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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覃弥第一次去犯罪现场,是在入职警队的第二天。

大坝巍峨,烟波浩渺,城郊最大的水库平日里的宁静已被警车的鸣笛声破坏殆尽。覃弥戴好鞋套,深呼吸一口气,准备走进那辆房车时,从车里走出来的祁岸浔拦住了她。

“你别进去了,照片我帮你拍。”他说着,从覃弥的脖子上取下单反相机。

郊外秋日清晨的冷空气让覃弥吸了吸鼻子,笑了:“祁队放心,我可以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那对情侣男左女右并肩躺在地上,都被打开了胸腔,男死者的右手插入女死者的胸腔中,女死者的左手插入男死者的胸腔中,两人手臂交叠,手掌都握着一颗心脏。

法医昆融蹲在尸体旁,已完成初步检查:“根据心脏大小判断,男死者胸腔里的心脏是女死者的,女死者胸腔里的心脏是男死者的。死因暂时不能确定,要回局里做进一步尸检。”

“现场居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指纹或者脚印。”祁岸浔眯起眼睛,望着姿势奇怪的两具尸体,“这是什么意思?推心置腹?”

啪啪啪。从各种角度拍完照片的覃弥放下相机说:“唐亡宋兴之间的五代十国时期,有位词人顾敻写了一阙《诉衷情》——‘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祁岸浔戴上手套,滑开桌上沾血的手机,可惜设有开机密码。

昆融摘下医用橡胶手套,站起身来:“预计死亡时间是今天早晨五点到六点。”

“或许是五点半左右。”覃弥看了看自己的手机。

祁岸浔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的日出时间是07:33,日落时间是16:53,而月出时间是16:09,月落时间是05:28。”

“在月落时间杀人?”祁岸浔皱眉。

覃弥放下手机,低垂眼眸,望着那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因为那阕词的全文是——”她顿了顿,幽幽地念起来,“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她念得很慢,一时间,房车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停下来,感受词作里的幽怨爱憎。等覃弥念完了,半晌,祁岸浔才赞许地点头:“你来分析分析。”

“从犯罪行为学来说,凶手大费周章地割开胸腔,将两人的心脏互换,其实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凶手或许还有轻微的强迫症,就像行为艺术家一样,他会遵循精确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如果死亡时间可以精确到早晨五点到六点,那么就有可能在月落的五点半左右,正如那阕词点明的时间——‘月将沉’。”

昆融这才转过头,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身材微胖、其貌不扬的年轻女孩。

“祁队啊,这就是局里负责微博和微信公众号运营的姑娘?”

祁岸浔正在打开房内的电脑:“可别小看她,她可是局里犯罪行为分析科的骨干,而且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在局里有‘百科全书’之称。”

“不简单啊。”昆融感叹。

覃弥礼貌地笑答:“谢谢昆教授。依我看,是这个凶手不简单。”

“好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两部手机、一部平板,都有开机密码,你送去这个地址,交给毕达哥拉斯。”祁岸浔把一个小箱子送到覃弥手上。

覃弥愣了愣:“毕达哥拉斯?”

昆融拍拍她的肩膀,笑得很有深意:“你去了就知道了。”

地铁上还有空位,覃弥坐下来用手机搜到死者佟述的微博。

认证信息是“自由摄影师”,背景图是一张海报,显示他最近在全球旅拍,粉丝二十多万,根据点赞数推断阅读量在十万左右。

不算超级网红,但在他的粉丝心里应该是“男神”级别的,毕竟颜值高。

最后一条微博是前天中午发的,是一条公益直播,直播所得的收益将会捐给贫困地区的孩子们。三十七分钟的直播,覃弥连看了两遍:佟述和女友傅祎贞直播吃冰淇淋火锅,火锅底料是巧克力酱,被煮得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冒着泡。

“来来来,尝一口。”佟述用叉子把冰淇淋球放在巧克力锅里涮一下,再喂给傅祎贞吃。两人言笑晏晏,非常亲密,傅祎贞的头发掉下来,他还温柔地帮她捋到耳后。

总共一万五千条留言全是这样的:

“冷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110吗?这里有人虐待小动物啊”“秀恩爱我只服你俩”“甜到我牙疼”“比偶像剧还偶像剧”“给我一打胰岛素”“认识你们之后我才相信世界上有真爱”“你们一定要这样幸福下去”……

最后两人来了一个巧克力之吻,深情地吻了两分钟之久,留言区简直要爆炸。

“真是虐狗啊!”隔着屏幕,覃弥也感受到了两人的甜蜜。

她翻了翻佟述的微博,内容基本上是和傅祎贞的恋爱日常。傅祎贞也有微博,但发得较少,基本上是和佟述互相@,隔空秀恩爱的。

不得不承认,佟述微博的内容非常吸引小女生,覃弥也看得入了迷,直到手机响起。

“坐过站了。”低沉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覃弥愣了愣,抬头看向车门上方的位置显示,已经坐过两站了,她不由得“啊”了一声。车门打开,覃弥慌忙冲下地铁,跑到对面站台搭乘反方向的地铁。

“谢谢。”平稳了呼吸,覃弥才开口,“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坐过站了?您是哪位?”

对方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还有五分钟。”

“什么?”覃弥皱眉。那个男声虽然不难听,可无端端给她一种异样的不安感。

“你要出站的地铁口还有五分钟就要下雨了。”

“不劳费心,我会用打车APP叫辆车。”

“地铁口直径三千米范围内,可用快车八辆,下雨时平均等车时间会从十分钟延长到十五分钟。你离目的地三千米,搭乘快车需要经过三个红绿灯,通过一个红绿灯平均耗时六十秒,你觉得你在二十分钟内出现在我办公室的概率有多大?”

地铁门开,覃弥冲了出去,狂奔着刷卡出站。雨已经下了起来,地图上显示她呼叫的快车还要经过三个红绿灯才能到,而电话还没有挂断,她犹豫着,还是问出声:“您是毕达哥拉斯?”

“还有十五分钟。”对方说完这句,挂了电话。

覃弥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深呼吸一口气,冲进了细密的雨幕中。这片区域高校密集,街上应该不难找到共享单车。果然,覃弥用手机叮咚扫了下单车上的二维码,单车自动解锁,她骑上车,在手机地图上设定目的地,然后根据导航,在自行车道上飞驰。

幸好要交给毕达哥拉斯的证物都用防水袋包得严严实实。淋成落汤鸡的覃弥一边庆幸,一边冒着大雨用力蹬着踏板。

三千米外某间办公室。

屏幕上的红点正朝着这边一点点挪动。

“学长,看来我们低估她了。她不笨,也够拼,下这么大的雨,居然想到用共享单车,看来我们只能在红绿灯上为难她一下了。需要我把红绿灯时长调成180秒吗?”

“不用,把她手机里导航的南北方向调换一下吧。”

2

成功找到那个地址已经是一小时后。那里人去楼空,大门紧闭。

覃弥想回拨刚刚的来电,却发现“已接来电”里并无显示。也是,高段位的黑客是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她只好拨通了祁岸浔的电话。

“那你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回局里,和我一起去走访下佟述和傅祎贞的公寓。”

向上的电梯中途停了下来,一位小区保洁员推着清洁用具上了电梯。

覃弥和祁岸浔对视一眼,得到祁岸浔的肯定后,她亮了下证件,清清嗓子问:“您好,请问您是这栋楼的保洁员吗?”

“是的。”保洁员把抹布浸入配制好清洁剂的水桶中,拿起后拧干,并未抬头。

“请问您认识23楼的佟述吗?”

“认识啊,他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家。”

“不同的女人?是他的摄影模特吗?”

保洁员瞪了覃弥一眼:“你见过半夜三更带模特回家的吗?”

“很多摄影师是夜猫子,或许晚上灵感更充沛。”覃弥知道保洁员知晓更多内幕,故意反驳她。

那保洁员冷笑一声:“他早出晚归,又不在家做饭,垃圾一周才丢一次,我们小区都是早上把垃圾放在房门口,由我们保洁员来收,佟先生的垃圾,除了纸就是套套。”

说“套套”时,保洁员眨眨眼,浓长睫毛的阴影将右眼的泪痣遮挡住了。

覃弥眸子一亮:“您收了垃圾会放在哪里?昨天早上的垃圾还在吗?”

“在啊,每周三垃圾车才来一次。不过,你们要找的话,可是有几百个垃圾袋啊。”

半小时后,祁岸浔调来了警犬黑贝——一条灵敏凶悍的德国牧羊犬。它先嗅了下佟述的衣物,再在垃圾堆里寻找,很快找到了佟述昨天早上扔的垃圾袋。

垃圾袋里有四五个使用过的套套,覃弥戴上手套,将它们一一拿起来端详,还把其中一袋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看她研究得这么认真,祁岸浔笑了:“你来分析分析。”

“这些东西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和水,从体内流出后,会有一个从液态到凝胶态再到液态的过程。这一袋应该是最新鲜的,因为水分还没有蒸发。正常男性一次的量是二到六毫升,如果过于频繁,量会减少。这一袋目测在四毫升左右,推断是前天晚上使用的。蛋白质在常温下会感染细菌而腐化,腐化后会产生硫化氢等恶臭气体。根据现在的气温,这两袋已经发臭的,推测使用时间是三天前。”

“没想到靠秀恩爱走红的佟述,私生活居然如此糜烂。”祁岸浔感叹,“我让鉴定科检测下这些东西外面的女性DNA。”

覃弥抬头看了上司一眼:“说不定是男性呢。”

祁岸浔愣了愣:“保洁员不是说,和佟述一起回去的都是女性吗?”

“或许是异装癖。我在佟述家浴室看到了一条紧身丝袜,下胯部有不自然的凸起,应该是被撑得变了形。此外,我还看到一管水溶润滑剂,刚刚我搜了品牌的官网,是同志专用。”

祁岸浔竖起大拇指:“老司机!”

“不敢当。”覃弥笑着摇摇头,“只是大学时代在情趣酒店兼职过,每天要处理一百多个这玩意儿,当时突发奇想研究了一下。”

祁岸浔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你的观察、推理和研究能力都不错,但想要完全融入我们局里,还需要得到毕达哥拉斯的认可。”

一听到那个代号,覃弥的脸色顿时严肃了几分:“是,祁队,我明早再去一趟。”

晚上回家,覃弥开始研究傅祎贞的微博。

傅祎贞在一年前给一个博主发的一条安利电影的微博点过赞,可她并未关注该博主。那部电影是1998年2月14日情人节在香港首映的《愈快乐愈堕落》,导演关锦鹏就是在首映日那天出柜的。

覃弥在微信上联络了一个电影资源代理人,对方在百度云上把那部电影的资源分享给她,顺带丢来一部韩国爱情动作片:“画面唯美,感官冲击十足,不容错过。”

《愈快乐愈堕落》画质不太好,但胜在剧情和情绪的渲染:男孩阿哲喜欢上有妇之夫冯伟,却不敢表白,只能通过与冯伟的妻子月纹发生关系,在想象中完成与冯伟的肌肤之亲。

原本准备看完这部电影就睡觉,可熄了灯翻来覆去没睡着,只能爬起来,去看另一部电影。电影尺度很大,但光影、构图和配乐都经过精雕细琢,覃弥看得很入戏,本能地产生了生理反应,觉得内裤有点湿了。她点了暂停键,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内裤,准备去换洗。

这时,门禁对讲机响了。

她吓了一大跳,看向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半。会是谁?

对讲机执拗地响个不停,在死寂的夜里显得越发可怖。覃弥深呼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撩起窗帘朝楼下窥视。她家在三楼,可以看到楼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小区路灯的白光给轿车的轮廓抹上一层冷霜。夜间露寒雾重,大门前立着的人影半明半暗,看不真切。

覃弥折回房间,接通对讲机。

“我来拿证物。”

毕达哥拉斯?覃弥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种时候,覃弥实在没勇气打开门禁:“对不起,我明天给你可以吗?”

“你这栋楼的门禁密码是5749?”

“啊?”覃弥的大脑里再次翻江倒海。

“这几个数字上面指纹最多,而人们按第一个数字时用力最大——数字5是磨损最严重的。我只要再试试其他几个组合,就能找出密码。”

咔啦一声,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

覃弥颤抖着手拨打了祁岸浔的电话。大概是在熬夜加班,祁岸浔很快接了电话。覃弥心跳剧烈,声音都在战栗:“祁、祁队,毕达哥拉斯来我家了。”

“是我拜托他去的,我想让他早点锁定嫌疑人。”

“可、可是现在是凌晨两点啊。”

“查案哪分时间。”

房门被轻轻叩响了,覃弥只好挂断电话。她先从房里抱来证物箱,再打开房门。

过道里的灯坏了,只有房内橘黄色的光,渲染出颀长的身影:“还没睡?”

乍看之下,覃弥只觉得那个人的脸部轮廓过于冷峻了。眉目掩藏在黑暗中,无法辨别,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他的喉结上。他的脖颈非常修长,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让覃弥想起刚看的电影——释放的时候,男主角高高仰起头颅,发出低吼,喉结也是这般性感地滚动。

“原来在看电影。”

对方注意到了墙壁上的投影。覃弥这才意识到刚刚按下暂停键,屏幕正好定格在两人欢爱的场面。她的脸顿时烧得通红,唇干口燥,却听他调笑道:“湿了?”

覃弥慌忙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左肩上搭着一条干净的黑色蕾丝内裤。

她咬住下唇,头皮发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庆幸的是,下一秒,对方已经从她怀里接过证物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句“早点休息”之后,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

覃弥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关上门,伸手摸摸脸颊,发现烫得骇人。

3

次日早晨六点,祁岸浔的电话把覃弥吵醒,他的声音非常焦急:“两小时后嫌犯褚邶然的航班就要起飞了,你家离机场近,快去堵截他。”

覃弥在最后一秒跳上机场快轨,喘着粗气打开祁岸浔发来的资料。

昨晚毕达哥拉斯搜查了两位死者的电脑和手机,破解了一个秘密文档,找出了几个G的重口味视频。

佟述并没有“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他带的要么是女友傅祎贞,要么是男友褚邶然,只不过褚邶然喜欢改变发型、服饰和妆容,每次都像不同的女人。

傅祎贞和褚邶然是青梅竹马,她在“仅自己可见”的微博里记录了她对褚邶然无望的爱。

有一张傅祎贞珍藏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略发黄,是六岁的傅祎贞和七岁的褚邶然。顽皮的男孩爬上树去摘红彤彤的柿子,女孩在树下兜着裙子接柿子,男孩女孩的笑容让那张照片流淌着毫无掩饰的童真和欢乐。

还有一张,是青春时代的傅祎贞和褚邶然,十六七岁的模样,男孩骑着摩托车载着女孩,路上坑坑洼洼,摩托车飞起又落下,两人连头盔都不戴,很危险,却又很浪漫。她的脸上是肆意张扬的笑容,那是她人生的高潮,是她一生中最闪耀的时光。

此后的人生,不过是为了怀念那段最闪耀的时光而存在。

她从小就喜欢他,可她不是他喜欢的性别。为了离褚邶然更近一点,她主动接近褚邶然的男友佟述。双性恋的佟述同时爱上了他们。

他们仨有时是一对一,有时是“三人行”。

“如果你是褚邶然,你心爱的人和别的女人高调秀恩爱,二十万粉丝期盼他们永远幸福,而你却永远是见不得光的,不被祝福的,你会不会因为嫉妒而杀了他们?”

赶到机场的覃弥根据照片找到了褚邶然,没想到刚刚亮出证件,褚邶然就脸色大变,拔腿就跑,慌忙追上去的覃弥一边跑,耳畔一边响起祁岸浔的假设。

“站住!”覃弥高喊,“你已经被包围了!”

原本只是吓吓他,没想到祁岸浔已经带队赶来。被围追堵截的褚邶然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眼珠一转,蓦地转身冲到覃弥面前。

祁岸浔目光一沉,扬手示意几个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覃弥白皙的脖颈上渗出豆大的血珠,再用力一点,她的颈动脉就会被割破。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褚邶然紧握水果刀的手在颤抖。他其实也很害怕吧?

“褚邶然,昨天早晨六点,从水库到城区的高速收费站,你的车、你的人,全被监控拍下来了!你逃不掉了!现在你放下武器,我可以帮你向检察院申请从轻处理!”机场大厅的喧哗声中,祁岸浔的声音洪亮有力。

然而覃弥知道,这种常规谈判方法已经没用了。

褚邶然勒住覃弥脖颈的左臂的袖子被掀开,显露出一块疮,这是长期吸食冰毒、毒品,毒素无法排出体外而堆积在皮肤表层所引起的病毒类感染冰疮。

覃弥知道,褚邶然此刻表现出的正是长期吸食冰毒后的苯丙胺精神病症状。

“你是不是感觉很暴躁,觉得自己被控制了,想要反抗?”覃弥温柔地、一字一顿地说,却得到褚邶然暴躁的回应:“你闭嘴!闭嘴!”

合成毒品最致命的危害是幻觉。有吸毒者觉得自己身上爬满跳蚤,就买了酒精然后点火,把自己活活烧死;还有人出现了强烈的被害妄想,于是将自己的亲生父母当街砍死,全国多发性刑事案件中,30%至40%是吸毒者所为。

或许褚邶然是吸毒后出现幻觉,才杀害佟述和傅祎贞的。

水果刀又深入了一点,鲜血蔓延到胸口,覃弥感觉血液正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再这样僵持下去,即使没有割破颈动脉,她也会因为流血过多而休克……

如果有人转移一下褚邶然的注意力就好了……

叮咚一声,原本关闭了的机场大厅的广播突然响起:“褚邶然,要不要‘溜冰’?”

全场寂静,下一秒,展示航班信息的巨屏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不好意思,黑进了机场的电脑控制系统,请允许我占用一分钟。”男人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小包白色结晶状物体,“褚邶然,其实你挟持的女孩,口袋里就有一包。”

褚邶然的眉毛剧烈地颤抖着,汗珠从他的脸颊落下,他嘶吼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

“信不信随你。”屏幕上的男人冷嗤一声,似乎不准备再搭理褚邶然。他转身拿出一个透明冰壶,娴熟地在上方插入两个吸管,优雅地吸食起来。

当众“溜冰”!机场内正在疏散的民众一片哗然。

然而这样的动作让同为“毒友”的褚邶然的内心防备卸下了大半,他哆嗦着嘴唇,犹疑地把左手伸向覃弥的口袋。

三、二、一,就在他的手插入她口袋的瞬间,覃弥左手反抓他的左臂并迅速翻腕,顺着他的左腕用力一旋。

啪的一声,褚邶然肩关节脱臼,痛呼着被擒下。

“Well done!”屏幕上的男人打了个响指。

祁岸浔怒气冲冲地大吼:“毕达哥拉斯,就算情况紧急,你也不能吸那个啊!”

“放心,只是方糖而已。”男人伸手捏熄那一小簇火焰,“打扰了,再见。”

画面瞬间消失,屏幕上又恢复成航班信息。

覃弥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撑不住,晕倒在祁岸浔的怀里。

两天后,脖颈上缠着厚厚绷带的覃弥推开了法医解剖室的大门。

音响里放着新晋诺贝尔奖获得者鲍勃·迪伦的歌,Knockin' on Heaven 's Door,砂纸般磁性的嗓音环绕在白炽灯下的尸体旁。

法医、人类学博士昆融教授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说:“凶手捅得毫无章法,死者腹部的肝肾和大肠都被刀锋带离过腹腔,又被人塞了进去,所以器官上沾染了外界的粉尘。”

祁岸浔分析道:“褚邶然吸毒后产生攻击行为,疯狂捅死了佟述和傅祎贞,等他的被害妄想消失后,他开始追悔,出于自责,又把器官塞了回去?”

“我想,把器官塞回去的应该不是褚邶然。”覃弥开口,“在高速收费站监控记录里,褚邶然拿卡的时候异常暴躁,猛按喇叭,显然还在‘毒驾’中。”

当晚九点,佟述和傅祎贞开着房车去水库露营,褚邶然开着他的车尾随其后,两辆车都被出城的收费站的监控拍了下来。三人度过了“性福”的夜晚,直到褚邶然吸食冰毒,出现幻觉,失控杀人。杀人后,褚邶然简单擦了把脸,换了件外套,然后开车回城区。

祁岸浔已经在褚邶然的车里发现了凶器和带血的外套。他看向覃弥:“现在的问题是,谁把肝肾和大肠塞回死者体内,谁给他们换了心,动机是什么。”

“根据犯罪行为分析,罪犯应该是佟述和傅祎贞的粉丝。”

“这就是传说中的犯罪侧写?”祁岸浔挑眉。

覃弥的语气很肯定:“我之所以敢下定论,是因为这宗案件很特殊,死者除了现实中的人际关系之外,还有一个群体对他们有着强烈的感情。”

“偶像和粉丝?”

“对,你们这一代可能很难想象一个偶像对粉丝的意义。那些偏执的粉丝已经在想象中和偶像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偶像的背叛就等于最亲密的人的背叛,是不可饶恕的。佟述和傅祎贞在微博上甜蜜恩爱,实际上私生活堕落糜烂,狂热的粉丝发现了真相,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无法承认,无法接受,认为必须把错误纠正过来,必须让‘真爱’回到正确的轨道,于是帮他们交换了心脏,从此爱情永恒,至死不渝。”

昆融一边做尸检后的创口缝合,一边说:“这种说法是站得住脚的,因为两名死者被打开胸腔是在死后一小时,而且剖开线很直,庄严得像仪式。”

一般这种尸检后的创口缝合都是交给助理做的,可昆融每次都自己完成,他说“谁解剖谁缝合”是对死者的尊重。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还有很多坚持,譬如坚持在犯罪现场第一时间验尸,坚持在解剖前双手合十说一句“愿逝者安息”。

祁岸浔点头:“如果是粉丝的话,佟述有二十多万粉丝,我们简直是大海捞针。对方并没有杀人,只是犯了侮辱尸体罪,判刑也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听祁岸浔似乎不太重视,覃弥略微提高了分贝:“祁队,虽然罪责不重,但罪犯手段残忍,社会危害性极大,而且罪犯有这样的行为,已经证明他有反社会人格,出于犯罪预防的目的,我们也必须尽快把他揪出来。”

“是是是。”祁岸浔解释,“我并不是不管了,只是我手上还有很多案子,追查侮辱尸体的罪犯,就麻烦你和毕达哥拉斯了。”

日久见人心,覃弥一直觉得祁岸浔做人滴水不漏,现在她好歹找到他的缺点了——贪功。

覃弥莫名地有些兴奋:“是,祁队,我还是去那个地址找他吗?”

“不,他假释期结束了,你去监狱找他。”

“监狱……”

4

是佟述和傅祎贞吗?那交缠的身体,女子坐在上面,长发如瀑,跃动在光影中。

月亮像一抹白色胭脂,空气中飘浮着玉簪花和马蹄莲的暗香。

覃弥屏气凝神地走过去,交缠的两人转过头来,面孔蓦地变成她的和毕达哥拉斯的。覃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发出一声尖叫,冲出了房间。

另一个房间里,窗纱被夜风吹拂,月光流泻一地。她看到毕达哥拉斯一丝不挂坐在沙发上吸烟,自己走过去吻他。他进入她,就像鱼进入海,一切都那么自然。

在唐朝初年,人们看待性事如一箪食,一瓢饮。食、色,性也。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清醒的瞬间,身体里仿佛还残留着春梦的余温。

覃弥起身,在洗面池前掬起冷水洗脸。一闭上眼,就仿佛有男子从后面贴近,灼热的男性气息喷上她的脖颈,像梦里一样,耳垂被含住了,仿佛她一转头,嘴唇就会被攫住。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只是最近爱情动作片看太多。”覃弥睁开眼,给出合理解释。

有霾,PM2.5监测数据是236,重度污染。

进入监狱等候室的覃弥摘下医用N95口罩,原本准备坐下来等待,却突然站起身:“请问卫生间在哪?”而后她在空荡荡的卫生间里,笨拙地给自己抹上淡淡的唇彩。

她平时只用润唇膏,昨天特意去买了一支口红。

折回等候室,看到一道高瘦的背影,覃弥下意识地攥紧电脑包,膝盖轻微抖动。

听到脚步声的男子回头,微笑:“你来了?”

不是他。覃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刚才自己竟然屏住了呼吸。

“很失望?”男子轻易地捕捉到了覃弥的微表情,“我叫裘骆。”他自恋地摸了摸下颚,“不知覃小姐有没有觉得我有点像英国演员裘德·洛?”

覃弥礼节性地笑笑:“毕达哥拉斯呢?”

裘骆吐舌:“看起来软萌软萌的,其实走高冷路线?”见覃弥不回答,他摊手,“你来得太早了,学长还没起床。”

“学长?”覃弥蹙眉。裘骆穿着笔挺的武警军装,他说的“学长”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在军校的学长啊,不过你肯定觉得他不像军人吧?因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最重要的就是执行力和服从性,而学长天生有根反骨,所以中途就被学校开除,但因为他智商太高,黑科技玩得太溜,所以上级安排他去了警校。”

“军官、警察……”覃弥不自觉地开始想象毕达哥拉斯穿军装、穿警服的样子。

“是不是还没有人告诉你,学长IQ265?爱因斯坦的IQ才156……智商太高的人,行为总是容易被人误解,再加上学长处理问题的原则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目的使手段正当’‘成功即道德’,从不考虑方法是否合情合法,所以虽然为警队立下很多大功,却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次他提前进监狱,就是因为上次为了救你,未经上级审批,擅自黑入机场电脑控制系统。”

如果每个嫌犯都像裘骆这样滔滔不绝、竹筒倒豆子就好了。

又聊了会儿,有狱警过来通知,裘骆带覃弥进入会客室。

胡子拉碴,橙色囚服,戴手铐,身后跟着两名狱警——今天的毕达哥拉斯看起来很糙汉子。他看到覃弥后扯了扯嘴角,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覃弥的视线停留在他纤薄柔软的唇上。就是这双线条优美的唇,在梦里吻遍了她的身体。

两人隔着木桌面对面坐着。感觉到他的注视,覃弥感觉周身的皮肤在发烫,脚趾微微蜷缩起来。

有狱警在场,她咬咬下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再打开笔记本电脑,推过去给对方。

“这是我尝试做的犯罪侧写。罪犯年龄为25至35岁,有虐杀小动物的嗜好,家庭环境不好,父母的爱情并不幸福,理科生,逻辑思维能力强,却喜欢诗词歌赋等传统文学……”

话没说完,对方啪地关上电脑:“对不起,我不相信犯罪侧写。”

覃弥被激怒,身子微微靠前,双眼直视对方:“每个犯下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罪行的人,哪怕做事情时是无意识的,背后都有动因——十二宫杀手要给报社留密码,黑色大丽花复仇者要把伊丽莎白·肖特的嘴弄成小丑的样子,白银杀手要取走受害者身体的某些部分,分析出这些罪犯的行为模式,就能做出犯罪侧写。”

对方挑眉:“你知道吗,如果一个男生把自己的女友弄得很不高兴,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缘由,可若是他把事情的始末告诉另外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可以很快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做错了什么,这就是同类人之间的‘共情’。只有变态,才会懂得变态的行为模式。”

这样明显的挑衅让覃弥猛地站起身来,她双手撑着桌面,俯下身,靠近对方。

“你说的和Brent E.Turvey在《犯罪心理画像》里说的一样——出色的犯罪侧写师要和对方‘共情’而不是‘同情’,要能有共同的情绪,但是不能完全被那种情绪支配。何况,每个人内心都住着一个恶魔,不过大部分人都会封印它。”

“是吗?”男子嗤笑一声,“那你此刻也在禁锢自己的欲望吗?”

覃弥眯起眼,凑得更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是。”

“你在努力克制什么?”男子的薄唇缓缓荡起玩味的笑。

覃弥的鼻翼微微收缩了下,声音很轻:“吻你。”

下一秒,她艰难地把视线从他的薄唇上挪开,正准备坐回座位上,就听到手铐哐当作响,警服领带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蓦地抓住。

她的上半身不自觉地往下,避无可避,她滚烫的唇落在一双冰凉的薄唇上。

哗的一声,仿佛一千只火烈鸟展翅腾飞。

隔着监狱的木桌,她吻了昨晚梦见的男人。

可还没来得及回味,在狱警出面干预之前,对方已松开领带,结束了这浅尝辄止的暧昧。

他扬起嘴角,望着一脸绯红的覃弥:“Brent E.Turvey还说,判断别人之前要了解自己,犯罪侧写师先要厘清自己的需求、喜好、愿望和道德观,才能洞察罪犯的需求、喜好、愿望和道德观。不用太感谢我,我只是帮你弄清楚你的喜好,仅此而已。”

覃弥深呼吸一口气,坐回座位上。

她垂着头坐得笔直,等心跳渐渐平复后,她笑着抬头:

“是了,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对异性的喜好,但是二十二年了我都没弄清楚。现在我明白了,我喜好你这样的男人,准确地说,毕达哥拉斯,我喜欢你。”

5

阴暗的地下室里,只有电脑显示器闪着光。

被打开的网页是覃弥昨晚推送上警局微信公众号的文章,链接被发送到微信网页版,再在电脑里打开:褚邶然被捕了。这样大好的消息,自然是手机版看过后,再用网页版看一遍。

地下室没开灯,屏幕的光模糊了女人右眼的泪痣。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转过脸。被透明塑料膜紧紧包裹着全身的全裸女子,因为身体其他部位都无法动弹,所以拼命用牙齿啃噬塑料膜,发出类似老鼠磨牙的声音。

电脑前的女人站起身走过去,刚将“木乃伊”嘴巴上的塑料膜拉下一些,就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可不可以不杀我?我怀孕了。”

蹲在“木乃伊”旁的女子发出一声冷笑:“怀孕?傅祎贞都没有怀孕,你还配怀孕?”她伸出手,隔着塑料膜抚摸那女子微微隆起的腹部,“放心,我会好好享用的。”

“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错在不该在佟述的微博下评论。还记得吗,你那条‘秀恩爱死得快’还被点赞上了热评。既然你这么喜欢哗众取宠,我就拿你做第一个殉葬品吧。”

女人微笑着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膜剪开:“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的皮肤。你的皮肤真好,我很喜欢。”

“木乃伊”满眼惊恐和绝望,还想开口求饶,嘴唇却被手指温柔地压住了。

“嘘,不要说话,祭祀开始了。”

沾满异氟醚的手帕捂住了“木乃伊”的口鼻,她因为极度恐惧而瞪圆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既然是殉葬品,当然要圣洁,所以先麻醉你,再让你窒息而死。”女子拿起床上的枕头,压在“木乃伊”的脸上,“如果你垂死挣扎的话,括约肌会失控,大小便失禁,那就太脏了。”枕头被拿下来的瞬间,女子轻轻念诵起来,“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所以,你要我帮你查什么?”

监狱会客厅里,毕达哥拉斯用问题轻描淡写地绕过了覃弥的表白。

覃弥闭上眼,花了五秒钟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来,再睁开眼,滑开手机,点了几下,送到毕达哥拉斯的面前:“这个ID,可以帮我查一下它绑定的手机号码和常用IP吗?”

那个叫“抖森霉霉不分手”的ID是佟述微博里出了名的“黑粉”,她应该是对佟述设定了“特别关注”,所以佟述一发微博,她总是第一时间评论,每次都是冷嘲热讽。这样的网络喷子总是有人追捧,所以她经常上佟述微博的热评,佟述竟也懒得删她。

佟述死后,微博不再更新,最后一条微博的评论区已经爆炸,可覃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抖森霉霉不分手”的评论。覃弥点进她的主页,给她发私信。

三天前的私信,还没有显示“已读”。

覃弥从“抖森霉霉不分手”关注的几个人中打听到一个消息:她怀孕了。怀孕担心辐射所以不再上网?虽然也有那个可能,但覃弥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不让祁岸浔派人帮你查?”修长的手指接过手机。

“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对方可能受害的证据,而且网络犯罪科忙得很。”

两分钟后,“抖森霉霉不分手”常用的IP地址和手机号码显示出来,现在的手机号码多数是实名制,所以她的姓名和身份证号也出来了。

覃弥咋舌:“这是个没有隐私的时代。”

“快去调查吧,她说不定已经遇害了。”手机被递过来,两人的手指有短暂的触碰,覃弥心脏一抽:“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手机曾打过110,可是一秒后就挂断了。”

覃弥猛地站起身,在急匆匆冲出会客厅的前一秒,她听到身后慵懒的男声道:“等等。”

她转过身,对方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两人的距离不过十厘米。她仰起脸,186?187?不管是哪个,对她这种身高刚过160的人来说,都只有仰望的份儿。或许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最萌身高差”,可覃弥此刻只觉得仰头仰得后颈有点酸痛。

他应该是对他的五官和皮肤很自信,否则不会俯身低头,靠她靠得这么近。他身上的男性气息浓烈且具有攻击性,让覃弥呼吸急促,同时贪婪地嗅着。

两人对视不过七秒,覃弥就败下阵来。她刚一低头,额头就被触碰了。

疼……他的胡楂,扎得她的额头微微泛红,她不禁蹙眉,伸手捂住额头。

手铐哐当作响,他贴近她,气息吹拂着她耳朵上的绒毛。

“下次换支可食用的口红。”

覃弥差点溺死在那迷人的低音炮里。

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耳畔又响起一句:“下次带尤克里里来,我弹给你听。”

她抬起头,看向他纤薄的唇,晶莹得就像她养的多肉植物“虹之玉锦”。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无视她的表白,却又来撩她?

覃弥一路心神不宁,直到在警局门口遇到祁岸浔,祁岸浔吃惊地瞪着她:“你疯了吗?重度污染你不戴口罩?”她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戴口罩,这一路相当于穿过了希特勒的毒气室。

“祁队,我大概真的疯了,竟然想做半人马座的比邻星。”

祁岸浔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想做离太阳系最近的一颗恒星。”

“抖森霉霉不分手”失踪了。

覃弥花了一下午调查她的人际关系:她的父母远在故乡,她大学毕业后为了心爱的男人来到这座城市。听起来应该是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可那个男人去年结婚了,她这个前女友,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炮友。覃弥在她租住的单间的墙上看到一句话: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这句诗来自伊朗诗人埃姆朗·萨罗希的《一千零一面镜子》。

可恨之人皆有可怜之处。

她会成为网络喷子,大抵是因为太过深重的爱而不得。

“抖森霉霉不分手”的合租室友倒是个明白人:“她也是活该。我记得有段话是这样说的:喜欢你的人,只需你勾勾手指,对方就欢天喜地跑过来了;不喜欢你的人,即便你摘星星捞月亮,对方也不会多看一眼。那些情场得意的人并非是学会了多么高深的技巧,只是懂得识趣和不勉强,没在错误的人身上浪费过多时间。”

有道理。

识趣,不勉强。

覃弥不免想到自己。她无从窥探她喜欢的人对她意下如何,如果对方只是玩玩,她也不能将真心傻傻奉上。她一边提醒自己,一边穿过暗夜里的小巷去坐末班地铁。

风来了,雾霾散去,冷风让她紧了紧领口,思绪太过纷乱,以至于没留意到身后长长的暗影。这条小巷没有路灯,巷口夜宵烧烤的刺鼻味道传过来,她这才警觉,转过身,手本能地去摸腰间的配枪,可已经晚了,在看到身后黑影的瞬间,她瞪圆眼睛,却被夺走了意识……

6

刺鼻的血腥味唤醒了覃弥的知觉。

过于阴暗的地下室,她花了三秒钟才看清旁边卧着的女子。身上的血已被冲洗干净的女子就像躺在棺材里一般平静,洁净的肌肤,白色的纱裙,双手交叠在胸前,若不是眼皮被人剥去,硕大的眼球狰狞地裸露在外,可怖地瞪着这个世界,她的卧姿甚至谈得上优雅。

看到这矛盾诡异的画面,覃弥蓦地想起一首诗——唐朝元稹的悼亡诗: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话音刚落,光影阑珊处传来一阵掌声,啪啪啪,在死寂的空间里令人毛骨悚然。

“没想到我的知音,竟然是一个警察。”

女子点燃一支烟,烟头的暗红色照亮了她的半边脸,浓长睫毛下的泪痣忽隐忽现。

“这是‘抖森霉霉不分手’吧?”尽管努力克制,覃弥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Bingo!”女子吐出一口烟雾,“你这么敏锐的警察,竟然没发现我是凶手?”

覃弥咬了咬下唇:“其实我早该怀疑你。当时我们去佟述的公寓,你进电梯之前,电梯内部本就有清洁剂的味道,证明那台电梯已经被你清扫过了。你之所以假装与我们偶遇,不过是想把线索全部指向褚邶然。你之所以不自己动手解决褚邶然,是因为他吸毒,太脏。”

“没错,我原本也想拿他祭祀的,可他皮肤上全是冰疮,他不配。”

覃弥透过缭绕的烟雾直直地望向对方的眼睛:“我也是你的祭品吗?”

女子微笑:“你知道岳飞那阙《小重山》吗?”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我会把你送到一个与世隔绝、松竹漫山遍野的山谷之中。”

覃弥冷笑:“你以为他们不会查到你?你的ID我已经提交网络犯罪科,他们虽然慢,但很快就会查到你是佟述公寓的保洁员。即便你逃,全国通缉,重金悬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了多久的。我们祁队虽然侦查能力一般,但审讯能力绝对一流,我敢打赌,你被捕后,用不了三天就会供出你将我藏匿的地方。”

这一段话,只得到女子的嗤笑。

“我早就准备自首了。佟述和傅祎贞不在了,我靠什么苟活?他们是我的信仰。得知褚邶然把他们杀了,我的心也跟着死去,可是我不能自杀,因为佟述曾经说,自杀是最懦弱的行为。我真的很想试试你们的注射死刑,当初看邓超的电影《烈日灼心》时,我就很想体验一把,那种死法干净、平静、圣洁——你知道吗,我最后的祭品,就是我自己。”

“所以你才杀了‘抖森霉霉不分手’?因为单纯的侮辱尸体罪还不足以判处你死刑。”覃弥顿了顿,“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两名死者被打开胸腔是在死后一小时,刚好是不堵车的情况下从佟述的公寓开车到水库所需要的时间,为什么褚邶然杀害佟述和傅祎贞后,你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并且从城区赶往水库?”

“当时傅祎贞没有死。”女子轻轻地将烟头压在木桌上,烟火瞬间熄灭了,“佟述当场毙命,可傅祎贞还存活了几分钟,她摸出她的手机,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地理位置定位。”

“那部手机你后来拿走了?”

“是,我还消除了她的微信记录。”

“她为什么要叫你过去?”

“她知道我是他们的粉丝,她还加了我的微信。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她为什么叫我去,后来看到现场连地板都被浸透的血和尚未吸食完的冰毒,我瞬间懂了,傅祎贞是想让我为褚邶然顶罪。她被褚邶然残忍地捅死,却还想维护他。”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傅祎贞做了什么?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房车里每个角落褚邶然留下的痕迹都抹去了——用自己的鲜血。她一点点地用自己的血涂抹掉褚邶然的指纹和脚印,让警察无法在现场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然后,在等待傻乎乎地撞向枪口的替罪羊时,她喘息着,仿佛看到那些过往的画面。

眼前的鲜血仿佛变成六岁那年秋天漫山遍野的红柿子,她站在柿子树下看着树上的男孩,男孩细长的双腿晃荡在枝干间。那时她想:褚邶然,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嫁给你。

十六岁那年,他开着摩托车,上天入地地载着她。坑坑洼洼的地面,他们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那条路如果没有尽头就好了,她想永远这样紧贴着他,抱着他,无论尽头是天堂还是地狱。她咬向他的后颈,留下小小的、胆怯的齿痕。

那时她想:褚邶然,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一定要嫁给你。

在弥留的瞬间,傅祎贞依稀看到褚邶然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她毫无血色的嘴唇被鲜血晕染得通红,嚅动着,轻轻说:“褚邶然,如果下辈子你喜欢女人,我一定要嫁给你。”

覃弥深呼吸一口气:“她那么爱他。”

“不!”女子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傅祎贞爱的是佟述,佟述也只爱傅祎贞!他们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恋人,他们是爱情坚贞不渝的化身!”

女子浑身颤抖,喘着粗气,瞪圆眼睛,冲上来猛地掐住覃弥的脖颈。覃弥双手双脚都被登山绳索捆绑着,动弹不得,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岳飞的故乡汤阴吗?”覃弥从喉头挤出这句话。

女子这才松开手:“对不起,我的知音。”她抱歉地笑笑,伸手将一缕乱发拢到耳后,“我也不知道你会被送到哪里,我只负责把你送给一个杀人恶魔。”

覃弥眯起眼:“让我猜猜,你没见过对方,只是在网上联络?”

“聪明。”女子温柔地抚摸覃弥的脸,“你应该知道,现在有很多你们所谓的‘反社会人格’都习惯在刑侦剧里寻找灵感。鼎鼎有名的美剧《犯罪心理》你肯定看过吧?第十季的最后一集,还记得吗?”

“绑架团伙通过拍卖网站,把新鲜的女孩卖给变态嗜血狂魔。”

“那个编剧的创意很棒,对吗?所以网上有人学习模仿,建立了一个类似的拍卖网站。你真的很抢手,我把你的照片上传之后,一个嗜食人肉的、一个喜欢肢解的和一个喜欢剥皮的人竞价,最终却被一个癌症晚期、要找个处女殉葬的老人拍下了。”

“你曾经登录过那个网站?那么,那个网站很快就会被网络犯罪科攻下。”

覃弥肯定的语气让女子的眉梢眼角都荡起笑意。

“不会的。那个网站的防火墙是世界上安全系数最高的,无人能破解,是当年一名天才黑客建立的,只是后来被人盗取了。那道防火墙,即便是那名天才黑客自己也无法攻克。”

覃弥的心跳一滞:“天才黑客?是谁?”

“毕达哥拉斯。”

山风乍起,将长廊的风铃吹得丁零作响,暮色慵懒而黏稠,像潮汐般渐渐淹没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不觉,他已经在朱红色廊柱上倚了一个下午。

裘骆穿着同款的烟灰色浴衣走了过来:“难得的假释期,我请你来这个度假村泡温泉,你也不多泡一会儿。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竟然躲在这里……”

那人缄默着,在芦苇飘舞的黄昏里。

“那个……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换心的罪犯来自首了,案子也结了,可是关于覃弥的失踪,任何线索都没有,她应该已经被害了吧?”裘骆踏着木屐走向庭院里的白砂,看着累累的山茶花,“她是因公殉职,你也不必太自责。”

依然没有回答。

暮色沉沉,那人凝望的远方,是白雾氤氲的漫山幽碧。

良久,久得裘骆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在天光明灭的瞬间,清冽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她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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