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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摩诃缟衣女贞佛菩萨

甘肃有个书生,叫李少吉,性情豪放,喜好探奇访幽,自称是唐代诗人李贺的后代。由于家贫一直没娶妻,但仍意气风发,洒脱自如。他曾对朋友说:“我祖上常常带着书童,骑着瘦马寻诗觅句,身体孱弱可怜。只有我们家族中的李太白,以酒为胆,以诗为魂,最是豪放不羁。大丈夫如果不能以文章独步天下,就应该到异域去游历。”于是,他就搭了海船东渡扶桑,去看日出。

李少吉祖上曾留下一帧李龙眠画的《白描观音像》,那画上观音穿着一袭白衣,怀抱着一个婴儿,安详地立在莲花瓣上,栩栩如生,家中人都十分珍爱。李少吉在画的上端题词道:

林中鹦鹉能言,应说到菩提佛旨。夭上麒麟有种,但送与阴腾人家。

此番出行,他将画装裱起来,供奉在海船中。船行到了洋面之上,忽然见到前方有一只青蓝色的巨手,像鸡爪子的样子,却有畚箕那么大,船夫们非常吃惊,就把海船停了下来,点起香来大呼海神。只有李生神态镇定潇洒,说:“这一定是龙宫中来索要新诗。”于是就取出一张纸笺,提笔写了一首诗投进海中,诗是这样写的:

仙人手把芙蓉蕊,笑策天吴跨箕尾。莽莽荡荡一巨浸,对此不乐真伧鬼。

书生奇气殊难平,双凫踏碎金银城。长鲸怒吸海为竭,龙伯儿孙咸一惊。

袅袅冯夷不肯死,忘却藁砧中羿矢。钓鳌来斫珊瑚枝,回头万顷桃花紫。

诗笺一投进海中,那巨爪立即缩回,转而阴云四垂,天色变暗,狂风陡起,海船被狂浪颠簸忽上忽下,如在漆黑的地狱中行驶一般,只能随风摆动,听之任之。

这样一直过了两天两夜,船才停泊下来,阴云也慢慢散去。这时正是夕阳残照时候,大家定神一看,船正好靠在一处断崖下,旁边有一行石阶,沿着石阶一级一级的上去可到达山崖。远看山上树木阴阴,峰峦高低不一,其中仿佛有楼阁隐现。天色渐晚,众人来不及将山中奇景看遍,就赶紧抛下铁锚安顿下来。大家用了晚餐,都庆幸逢凶化吉,获得再生。

船夫们都在船上安息了,李生也倚在枕上,昏昏欲睡,恍惚中忽听见岸上传来无数女子的说话声,从那娇美如莺啼的声音听来,似乎都是些美丽的女子。一个说:“郎君前往扶桑,要快点归来,如果迟迟不归,家里妻子恐怕望眼欲穿。”一个回答说:“妹子别担忧,我回来时邀集妹夫一起归家。”一个说:“姐姐何苦要这么早起来,听说筠姑送你一升桂子,服下去后病好点了吗?为什么现在还这么苦痛?”一个回答说:“妹子可知道,筠姑大约是发昏了吧。她送的东西,我也当作是桂子,打开盒子一看,却是桂蠹,吃素的人是不能用的。”一个人说:“姑娘们慢点走,我衣衫单薄怕早寒呢。”一个又说:“小丫头讨厌死人了,何不在家跟着蓉姐姐学学佛教语录,却跟我去做累赘?”慢慢地,这些人渐渐走远了,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李生怀疑这儿是女儿国。

第二天早晨,阳光照上了桅杆,大家都起来了。李生也起身洗沐一番,带了两三个友人沿着石级登上山崖。崖上非常寒冷,几人冻得瑟瑟发抖,此时正当盛夏,却似乎要穿上裘皮衣服才能御寒。再看树林中果然有一座高大的城墙,颜色洁白晶莹,如冰雕玉砌。走进去一看,城里也有街道集市,但一个人也见不到,只有无数的鹦鹉对巢而居,见到李生等人,这些鹦鹉都十分惊慌,大声互相招呼说:“大家各自衔着飞英石,把他们团团围住,打他们的脑袋!”李生急忙摇手说:“我们并无恶意,身上也没带弓箭,昨天被海风吹到这儿。我们到此只不过是想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而已。”说着几个人便对天起誓。众鹦鹉渐渐上来搭话,觉得李生他们果然没有恶意。

过了一会儿,它们请来一只大如海鸥的鹦鹉,这鹦鹉全身长着紫色的羽毛,飞翔而下。鹦鹉们说:“这是我国的紫袍郎,任御史官,曾到各国去云游,数它的见识最多。”紫袍郎看了李生好一会儿,说:“你们是中国人吗?”李生回答:“是的。”李生又把遇到狂风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就问起这里的情况。紫袍郎说:“我们这叫婴国。在中国汉代时,就有姓婴的儿女衔来北阴的积雪,堆积起来垒起城墙。时日久了,经天风吹炼,这雪墙越发坚固得像铁石一样。唐代时,来这儿居住的鹦鹉逐渐多起来,就成了国家。大家又衔来各种材料搭成楼阁房舍,给那些当官的鹦鹉居住,其他的一般鹦鹉,仍旧住在巢中,这是我们保持古代制度的做法。至于婚姻大事,也得用比试的方法挑选女婿。也有打官司诉讼的事情,都按古制执行。至于吃的,也是以毛虫为主,与一般鹦鹉无异。此次你们远道来此,也是缘分,本应准您们到处游览一番。但如果你们自己在这行走,恐怕要使众鹦鹉受惊,会遭到攻击。如果让飞英石击中头上,就会中毒烂到见骨,你们就活不成了。我现在带你们去见我国的国王吧。”李生说:“好。”紫袍郎就飞行在前边为大家带路。

不大一会儿就来到一个洞府,围墙栅栏等也都像水晶一般透明。紫袍郎先进宫拜谒,只见它用古怪的言语启奏几声,接着就听见里面传呼李生等人进去。进得宫中,只见有许多鹦鹉,红红绿绿,毛色不一,大小不同,但都恭恭敬敬地肃立在两边的玉树枝上,安安静静,不敢有一丝喧闹。随即又见一只大如凤凰的鹦鹉,全身毛色淡黄像嫩金色一般,头顶上羽毛却是金黄色,朝四面垂下。大鹦鹉就蹲在大殿正中间的座位上,显出威严的样子。那座位很是精美,上面盘着碧玉莲花,环着白玉,用青珊瑚作枝叶。座位左右立着两只五彩羽毛的鹦鹉,好像女官,个头都有野鸭子那么大。紫袍郎高呼说:“华人参见我国国王。”李生等人忙上前拱手行礼,紫袍郎奏道:“这是中国人最隆重的礼节,大王应该还礼。”那只黄羽毛大鹦鹉果然点了两次头,传话说:“你等远道而来,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李生说:“我是久处江湖的游子,萍踪浪迹,自恨一无所长,难向禽君告白,但贵国有什么逸闻趣事,请指示一二,让我可以回去向众人夸耀一番。”黄羽鹦鹉说:“再往前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大唐天子唐玄宗时代,我们族类中的鹦鹉雪衣娘,深受皇上宠幸。杨贵妃曾教它念《多心经》,念得时间久了,竟然通晓禅理,觉悟了大道。后来死去升天,已变作女子飞回我国,现在正住在后苑的香昙阁,我国的国民对她像贵国对待孔子一样敬重礼拜。你如仰慕她,想一睹芳容,就让紫袍郎引见拜访。我今天话说得有些多了,疲倦得很,你等就退下吧。”李生等人拜揖后退了出来。

紫袍郎带着李生几个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香昙阁。只见满苑种着琼花玉树,到处香风四飘。紫袍郎上前说明来意,过了一会儿,阁门打开,珠帘高卷,只见一位头戴白色莲花冠,身披白色竹叶氅的美人盘膝坐在苍玉榻上,垂着双目,云鬓低垂,容色显得很庄严,看来就是雪衣娘了。左右侍立两个梳丫髻的女童,身穿青袄白裙,花容月貌,也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李生便朝雪衣娘下拜,自我介绍了乡里籍贯。雪衣娘说:“今日遇到我的同乡人,真是有福分啊!我自打从大唐回来,先是进入化人城,隶属于孔雀明王佛部下,从事注释佛经。后因听说杨贵妃死于马嵬坡,失声痛哭了十几天,伽蓝神便奏闻天帝说:‘该人尚未破除“痴爱”两字,请加以处分。’所以便被贬谪到婴国。幸而婴国的国民们奉我为摩诃缟衣女贞佛菩萨,我也算是进入无生无灭的境界了。你的慧根不错,此番不能让你空手而回。”就从左边衣袖中取出一本小小的册叶,命侍女交到李生手中说:“这册页可以传布印度佛教的真谛,送给你这远方来客,就会一路顺风,不必再害怕海神了。”随即就下令送客,转眼之间珠帘又垂下了。

紫袍郎便带领李生退下,出了东城门,一直送他上了船。紫袍郎见到船中供着观世音像,就按礼节下拜磕头,并请求李生将这幅观世音像送给自己,为婴国增光。李生很大方地把观音像给了它。紫袍郎走后不久却又回来,只见它口里衔着一块木头,约两寸来长,漆黑如墨,坚滑如玉,对李生说:“这块木头能医治哑巴,是海外的奇宝,把它作为你送给我观音像的回报吧。”李生拜谢后接受了他的赠予,于是分手作别。

船工解开了缆绳,船又启程出发了。李生仔细翻阅那小册叶,竟是一本用朱砂写在青绢上的《心经》,字体好像是梵文,每句之下都用金粉小楷字注一首短小的赞语。李生反复研读,竟对于佛祖西来的缘由有了深入的理解,就在船中将这部《心经》用香花供奉起来,日日叫着“摩诃缟衣女贞佛菩萨”的名字,对它顶礼膜拜。船一路顺风而行,仅三四天工夫就来到了鲁地登州地界,李生等人只知道很快,却不知道实际上已经走了几十万里路了。

鲁王有一位郡主,已经十七岁了,长得很美,可惜是个哑巴,也曾到处求治,但那些医生都束手无策。鲁王下令说:“如有人能治好我女儿的病,我就把女儿许配给他。”李生听到这消息后,就毛遂自荐来给郡主治病。他用那块木头磨了汁让郡主饮下,第二天一早,郡主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块血块,然后“呀呀”地叫着。鲁王大喜,说:“你真的能够说话了吗?”郡主说:“者,者。”鲁王急忙派人专门教她发音。三天后,郡主就能说话了,而且能言善辩。鲁王依约将郡主许配给他,并大办了婚事,从此,李生入赘王府,一下子大富大贵起来。

第二年,一个春日的夜晚,李生郡主夫妻俩在西园中陪侍鲁王饮酒。此时月色融融,梅花开放,月光梅花交相辉映,暗香浮动,女伎们载歌载舞,翠袖如云。李生触景生情,文思泉涌,便献上一篇《雪梅春宴赋》,鲁王大为称赏,说:“郡马真是个才子啊。”过了一会儿,鲁王起身上厕所,忽然刀光雪亮,只见一名身披黑衣的男子从檐头飞跃而来,站在了鲁王面前,举刀就砍,鲁王大惊,转身便逃,那男子紧追不舍。太监立即前来与那男子打斗,大都受了伤。李生也立刻赶来营救,肩上被砍了一刀,倒在御沟里,他趴在那儿大呼救人。王府中卫士都闻讯赶来,终于抓住了那个男子。鲁王大怒,亲自审讯,没想那男子已经在事前服过哑药,所以只能眼睁睁地听着,说不出话来。鲁王用尽一切方法审问,终于还是审不明白,只得将那男子关进监牢。

第二天,鲁王突然想起,如果用郡马的那块神木治好那男子的哑疾,就能让他供出幕后主使者的名字,然后抓来一并治罪,押赴市曹腰斩。李生听了后十分惊恐,说:“我靠神木娶到了美丽的妻子,享尽荣华富贵,也就心满意足了,怎么可以拿它来制造大案,使许多人横遭惨死呢?这样做恐怕要对不住自己的祖上了。”就将那块木头扔进了大海。此后鲁王就对李生产生了恶感,不愿再看到他,便打发他带了郡主回归故乡,但也送给郡主丰厚的嫁妆,其中珍宝锦绣至少值二十万金。

一天,有一只绿毛鹦鹉突然飞落在李生的庭院里,叫着李生的名字说:“李郎平安否?紫袍郎派我来向你问候。昨天因揭谛神君将神木送回婴国,才知道你不贪图财物,这件积阴功的好事上达天帝。佛菩萨发慈悲心,在千千万万个婴儿中寻得一名面目俊美又聪慧的婴儿送给你,不久你就会有生佳儿的征兆了。可贺,可贺。”郡主赶忙叫婢女拿桐子与竹米来喂它,鹦鹉稍许吃了几口,就扑扑翅膀告辞说:“我去啦!”只一会儿工夫就飞入云中不见了。

这年冬天,郡主果然生下一位娇儿,李生知道这孩子将来必定是国家的栋梁,就给他取名为佛赐。佛赐后来果然功成名就,成了达官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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