹个不停?”纪知一边倒水,一边和母亲闲话。
“对,哪边都在说自己的道理。”关鹤端起茶杯,声调平静得像是在讨论晚上吃些什么,“小区这边说,哪有在自己家门口建庙的?以后终日香火,人声嘈杂,并且那里靠近燃气总罐,住户怕安全隐患,说什么一旦爆炸,整个小区都没了。
村子那边也有自己的道理,他们说因为开建这个小区,征了村里的地,村子里的神庙也没了。原本允诺再给村子一块地,用来重建他们的神庙。
也许是因为规划的原因,重建用地迟迟没有落实。村民当然不愿意,于是就在小区后门的空地开建了。”
纪知沉默了一会,“那里应该是没有规划。”
关鹤顿了一下,像是不想说这些邻里之间的八卦,“你不是说昨天晚上没睡好吗?去午睡吧。建庙的事情和我们无关,虽然我们住的这栋离后门最近。”
关鹤站起身来,盯着纪知。纪知感到像是套上了一件劣质羊毛衫,浑身都是坚硬多刺的质感。
日光正从半开的窗扇铺洒进屋子,像是大片沉金色的绣缎,有着隐秘的暗纹,铺陈在母亲的面孔之上,掩去了因为时光而无可避免的皱纹。纪知仿佛又看到了年轻的母亲,还有在母亲的威严下不得不承认错误的那个女孩。
关鹤摆了摆手,也许是意识到女儿已经大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你去睡吧,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二、
纪知走进卧房,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她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而那座神庙的事情,她也许比母亲更早知道前因后果。
结束那段失败的婚姻后,她换了工作。凭借名校JD的学历与昔日履历,她很快在这座沿海城市的律所取得了职位。
她是在为一家外企处理一桩法律项目时,结识伊桥的。伊桥刚毕业不久,在那家公司担当财务工作。那桩项目涉及公司近年来的多件合同,伊桥被指派来专门协助她整理大堆资料。
伊桥大学时选修过一些法律课程,正是那种刚刚触摸到一个学科的边缘,兴致正浓的阶段,于闲暇时缠着纪知问个不停。
纪知理解这种状态,伊桥尚未接触到法学至为枯燥与繁琐的那些核心。就像一个刚读完《三体》的读者,对天体物理燃起浓厚的兴趣,但如果真让他们去学习量子力学或者仅仅是高等物理,都会叫苦不迭吧。
二人相熟之后,纪知又为伊桥解决了一件大事。伊桥家如同许多南国居民一样,做着一些生意,但那些朴实的买卖,对于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伊桥也一样,她更愿意进入光鲜的写字楼工作。她说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就像她最喜欢的《小时代》里写的一样。
伊桥的母亲如同许多主妇一样,希望手中的闲钱能增值一些,但对于理财并没有太多知识。于是嘱托伊桥买一些银行的基金。伊桥就在那时遭遇了电信诈骗,纪知看她神色不对,在最后关口,抢过她的手机,拔下电脑电源。
伊桥感激涕零,“姐!你以后如果用得到我,我伊桥万死不辞!”
纪知笑得前仰后合,“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还有,可别叫姐,好像我老了一样。”
正因为关系甚笃,纪知很快就知晓了神庙的事情。伊桥在周末下班的时候,求纪知晚上去家里过夜。纪知笑道,“是睡衣晚会吗?但我已经有身孕了。”
纪知缓缓摩挲着依然平坦的小腹,孩子刚刚三个月,她的身形尚未改变。
伊桥支支吾吾,“我父母都不在家,我一个人特别害怕。”
纪知强忍着笑意,听她说了住址。纪知方才知晓她居住的村子就在自家小区附近。纪知说,“那不如去我家吧,我妈妈很擅长料理。”
“不行,不行。”伊桥的脸上居然现出几丝惊恐,“我不能离开家,家里一定要有人。”
“姐!求你了!”伊桥抓着纪知的手,纪知分明感到她在发抖。
纪知并不是刚出校门的女学生了,自知别人的家事,还是不要多问,只是去住一夜,又能怎样呢?
纪知跟着伊桥的车进入村子。其实说是村子,亦只是习惯称呼罢了。
这座城市早在数年之前就没有农村了,村子变成社区,农村户口亦接着消失。这座富庶的南国城市确保了村子优良的基建设施,宽阔的水泥村道一点都不颠簸。
随处可见的两层、三层、配备电梯的五层小楼,借用欧式浮雕装饰外墙,恍然间便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乡绅风情。
纪知看到村子的界碑,那是一个诗意的村名“若河”,伊桥说,“村子的主路,绕了好几个弯,就像一条河流。当然征地后,就只剩半条河了。”
伊桥的家也是一座三层小楼,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洗手间。二楼和三楼是起居室、卧室、书房,同样配备浴室。对于一家三口而言,有些房间是闲置的。房屋洒扫十分洁净,纪知闻到清淡的熏香味道,像是春日清晨的风。
纪知和衣躺在自家卧室的大床上,与伊桥度过的那一夜,即便她一直说服自己,一切自有客观理性的解释,但回忆如同爬上手臂的黏腻蜗牛,虽是无法造成伤害,那些冰冷的黏液却终归让人心生不悦。
那晚伊桥叫了外卖,二人晚饭后亦无事可做,挤在伊桥房间的沙发上看蓝光碟片。那是一部旧日的宫斗剧,然而一旦开始观看,便无法随意按下停止键。
纪知起身要去洗手间,伊桥坚持要陪她一起去,说是怕她不熟悉屋里的环境。纪知看着过分热情的伊桥,“你是一个人害怕吧?就像小孩子夜里不敢去厕所。”伊桥立刻佯装出愤恨的模样。
伊桥在纪知结束盥洗后,迅疾闪进洗手间,不忘叮嘱纪知,“我很快的,你要等我出来,一定要等我!”
纪知环顾着二楼,她们没有打开屋顶的日光灯,仅仅只有卫生间的廊灯亮着,焦黄的灯光并不明媚,整个楼层笼罩在晦暝的光影中。
纪知看到靠近三楼楼梯的房间有巨大影子一晃而过,她以为那只路过乡道的卡车。
她看向窗外,彼处一团漆黑,没有路灯,没有车灯的微光,也没有车轮驶过的轰隆。居所之外,只是静默与无垠的暗夜。
她听到屋内响起另一种声音,不是洗漱间冲水的声音,亦不是家用电器流淌过电流的声音。更像是宽大衣袍布料之间摩擦的声音。纪知本能地向楼梯附近看去,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宽袍大袖漂浮在空中,向着三楼缓缓滑行。
常年的法律教育,让纪知认为那一定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小偷。她怕吓到胆小的伊桥,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三楼。她受母亲影响,在美国留学时,学过几年柔道,曾在州际比赛中获得银牌,一时间亦是艺高人胆大。
村民自家建设的楼房,楼梯很窄,有着好几处转角,那个人影陡然间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纪知站在空无一人的三楼,身旁皆是紧闭的房门,那个长袍广袖的身影已然失去了踪迹。纪知贴着一扇扇房门,倾听着门内的声响。
伊桥在楼下高声呼喊她,终是循着灯光走上楼梯。纪知返身掩住伊桥双唇,“屋里有小偷,你别怕,去报警,我来对付他。”
伊桥紧紧抓着纪知的手,她又在轻轻发抖,“你看到了什么?不会有小偷,我们家有防盗系统,有人闯进来一定会有警报。”
纪知一愣,她想不到这间屋子拥有如此完备的安保系统,而那个漂浮的人影确实消失在三楼。
伊桥摇晃着她,像是一定要逼问出答案,“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身影,并不分明,长袍广袖,像是在漂浮,到了三楼就不见了。”纪知并不知晓伊桥因何如此激动。
“姐!姐!我们下楼吧!”伊桥语带哭声。
“这怎么行?这里分明……”走廊尽头的房门后传来细弱声音,截断了纪知的抗议。
仿佛多种声响交错在一处隐藏于房门之后,像是昆虫疾行而过的声音,又像是幼小的孩童在敲击门板,那孩子一定有着长长的指甲,发出抓挠的声响。
纪知向那扇门扉走去,伊桥死死拖住她,“不行,不行!”。纪知将尖叫的女孩挡在身后,转动了门把。
屋中漆黑一片,飘散出香火的气息。她只能借着走廊的灯光得见人形的轮廓。那身形比普通人更为高大,像是篮球队员,2米左右的高度,如铁塔般强壮。但那人形是静止的,像是在俯瞰着门外不知轻重的挑战者。
身后的伊桥哽咽得听不出声调,纪知在墙壁上胡乱摸索着。惨白的灯光倾泻直下,如同遮蔽双眸的黑色布匹被陡然撕下,眼前全是刺目的白光。
纪知惊讶地半张着嘴,屋里没有人,只有一尊神像,长袍广袖,看上去像是护佑一方土地的神明。灯光之下,有家鼠与蟑螂的黑影顺着神像背后半开的窗扇瞬息间逃遁。
伊桥绕过纪知,不忘向神像低低俯首。她像是心有敬畏,不敢抬头去看神像。她立于窗户旁,沉默了半刻。回身对纪知说,“窗户忘记关,隔壁那家很不注意卫生,可以算是邋遢了,老鼠和蟑螂跑了进来。姐姐,我们下楼吧。”
纪知看着她,年轻女孩的双颊依旧沾染着泪痕,却竭尽全力维持着冷静的语调。
伊桥按下播放键,电视剧正演至一幕高潮,两位女星彼此对抗着大段精彩的台词。争锋相对的女声、卧室里明亮的灯光、柔软的沙发让神鬼莫辩的此间复原至烟火人世。
“我们村子原本是有神庙的。”伊桥紧握着水杯,“村子的地形像一条河,神庙就在河流的中点,征地后,神庙就消失了。因为规划的原因,要补给我们的土地,一直没有到位。”
“那尊神像原本供奉在神庙?”纪知问道,“你家是保管者?”
“我并不怕你笑话。”伊桥有些尴尬,“我的母亲是神庙的巫女,村民们都认为她可以与神明对话,为村子祈福。”
“那我看到的是神明显灵吗?”
“我没见过,但大家都说起过神明显灵,我母亲一定见到过。”
“不对,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你为何如此惧怕守护你们的神明?”纪知盯着依然满脸惶恐的伊桥。
“不!我不能说,我就是害怕。”伊桥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她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一旦娇怯,实在惹人怜爱。
伊桥抬起头,轻声问道,“姐,你相信神明存在吗?”
纪知没有直接回答她,“我相信因果报应。”
纪知以为这世间哪有什么神鬼之事呢?也许伊桥小时候触犯了神庙的禁忌,她的母亲是巫女,一定像其他母亲叮嘱孩童不要靠近杀虫剂一般,叮嘱过伊桥诸多戒律吧。依据心理学通论,童年的记忆会影响成人之后的认知。
至于自己看到的幻影,也许是因为刚刚看过古装剧,她听说过受孕期间,因为身体的变化,母亲借由婴孩的眼睛会看到种种异象。
那个夜晚很快随着繁忙的工作、人仰马翻的生育、初为人母的试炼而湮灭于光阴,若河之村的神庙一直没得到补偿的土地。村民开始在小区后门的空地开建神庙,战争仿佛一触即发。
她亦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她特别讨厌后门那里不断响起的争执与嘈杂。法律人的职业习惯让她向相关机构发送了信息公开申请。
她在信件中向机构问道,未经规划而搭建的固定建筑,依法应属违章建筑,城市管理部门因何不履行职责,依法拆除。
她很快收到了答复,机构认为虽然正在开建的神庙并非依法建设,但是建庙系因为历史规划疏漏而引发,且涉及民俗信仰,不宜拆除。她冷笑着将信件保存于电脑硬盘,又在优盘做了备份,像是一位失败的特工在整理机密档案,终归是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