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题目很吸引人，原来是乐府诗题，是颍上司马秦珍因为喜爱秦淮名妓王楚楚所创作的。
楚楚本是有很有名望人家的千金小姐，后来遭遇变故，家道中落，被流氓无赖引诱卖入妓院。楚楚容貌端庄秀气，身上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其本人又精于写诗绘画，又有高尚素雅的林下风致。在妓院里，她身价很高，是名妓中的头牌。过了一段时间，买她养她的鸨母去世，楚楚十分伤心，更加珍惜自重。她住的地方在弯腰柳畔，水榭上挂着点缀花瓣的珠帘，楚楚在内焚香煮茶。游船从楼下经过时，情不自禁地听楚楚吟诵诗歌声，船也不觉为她停住划桨，歌声也被吟诵声所遏止。
三河那地方有贡生傅君，名莘，字秋野，舞文弄墨词藻华丽，青春年少又风度潇洒。秋季考试到白门，听说楚楚香名，想要一览其芳华。因为口袋内银子太少，不敢前去。和傅莘同住一起的名叫白君，名茯，家道资财雄厚，刚好由于自己才华不足要麻烦傅莘代笔应考，正要想尽办法去讨好他。于是就鼓动傅莘前往楚楚家，说：“妓馆缠头锦等一切花费，都由我来解决。”傅莘欣然偕同白茯一起前往。
画舫行到了门口，他们便看到了楚楚，楚楚身穿着藕丝衫，梳整齐发髻，凭靠在栏槛处握着毛笔正创作《水榭词》，因为没有完篇所以神情忧郁。傅莘走进去看到诗笺上写的起句是：“东风揉碎小垂杨，影落红桥水尚香。”傅立立即为她续成全篇，提笔挥写：“底事弯腰常不起，让开明镜照红妆。”楚楚读后神情大喜，对傅莘很感兴趣，情意绵绵问傅莘籍贯等。白茯本来就和楚楚相识，一一代为回答，而且说傅君情谊恳切地向往仰慕楚楚姑娘。楚楚好奇地问道：“台城西边有位方氏三姑姑，号秋鹄词人，也是位女学士。最近因守寡而回到娘家，住在花园中。我经常进见慈颜，听她吟诵妙词好诗，她与郎君什么关系？”傅莘回答说：“她就是我的叔母呐。”楚楚恭敬拜道：“仰慕公子的风度名望已经很久了，今日能够见到尊容，实在让我欣快无比。”说过，娇音一声呼唤，临河摆设酒筵来欢迎傅莘，酒菜的味道新鲜可口，顷刻间开席欢乐无比。楚楚由于太过激动就唱上一首雏娃唱曲，自己又拿出一支玉箫倚腔附和。傅莘此时被楚楚迷得神魂颠倒，不知道自己身子是在凡间还是在天上。夜深了才告别离开，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他们还约定了下一次相会日期。
第二天，傅莘高兴前往，楚楚愈加显得殷勤，呈现亲手创作誊写的《金粉留香稿》，嘱托傅莘代为稍加斟酌并做修改。傅莘稍微加以润色，诗作便韵味满满如弹奏的琴弦妙音，楚楚看到改动就更兴奋，私自叮嘱说：“公子明天晚上见到水榭上悬挂起的连环漏纱灯，望不带白君独自来，我有知心话要跟你说。”第二天晚上傅莘刚看到暗号灯，便欣然独自前往，二人就在当夜偷偷定了情。
一个多月过后，张榜发布了考试结果，白茯中举而傅莘竟然名落孙山，傅莘由此感到羞愧汗颜不敢见楚楚面。楚楚来到傅莘住所抚慰他说：“凭借着公子过人的才华，一定能够平步青云。现在暂时失利的原因，未尝不是老天要练就你成为大器的一番美意，何须长唉声叹气？还当保重身体，加强学业。我自信不会识错人，请求公子鉴定这一切。”仆人送进来一只装饰着丝缕的金箱，打开箱子，里面装有珊瑚笔管、端溪砚台、宝墨之类的文具，自己画的一些玉扇，亲自刺绣的扇套鱼袋各有一只，更有足够的银子二百多两。楚楚接着说：“把这些小的东西作为资助你的读书费，同时表达我对你的真情厚意，希望郎君笑纳。”傅莘见了这种情景，不禁大笑说：“我作为一个须眉男子，为何见识还赶不上一个裙钗女呢？今后如再抑郁沉迷，就不得好死！”说毕就重开筵席欢饮到天明。船家催着要离开，傅莘与楚楚离别时对诗句说：“从今灯火蓬门底，每忆卿卿不敢眠。”楚楚也紧跟着和诗，和着有这样句子：“梦魂岂为长江隔，夜夜来听郎读书。”流泪分手。知道的人都很欣赏这风流韵事。
白茯高中后，很是高兴，逐渐发迹，童仆成群，生活富庶，车马往来，整天趾高气扬，邀请一班中举的同学在楚楚家举办宴会，他非常想让楚楚做自己的小老婆，楚楚哭泣着推辞，白茯就痴心地回应说：“你见识过的人那么多，对那个迂腐的书呆子你爱他爱得那么执着？他一个穷苦的书生，还要跟随他吃糠过苦日子吗？”
当时颍上有秦君，名珍，也因为考试落榜，缺乏上路的盘缠，不能返回自己的家乡，重阳节还穿着一件又薄又透风的葛衣。他与白茯有点旧交情，知道白茯在楚楚处欢愉，便前来拜见。秦君扮相令人爱怜，又流泪请求援助，话讲得婉转而悲哀。白茯不作回应，一个劲夸耀自己文章写得好，说：“我做的文章典贵华丽，真是神来之笔，却仅仅安置在三十名以后，虽然是考中了，仍然是感到委屈的。那糊涂的主考官，真是不明事理的汉子！”说毕，得意地轻吟慢唱起来，秦珍听到后面红耳赤，勉强地称赞几句。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次诉说来的目的，白茯吞吞吐吐地说：“大家都在外乡做客，爱莫能助，怎么办？”这时厨师送上一份鱼羹，白茯与客人共享鲜肥滋味，也没有问一声老朋友是否饥饿。楚楚看到此情此景很是不平，说：“你怎会一点也不珍惜同窗好友的感情？他是你的同学，又是同乡，并非无缘无故来打秋风的人。”白茯大为惊叹，说：“不料小妮子专门可怜落魄人士，太稀奇了！”说过话便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对楚楚有不屑之意，轻轻吟诵“我醉欲眠君且去”的诗句，秦珍又羞又愤，认为白茯太过分就拂袖而去。
又跨过一个门槛，一个小丫鬟呼喊道：“秦官人止步。”于是带引秦珍到一个小阁中，极为清幽荒僻，说：“这是娘子写诗做赋的地方。你稍歇息一下，她很快就来。”说着楚楚就迎面走来，端着菜肴壶酒而到；秦珍用完餐后，楚楚给秦珍泡上茶；秦珍喝了茶，楚楚关怀地递上丝袄棉袍等御寒的衣物，请秦珍换下身上略微单薄的旧衣。秦珍深感羞愧就想推辞，楚楚力劝说：“郎君如此清瘦，还禁得起西风的搜刮吗？”终于劝秦珍换了暖和的衣装。
秦珍单独待在小阁，起身看门窗外初生的月亮挂在树头，饮酒唱乐的客人也乘画舫丝竹弹唱着愉悦地离去。只见楚楚已经淡妆微笑而来，马上抱有歉意地说：“被俗客打扰纠缠，几乎疏忽了高人，得罪！抱歉！”楚楚又端来茶水与秦珍品茶清谈，关切地询问了解秦珍的情况。秦珍自我介绍说：“家里本来就赤贫，回去也没有好处，但是总不愿意流落异乡冻饿死。”楚楚问：“有几个知心朋友？”秦珍说：“京都有个最为相知的朋友在枢密院衙门做官，前去投奔他既可以解决温饱问题，而且可以参加北闱顺天乡试。但是路途太远，能够讨饭走到那里吗？”楚楚说：“我已为你准备好了。”说着就从袖内摸出足色纹银二百两，送给秦珍说：“你是贵人，这儿只是污秽住处，不敢委屈你留在这里，愿你早早起程，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就叫童仆人打灯笼送秦珍回到寓所。
到了第二年，傅莘妻子去世，他很悲伤。正巧这年有恩科考试，楚楚发快信邀请傅莘来南京考试，又留他寄宿在水榭。但凡是饮食起居日常用品，以及考场内所需物件，无不打点得妥帖周到，更替傅莘代为打通关系，傅莘于是考试中举。所有的报酬金及应酬费用，都由楚楚提供。于是楚楚专门备下丰厚酒宴为傅莘贺喜，席上全是山珍海味。饮酒正在很有兴致的时候，楚楚激动地投入傅莘怀抱说：“我流落风尘，作为凡尘女子，终不是好结果。然而没有马上嫁人的原因，是害怕做小老婆，不然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难道没有一个显赫官人？郎君已成为贵人，又计划重新娶妻。我虽然不是上等美女，但特别能操劳家务，同时这些年来已有不少积蓄，一定不会使你房里面对芙蓉却家中只有四堵墙壁的。”傅莘大喜说：“小生没有能力，幸亏有你才有我的今天，哪敢不听你吩咐。但是我一定去参加会试，成败与否，都应回来兑现诺言。”楚楚担心地皱眉说：“恐怕你殿试高中后，像蔡伯喈一样成了牛丞相的女婿，还会回到自己前妻身边吗？”傅莘赶忙对天发誓，决不忘恩负义，楚楚听后就高兴起来。
第二天清晨，二人起得很早，乘轿同去三姑姑那儿道喜，三姑姑也极力赞成二人的婚事。为傅莘饯行那天，笙箫并吹，二人互相吟诗唱和，在岸上观看的人把他们看成是天生一对的神仙配偶。酒宴结束，楚楚有些不舍，举杯劝傅莘再喝一杯，拨动琴弦动情唱歌，歌道：
桃叶渡，瑟瑟生菰蒲。秋风起，水萦纡。郎买棹，妾闭庐。
妾身飘泊如萍梗，浪打风欺郎不忍。江天高，山月冷，中有婵娟望郎影。
郎行去似风中蓬，妾身化作山头石。郎若封侯不肯归，丹枫林下呜呜泣。
歌声结束，声泪俱下。傅莘也不舍离开楚楚，就紧紧抱住她，用手抚摸楚楚的额头并劝慰她说：“我的离去正是为了与你共享富贵，为什么歌唱得如此哀伤啊！”但最终仍得两下分别。
第二年，傅莘果然不负众望成了进士。喜报到门，傅莘所认识的一班名士全都载酒载礼前来向楚楚道贺，有的称她为夫人，有的称她为嫂子、县君。楚楚非常兴奋，大摆筵席，恭恭敬敬拜谢道：“我想说一句话急于表达，斗胆说出来请各位听一听：我是个身份卑微的女人，承蒙秋野爱怜，答应由我扶持他。如果还在歌舞升平中过生活，怎么对得起秋野？请从今以后，紧关枇杷门巷白板门。今日的相聚，正是与诸位名士告别啊！”众人听了，争相夸耀她贤惠识大体。
第二天晚间，楚楚前往三姑那儿道喜，伏地跪拜说：“婢子与大郎已有婚约，三姑是明了的。如果事情发生变化，我只有一死了之。”三姑说：“我侄儿并非薄情郎，何必多虑？更何况有老身作为证人，想必他不至于做负情郎。”园中有习惯：凡歌妓是不能进入内堂的。但是三姑却叫楚楚坐下，并挽留她吃饭，楚楚略有推辞，三姑回应说：“你马上就是我家新媳妇，何必推辞？”说着就立刻取出金玉两只凤头钗把它赠给楚楚，说：“就把这个作为订婚礼物。”楚楚喜极而泣，拜谢后高兴地收下，回到家后关闭家门，想着以后不再接客，私下也很高兴，想着五花封诰、七香车，很快就能来到家门了。不料是人情乖张多变，出了意外事件，外面忽然纷纷传言傅莘出了翰林院被提拔到河南省做太守，后来又回原籍祭扫祖坟，并且与富贵名流家订了婚姻。楚楚听后只是微微一笑，起初不信，后来传闻越来越确切，愤恨已极。楚楚心中很不安，就将娇女阿巧寄养在小姨家，变卖了自己的住宅凑足了一笔钱，请求三姑亲自写封书信，带到三河当面质问傅莘。
楚楚果真行动起来，租赁了一条船，携带一童儿一丫鬟北上，到达扬州，病倒了。离船上岸的时候，先派童儿向往打探，自己就在借住旅馆服药休养身体。童儿打听到消息后回来报告说：“傅相公与妻子已双双上任。”楚楚听了，忽然间停止了思维，神情呆瞪瞪地直看前方，口喷鲜血，欲哭无声。昏厥后接着苏醒，想带病去追赶傅莘，童儿说：“一千多里陆路，哪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追上的？”童儿认为跟楚楚姑娘也不是方法，夜深人静时，偷走银箱逃跑，钏钗首饰也被盗一空，楚楚知晓后病情愈加严重。等到三更半夜时，油灯一点如豆，楚楚就上吊在后院马槽上。
这时有位贵官从京都归来，以进士的身份被授官河工做司马。天天把在集市上收购烂铜碎奇珍异作为兴趣，将在渡过长江后送给楚楚，报答她的大恩大德。他究竟是谁呢？原来是秦珍。秦珍无意中和楚楚住宿在同一旅馆。清晨猛然听见后院有大声喧闹声，说是有女子在马厩中上吊，秦珍跑到后院去察看，认出了那女子正是楚楚，赶忙扶起抢救她，可是为时已晚，楚楚一缕香魂早已经飘散了。秦珍向丫鬟仔细询问情况，丫鬟还是从前招待他的那一个，经她叙述后才知道事情发生的全过程。秦珍听后号啕痛哭道：“正盼望报恩，哪里料得到会失之交臂？楚楚死了，这是我的天大的过错啊！”秦珍决定要好好安葬楚楚，给楚楚换上绣花的衣装，用彩绘棺木殓尸，安葬在风水特别好的地块，并且请高僧诵经追荐。出殡的过程十分庄重，当换装收殓时，秦珍抱住楚楚的尸体大哭，头撞棺木失声痛哭，将要到墓地下葬时，秦珍身穿麻衣丧服手执哭丧棒走在前面哭，在高僧诵经追悼时，秦珍就一早一晚上香哭悼，供茶供饭也忍不住痛哭。
丧事办完，花费了将近千两银子。秦珍把楚楚的丫鬟纳为妾，将楚楚携带的书画古玩放在身边，还亲自送还给阿巧，又替阿巧挑选了一个好人家出嫁，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而且嫁妆丰厚，大概又花费千两银子。后来秦珍上任经过扬州，又把楚楚墓重新修理一番，把周围种满梅花，亲手题字写在墓碑上：巾帼知己的薄命女子秦淮王楚楚之墓。并且画了一幅《感旧图》，创作了《妾薄命》诗。一时之间题诗唱和的人特别多。秦珍的同事听说了楚楚的事，都怒发冲冠，切齿痛骂傅莘薄情寡义，秦珍却说：“这是我迟缓拖沓的过错啊，与傅君有什么干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