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彤飞/著
一
天上有弧线样的阳光,身体处在失重状态,像一个被削去四肢的躯干飞在天上,无力又恹缠。
梦里因眩晕产生的呕吐感在清醒时变成了倦怠,我往外面看了看,窗户毛糙地反射我双眼的无神,透过玻璃是一片荒凉,远处有许多杂乱着堆在一起的石块。
“张莹你该起床了。”姑姑在门外叫我。
我应到:“好,起来了。”声音比她更死板。
家人性格沉郁而寡言,眼神中有又厚又重的麻木,就像现在这城郊的人们一样。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每日三餐都是姑姑规律地为我提供,并且即使我们住在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姑父也经常送我些平板电脑,苹果手表之类的昂贵物件。
我父母双亡,和姑父姑姑住在一起。现在不再上学,但也没有去工作赚钱。
姑姑用饼包上煮鸡蛋递给我,问:“这两天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我说“昨晚做梦太多,头疼了一晚,总出现幻觉,现在还有点晕。”
姑父关切地看着我,问:“怎么头疼了,梦见什么了啊?”
之前我染了一场大病,鼠疫侵袭了城镇,我昏迷了好久,又卧床了一年多,半年前我才从床上站了起来,但身体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些日子里每一天都是姑姑在照顾我。
“记不清了,乱七八糟的。”
吃完饭我出了家门,我住在城市和乡镇的边缘。兴镇和一般现代城市不一样,并不是到了郊区后视野就变成了贫瘠荒地和简易平房。兴镇的东部是新城,西部是古城留下的建筑,城里的大多数有钱人都在西部有一所历史悠久的院子。院子外树林掩映,分布错落有致。
兴镇很大,坐落在国家中部偏东,黄河以南处。稍微往老城走走,很容易就能听到些唱着曲剧的老人们,我听了许多年也听不懂唱腔刻意的曲剧。也许这种天生带着麻木感的唱腔影响了人们的性格。
兴镇人经鼠疫后寡淡至极,他们有一张类似的麻木表情,所有人在疏离所有人。在我感觉中最富有人际交流关系的形式,就是偶尔会有两个女人,在你的某个方位眼神狡黠地瞄着你,微低着头窃窃私语。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做过这样互相窃窃私语的事,我觉得他们对我比对其他人要更远离一些。
使我得病的老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形态的人,在某个扭曲梦境里,一只老鼠咬断了我的神经线路,使我看到一个浑身散发毒瘴的持刀的人,迅疾地左插又捅,把周围的人甚至是空气都捅得血流成河。
幻觉时常出现,大家麻木着不说话,就没有人会发现一场鼠疫带给我的奇特幻象,说是幻象是在清醒中才能意识到的。当它出现时,一切都真实得很。但所有幻觉不出现老鼠,而是一个手拿着滴血的刀的人。
傍晚是幻觉消退的时刻,午觉醒来天色已暗,头脑昏沉也不用在意脑海里的景象,像是从夜间深海浮出水面。窗外有闪烁的刺眼红蓝灯光,我看见道路上开过几辆警车,鸣着警笛驶向西边。
二
马静的父亲死了。
听说是死在游乐场的过山车下,这件事情很快传开,马家的事总能在镇子里掀起风波。如果你想知道这件事,那就去偷听两个眼神飘忽不定的女人谈话。
“我儿子当时在游乐场玩,他说就是在人群里被身后人捅了一刀。”
“好好走着都能被捅,真是吓人,那没人看见是谁吗?”
“人那么多,谁能看到啊?听说他闺女看着他死的。”
“是啊小姑娘还在玩呢,刚下来就看见她爹嘴里吐血手在地上抓着,都说不出话来。”
“真是可怜,小姑娘才六岁,肯定吓坏了。”
“我看他家是撞邪了,爹才死多久,就不明不白的,现在儿子又被杀了。”
马家是大族,大宅在周围没有树的石头路上,也许创造的最初理念就是要它突兀到显眼。无论你在兴镇的哪一个山头上,都能看到无数灰色石块上的陈旧官邸,向周围缺少植被的灰突突的地界散发紧张感。有许多醉酒的人在半夜走到这里,他们在土质疏松的沙地上摸着石头前行,怎么也走不出去,只能听夜风里怨灵的哭号,隔天对人诉说夜间被怪力困在马宅周围的恐怖经历。
马宅是古宅,有数个世代的光景了,石头台子上时常会长出苔藓来。清扫的人说某时就会有难以清除的血迹,这必定是有邪祟。
马康是之前马家的最长者,马静的祖父。他的死亡更能佐证马家大院邪灵的存在。
那天马老爷子一大早到西院里去唱曲剧,整个早上歌声高亢,直到中午也没回来。马老太太以为他有好兴致,就没去理睬,直到傍晚西耳房传出一声又尖又细的喊叫声。老太太赶来时才看到被吊在高高房梁上的马老爷子,绳子系在脖子上,面色被憋得发青。
一旁站着大爷马华,马静和她的亲生姐姐马宁。马静被吓得面如蜡色,嘴唇不停的打着颤,马宁比她大出不少,脸上也是带着极端恐惧的神情。马老爷子的脚在四人头上荡荡悠悠,像一朵飘忽不定的乌云,升起在马家宅子里。
那一声是马静喊的,她跑进耳房时一眼撞见挂在高处的爷爷,面色青白,眼球干枯无神。马静立时哭得悲痛欲绝,马老爷子对自己的儿子不冷不热,但对隔辈人亲得很,天天陪着马静玩,要什么给买什么,惯得骄纵。在马宁小的时候马老爷子也是这样的。
马静抬起头,这才看见了站在自己左边一点的姐姐,马宁盯着尸体,手足无措,白皙的脸上满面泪痕。她走过来抱住马静,马大爷也从外面跑了回来,被挂着的父亲吓得呆滞住了。
警车开来时马宅外面挤满了人,马老太太毕竟是原来地主大宅里的老人,见过得多,很快就从这件事里缓过来了。这时正跟别的老太太在外面说话。
“我家老头子就是年轻时候太厉害,戾气太盛,当军官的时候又杀了那么多人,这时候阳气衰了,那恶鬼就趁机来翻旧账了。”
“那这不行啊马大姐,这得赶紧作法驱鬼啊。我认识一个大神,真的特别灵,介绍给你吧。”
警察在现场来来去去,尸体被挂得很高,是取下还是保护现场也成了问题。
马静还小,一直在哭。马华说自己来得晚什么都没看到,于是警察的一切问题都落在了马宁身上。
“你是最先到现场的吗?”
“是,那时候凶手已经跑了。”
“这宅子周围这门这么空旷,有个外人跑出去都会被看到。可是周围的人都说一下午什么人都没看到。现在你是最受怀疑的,你怎么提供你的不在场证明。”
这时伴着大爷来了个警察,问话的转过去叫:“队长。”
警察队长说:“你脑子是不是坏了,这尸体都挂那么高了,给她一个小女孩一天她也干不了啊,再说那是她爷爷,你瞎说什么呢。你别在这了,去帮着把尸体取下来。”
取下来的尸体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外没有其他外伤,尸体被警察们装上车带走。
马宅的邪祟被认定为是从此时猖獗起来的,马家动用了许多关系,没几天就把尸体接了回来迅速入棺了。验尸结果是人是被掐死后挂上去的,没有其他任何内伤或外伤。
接下来马宅的大事就是作法驱鬼了,除了马静外,连她十八岁的姐姐马宁都在跟着忙活。
马静害怕看不见的邪灵,她把自己关在漆黑空旷的客房里,古老房间的墙壁上被装上了大屏幕的彩色电视,她在黑峻峻的的房间里锁上房门,按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巨大的苍白面孔,是曲剧的《卷席筒》。昏暗光影中高低起伏的语调无比诡谲,屏幕上有人的地方亮着微黄灯光,深蓝色布景发出幽幽蓝光,射入女孩的梦里,扎着辫子的苍白塌平面孔成为了女孩年少时的寻常梦魇。
面对着邪灵,她动也不敢动,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到胃里汹涌的呕吐欲望。
三
干燥的天气里我开始头痛,季节里到处是秸秆燃烧的味道。
“我要去见朋友。”我对姑姑说。
“什么朋友?干什么去?”姑姑问我。
“小蓓啊,我还有什么朋友。就是在家待得太无聊了,出去转转。”
“好的去吧,早点回来。”
小蓓在约定的地方等着我。她说:“我们去干什么啊?”
“我们去看曲剧吧,就听老头们哼哼唧唧的,我还没去剧院看过一次呢。”
小蓓盯着我,说:“不看了吧,那都是老头看的,我听着就烦。”
“传统文化嘛,我就想去。”
小蓓执拗不过,就被我拉去了。
我们看的是《卷席筒》,剧场不大,演仓娃的人很年轻。前排的一个小女孩呕吐后晕倒了,许多人把她抬了出去。
戏散了后小蓓问我,“戏看得怎么样?”
“嗯你说得对,确实无聊。”
“还不是你傻,非要看这个。”小蓓嘿嘿笑起来。“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吧小傻子。”
“好啊好啊,你太好了。”我抱着她的手臂用力地晃。“唉你看到了吗?刚才看戏坐我后面一男的可帅了。”
“我可没看到,谁像你啊,看个戏都到处看帅哥。”小蓓打趣我道。
“小蓓,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啊?”我问她。
“没有,不像你那么少女。”
“你和我说说嘛,总感觉你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有时走在路上都会有陌生男人来和她搭讪,可我从未在她的生活中发现任何一个生人。
“天啊张莹,你无不无聊啊。今天我放血,冰淇淋随便挑,能堵上你的嘴就行。”
我挑了一家能让她放血的店,一手各端着一杯笑着走向她。她白了我一眼,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红票,我瞄了一眼她的钱包,里面排着一小摞红色钞票。
“小蓓你怎么这么有钱啊?”我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问她。
“我爸妈都在外地做生意,每个月都给我不少钱。他们每个月还给我一笔请保姆的钱,我自己也能收拾屋子,就把这钱也剩下了。”小蓓说。
“还是你厉害,自己都能过这么好。你看我就什么都不会,还生了大病要人照顾。”
“你活下来真的已经很幸运了,你不知道这场鼠疫死了多少人?”
“嗯我连做梦都能梦到老鼠。”
“经常做梦吗?”
“是啊,梦特别多,整晚都在做梦。”
“都梦到些什么?”
“一醒来就忘了。”我大口吃着冰淇淋。
吃完冰淇淋后我们就散了,我看时间还早,就没有坐车,往家的方向走了。
走着走着就进了城郊的树林,误了正确的方向。但我听到了正前方有隐约的人声,就循着声音向前走去,想要问一问路。
树木开始变得整齐和低矮,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我看到了一群人。他们在激烈争辩着,我觉得这时候问路不合时宜,就站在了原地。
“喂阿姨,你拿了那么多,难道就给我这一点吗!”
“你不愿意就憋着,不知道感激竟然还发上脾气了。”
“我憋着个屁,反正这钱在我这,你如果想这么分你就见不到这钱。”
“我不要这钱也行,那我就我看你能不能好过!”
这是两个女人的争吵,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还有个男人正对着我,背对着我的女人身段高挑曼妙。他们注意到了我,一个人拉了拉背对着我的女人,示意她停下。
转过身的女人惊到了我,她脸上也是无比惊讶的神情,是我的姑姑。
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不是和小蓓出去玩了吗?怎么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了?”
我问:“姑姑,你和刚才那些人怎么了?”
“因为工钱的事吵起来了。”“你还冒出来了,小心他们把你抓起来当人质。小孩子别管这些,姑姑怎么样也够你吃穿。走,咱回家。”
我一扭头就看到了姑姑白皙姣好的侧脸,眼角波光微漾,像一泊水面洒着阳光的湖。
四
所有兴镇人都在那天看到了一口大鼎,马家凿碎了西边的墙,十几个人把它抬进了宅子里。
鼎放定在地上,一阵大风吹响了挂了一圈的铃铛,吹起了四周的经幡。倏地一下从鼎灰里跳出来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无比的男人。他巨人般站在马静面前,胸膛遮蔽了马静头顶的太阳,马静被阴影笼罩,太阳降下,升起一颗灾星,她眼中如心中一样,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六岁的马静在这之后连哭了几天,她说自己看到了大神面具下魔鬼的脸。马宁嫌她哭哭啼啼得烦,告诉她那是她自己幻想的,大神是不会在主人家摘面具的,摘了做法就不灵了。
大神魁梧的身材使人一眼看上去就充满威严感和压迫感将,他把口袋中的东西投入鼎里,那大鼎发出如有活物在其中窜动的声响,但人们的目光都不在它的上面。他们都看着眼前的乌木黑门,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扇门存在的历史有多久了,它高大而漆黑,厚重地立在马宅的正堂前。此时黏稠的猩红液体从漆黑门板上流下,大神说那是早已死去之人的旧血,血流成的不祥红色图腾印在了每一个马家人的眼球里。
大神说这邪祟是马家百年来的积怨所致,要整整三百天才能除掉,马老太太听了之后一路小跑地跑到大神身边,双手合十抬头看着大神,说:“我们家人心诚,我给您安排间房子,这些时候请您留在这,替我们家里驱一驱邪。”
屋里的人信了鬼神,外面的人可不是。麻将桌上八只手摸了几圈,输了的人不高兴了,说:“马华,你爹死了那遗产全是你的吧?”
闲言碎语不断,警察也频繁出入马家。马华是第一个被警察问话的人。
“事发时你很快就赶到了现场是吗?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有,那时候我和马昊,马阳和马乾在一起打牌。”
“那他们也很难证明具体的时间内你在哪里,毕竟你的犯罪动机很明显。”
“我告诉你你说话给我小心点,你们队长是我朋友你知不知道。再说我是什么人,我能为了钱去杀我爹吗。”
警察没理他,“你可以出去了,通知马昊过来。”
马华并没出去,而是凑上前去,说:“我告诉你,最有可能的人是我家的一个外姓亲戚,叫刘明,比我大三岁,他爸和我爸是从小结交的,打仗时候他爸死了,这刘明就住在我家了,我爸早就在遗书上写上他的名字了。他住到了二十几岁就走了,可他今年年初又回了兴镇,听说是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
几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让马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