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娅舟独自把自己锁在出租屋卧室里，躺了一个下午。
身边放着一包抽纸，她放任了自己的思维，从小到大的件件桩桩，用心地想，用力地想。如果戳中了哪个泪点想哭，她就放开嗓子任自己像个吵架失败的泼妇一样悲声，不再捏着嗓子，不再想着如何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她的另外一个灵魂，正站在虚空中，抱着手臂冷漠地看着自己萎靡于泥土蓬草间狼狈不堪。在她想咬牙抬起头的时候，那个灵魂一脚踩在她的脸上，用怜悯又嘲讽的眼神无声地表达：你是个不配得到任何幸福的孤儿！
对，孤儿。
即使衣橱里面早已装满了以前买不起的各种优雅职业装，即使首饰盒中有了以前在橱窗里面只能羡慕而不可能买得起的首饰，即使床边堆着大大小小的毛绒公仔……这些身外物，都填补不了她心中缺乏安全感的黑洞。
此刻她只能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指甲抠着墙，嘴里断断续续而模糊不清地发出两个单音节，和世上绝大多数婴儿第一次开口喊出的两个字一样。在受伤至深之时，她还是退化成为那个需要被怜惜呵护的小人儿，召唤着自己的守护神，希望得到庇佑。
可是她知道自己召唤不到，妈妈离开她已经二十年有余。
2
高三，教室里面的灯光虽然明亮，但又那么惨白，就像娅舟从小到大的感情写照。
其实有关于妈妈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剩下一些照片，让她能够从照片里面，寻找妈妈年轻脸庞上温柔的爱，记忆中的妈妈永远不会老去。
老去的是自己的父亲，不过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她在舅舅家住了多年，父亲的名字是不能在舅舅面前提起的。说起来舅舅舅妈对她真的很好，虽然经济条件不好，但是从来没有委屈过她，还供她读书到现在，但是供养三个孩子对他们来说真的很吃力。
娅舟一直勤奋读书，有很多事她必须靠成绩来换取，比如拿奖学金，比如考上更好的大学读个不烧钱的专业，申请助学贷款，毕业后找个好点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回报舅舅舅妈多年来对自己的疼爱和照顾。
所以谈恋爱这件事，本来就不在她的人生规划里面。
但是真遇上了，谁还能提前规划好呢？
大熊是个很普通的男生，高三同学半年多，一直坐在她的后面，偶尔会跟她讲几句话，或者讨论一下问题，和过往那些被时光洗刷得面目模糊的同学一样普通。
他是个很温柔的男生，有时会给她几包小零食，有时会送她有好看图案的手帕纸，有时又会给她几支好看的笔或是一本好看的笔记本等等。这些都是趁别人不在的时候放进她的书包里，等到她回家做功课的时候才看到的。
他什么都不说，娅舟也什么都不说，但他们都明白。在这样敏感的充斥着年轻荷尔蒙气息的高中里面，居然能够把爱意藏得如此严密，不得不说，大熊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知道娅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女孩子都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他也知道她必须努力生存，认真学习，所以他可以不打扰，只安静地示意。她一直在被爱、被倾慕、被思念着。
同一个城市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刚下来，大熊就打电话给娅舟表白。
3
娅舟在985大学，大熊只在一所普通的三本院校。少年时期他对她的那点点的好，当时应下来的话，就能够让她在大学四年里面，对其他优秀异性的示好视而不见。
有的人是很念旧的，念旧到固执的地步。
毕业后，娅舟说要在这座省会城市扎根，大熊二话不说就陪着她去租房子。
刚毕业的年轻人，只有毕业前几个月做实习生赚来的一些微薄的积蓄，如果想要住下来，那就只有住进发达城市里面的怪异产品——城中村。
城中村是个怪异的综合体：你可以用郊区的钱，租到足够生活面积的房子，还能享受市中心的交通便利；你可以用极其便宜的价钱，买到精品水果店里买不起的水果；你也能够用一个电磁炉，做出味道尚可的饭菜；苍蝇小店里的饭菜成色可疑但便宜无比；烧烤摊子上肉类很多但口味很重；十块钱就足够在两元店里买回很多生活用具；街道上有形色匆匆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也有形态猥琐的男人昼伏夜出……
为了省钱，娅舟和大熊最后选择了位于地下一层的一厅居室，月租只需要500块钱。两个人住是足够的，不好的地方就是衣服不能晒到太阳，还有卧室的窗户居然有一半是被外面的小路挡着的，如果不挂上窗帘的话，还看得到过往行人的脚。而且通常情况下窗户也要紧闭，因为会有很大的灰尘。
忙活了几天，安顿下来后，大熊和她去吃了一顿烤鱼，放了很多花椒和孜然，麻得舌头都失去了知觉。
4
因为太阳光晒不到衣服，地下一层湿气又比较重，大熊会在早上把衣服拿到外面的公用场地去晒，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再收回来。一开始是没有问题的，直到后来，娅舟的内衣裤丢了好几次，他们就不太敢把衣服往外面挂了。
还有那么几次，娅舟总觉得半夜三更的时候，有人经过他们卧室的窗户就停下来了，似乎是在窥视，又似乎没有。虽然清楚对方隔着玻璃后面的窗帘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心里发毛，根本睡不踏实。
那些夜市功放的喇叭让人心烦意乱，不能好好处理带回家的工作，两元店里带回来的生活用品都是小作坊的山寨产品，用着让人感觉生活也像是山寨的一样。
住了大半年后，娅舟在一次夜里加班回来时，被未知男人尾随了5分钟，吓得她回家搂着大熊抖了半天，然后就决定一定要离开这个让人觉得极度不安全、没有生活品质可言的地方。
虽然手头已经有点积蓄了，但是因为平时也要存生活费给在读大学的表妹，换住处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娅舟很纠结，为此辗转反侧。
她不想和大熊开口，自己的负担要自己扛，尽量不要因为利益问题产生不快。
说要搬，大熊想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只是他说钱也不太够。娅舟并没有多想，就自己先把钱垫上。想到未来一年需要多支出的一两万，她咬咬牙，向公司申请多带一个项目。
年轻人就要多历练，收入多了经验也多了，娅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大熊一直在一个小公司做着销售，业绩并不出众，但他是属于过日子的男人，要求不能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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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舟，我把所有钱都转到你账户上了，知道你生气，我都不敢回去了。”现在已经是准未婚夫的大熊发来了一则短消息，娅舟本来深宽的双眼皮都肿成了单眼皮，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放下手机，索然无味地看着天花板。
这么半天，她想起了过去相处的细节。她一直都珍惜大熊和她多年的感情，以为两个人已经和亲人毫无差别了，直到早上，他告诉她，他手头有七八万块钱，可以一起凑首付。
他们已经租了几年的小区房，娅舟不但熬出头了，小表妹也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舅妈心疼她，叮嘱她要为自己打算，她手头也有一点积蓄，就开始物色能够买得起的房子。漂泊了这么久，她想和大熊有个自己的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年前，她遭逢过一次经济危机，有三四万的资金缺口，那段时间她焦头烂额嘴角长泡，最后是用几张信用卡互相套现才缓了过来。
那个时候，大熊手头是有这笔钱的，足够让她轻松渡过难关，但是他绝口不提，就那样看她狼狈不堪地独自撑过去了。
现在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他却提出了用自己的积蓄一起付首付，这些行为背后的心思，让人不敢细想。
这还是那个可以毫无顾忌地把后背露出来给他的大熊吗？还是她记忆中那个默默地在她书包里面放进各种小物件的大熊吗？还是那个说了只要她一心一意向前冲，他就会管好大后勤的大熊吗？
有爱情记忆的所有时光里面，她都把感情交付给了唯一的人，也把信任全部交托。这些年虽然她看惯了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和职场上的刀光剑影，但都未曾动摇她分毫，然而她却开始踌躇这一番的进退。
她闭上眼睛，视线中一片暗红。
“没事了，你再想想办法去多借点吧，争取少些贷款。”思量许久，调整了一下心情，她发出了一条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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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舟已经到了这个年龄，周围不是没有已婚已育的同事、朋友提点，讲述围城里面的千奇百怪没有硝烟的战争故事。那个时候，她总是觉得这些女人要么太过耽于家事，要么就是运气不好，没有遇到一个能够让人信任安心的对象。
大熊虽然平平无奇，但是胜在他愿意退后，成全她职场搏杀进取的欲望，将来肯定也是一名好奶爸。她觉得不能要求男人既要多赚钱，还要多做家务，现实生活中不可调和的矛盾很多，哪有那么周全，所以她也没有想过去寻找另外一个在外人看起来与她条件匹配的对象。
即使大熊没有提出帮忙凑首付，她也会在购房合同书上写上两个人的名字。这些年如果没有他做后盾，她哪里能够成为现在的娅舟呢？
“你不生气了吧？对不起，我只是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出息。从毕业到现在，我攒下的钱也只有这么多，买不起什么东西给你。”
门一开，大熊就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睛，慌张地赶紧去拧热毛巾，一边絮絮叨叨地解释，他从没有见过娅舟发这么大的火，想到她可能会提出分手……他不敢再往下想，现在她让他去跳楼他估计都毫不犹豫。
娅舟闭着眼睛听他进进出出的声音，还有小心翼翼讨好的话，心中还是一软。她向他伸出了手，让他握住，让他烦躁焦灼了快一天的心，安顿了下来。
爱情和婚姻实在有区别，不要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永远的幸运儿。不懂一点点的装聋作哑，没有一点点的迟钝麻木，日子很容易就会鸡飞狗跳的。
累了，不折腾了，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