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皇上还不知道流产的事情，几个知情的人已经被我收买，所以，钩弋暂时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她先是这样安慰我。
“可是，皇上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扼杀龙种，这可是灭门的大罪……”我在纸上潦草地写，想到这点，我的冷汗就涔涔而下。
如果皇帝知道真相，暴怒之下一定会立即要了拳拳的性命！不止是她，连我和平阳公主，全部都脱不了干系。只怕到时候，结局就不是当初迎接我的一杯鸩酒那么简单了。
难怪公主会这么紧张，一得到消息就十万火急地来找我商量。
可是，我只是一个不能言语、地位尴尬的宫庭乐师，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平阳公主接下来的话让我对事态的发展有了新的认识：“只要你愿意帮忙，再加上我的操控，皇上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龙种曾经被流掉的事实。”她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低声在我耳边说出了一个令我悚然惊心的计划，“过十数日，待钩弋的身体恢复后，那时，你再和她制造一个新的‘龙种’出来，事情就圆满地解决了。”
我彻底呆住。
新的‘龙种’？她是要拳拳和我……
“古有尧帝的母亲怀胎十四月。所以，只要大家配合得好，绝对不会有问题的！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平阳公主为了彻底打消我的顾虑而补充的话终于令我对整个事件完全明了。
“这一切，征求过拳拳的意思吗？”
沉吟了一会儿后，我缓缓地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平阳公主愣了一下，随后轻轻点头。
从此之后，我心中多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令我魂牵梦绕，又令我寝食难安。
无数次，再在甘泉宫里相遇，当拳拳的目光望过来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别开脸去。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夜晚，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期待还是惶惑更多。
但，无论这个过程多么艰难，前面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为了拳拳，我绝对不会退缩。
「数夜」
为了这数夜的缠绵，我做足了准备。
一面示意平阳公主去斯予那里充当我的说客，一面暗中开始着手散布那些流言。
如果我真的想要一个孩子，那也只能是我和斯予的孩子。
而且，我要我们的孩子，坐上高高的龙椅，享受世人的膜拜。
我要用这世间最好的礼物迎接他的到来。
这愿望，在后来果然成真。只是，我并没能等到那一天。
这些自然是后话。
第一夜。
进门之后，斯予就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眼睛始终不肯望向我，神情完全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看他慌乱，看他迟疑，我心里残留的温柔突然就全部绽放，嘴角染上笑意。
虽然我已经不再是我，可是斯予，还是那个最初在寺庙里初见时干净剔透的少年。
扑进他怀抱里的那刻，我满足地笑了。
这个不染一丝尘埃和杂质、我唯一爱过的情人，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得到他。
罗帷玉枕，衣衫，散落了一地。
这一夜的他，始终羞涩得像个童稚的孩子，完全被我强盛的攻势吓得手足无措。
但，在第二夜的时候，他却又很快就叫我知道，他其实远比我想象来得更加霸道和温柔。
我记得那夜的星光特别璀璨。
钩弋宫里的两人忘形到完全忘记身外其他的一切。
这个夜晚，似乎都只有交织和缠绵的呼吸声在彼此耳边漫延。
直至，两个人都精疲力竭。
似睡未睡间，察觉到他轻轻拿起我的手，于是微微睁开眼。
看着他用食指轻轻地在我的掌中写道：拳拳，那个龙袍凤带的男子，是天下所有女人奢求的，你为什么……
我原本温柔凝视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下去。
“你还不明白我吗？我的心，从来就只容得下一个男子。那个人，我以为他死了，下定了决心要为他报仇。我没有想到他会再次出现……”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不过现在这样更好，我想到了更加完美的计划。”
“可是那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不等他写完，我忽地就冷起脸，打断了他：“难道你希望我生下别人的孩子？你不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在他的眼里我竟然看不出嫉妒的成分，这让我觉得有些寒心。
血液一寸一寸地冷凝。
我一直都认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毁灭了我和斯予一生完美的爱。
任何报复的手段都不足以平息我心中的怨恨。
当知道怀了龙种的那刻，我先是绝望和愤怒，转而却很快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我不仅要毁掉大汉的血脉，我还要大汉的江山在无声无息中就悄然旁落。
因此，一手策划了这整个计划。
“拳拳，我只是不希望你那么美丽的眼睛被黑暗蒙蔽。”他继续在我掌心写着，“皇上赐死了你的家人，我能理解你的怨恨；但是，我不能眼睁睁见你步入火坑而不拉住你。”
写完，目光恳切地望向我。
眼底的执著柔情令我有一瞬间的动摇。
可是已经走下去的路，是想罢手就能中途停止的吗？
这宫中，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我现在放弃，恐怕到时候死得悄无声息的人就是我。
但关于这些，我不能跟他讲。
我的斯予，他太单纯，永远都不会明白人心的险恶和现实的残酷。
我摇着头微笑。
现在，只需要等到我们的孩子顺利降临，我计划中最精彩的一笔才会真正开始。
那时候，整个宫中都会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弗陵」
似乎是一个醒不来的美梦。
拳拳再次怀孕了。
确定消息的那刻，她喜不自胜，几乎失了往日形态。
“斯予，这是我和你的孩子呢！”她一遍遍地念叨，神采奕奕的脸上流露的是和第一次怀孕时完全不同的光景。
我有些讶异，难道这就是一个女人爱和不爱一个男人的标志吗？
如果她不爱他，也就不会接受怀他的孩子；只有足够的爱，才会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孩子。
我突然觉得很感动，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抱紧。
我知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宫中生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只是盼望着，从今往后，她能够丢下所有的恩怨，开始全新的生活。
而我的一生，即使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远远地看着她，也已经足够。
一年多后，钩弋夫人生下了帝王最小的皇子，刘弗陵。
这个孩子，足足在母亲的腹中待了“十四”个月才降世。
于是，坊间开始散播一种传闻：从古至今，唯有古尧帝的母亲怀胎十四月，此子莫非是尧帝转世？
皇帝的姐姐平阳公主也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不时在人前夸赞他：“这是皇上64岁时得的孩子，长得也最像皇上小时候！将来，他的命一定贵不可言。”
素会察言观色的宫人，自然在一侧赞同地附和。
不久，皇帝将拳拳生子之处的宫门改名为“尧母门”。
所有人都在为皇帝这个暗示性的举动欢呼的时候，我却隐隐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
具体的情形却说不清楚。
此后，我凝视拳拳的目光，总是隐含着某种忧虑。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即使有了弗陵，拳拳依然不肯放弃她报复的计划。
三年后，方士及众神巫聚集京城，用妖术迷惑众人。女巫在宫中来来往往，教宫中的妃嫔们念咒。
皇帝大怒，诛杀后宫妃嫔和大臣达数百人，后又发动三辅骑士在皇家园林里大搜查，在长安城中到处寻找，过了十一天才收兵。前后有数万人受到牵连。
我试图劝她收手。
可是，她这样回答我，她说即使她想，也已经收不了手。张开的网太大，现在已不是她可以控制得了的。
我自然不信。
“你难道不替我们的弗陵考虑吗？看在他的份上，也请你停止吧！”
我在她的掌心细密地划着，以为用这个理由恳求，她就没有办法拒绝。
可是我又错了。
她听我提到孩子，脸上的神色越发坚定了：“就是为了我们的弗陵，我才更加不可以罢手。”
“为什么？”我把这几个字写得很重，以显示我的急切。
可她始终只是神秘地淡笑，实在被我逼急了，才说：“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然后，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望向某处。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春意盎然的庭院里，3岁的弗陵正在宫女的带领下放着风筝，不时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然后，似乎是察觉到我们这边的注视，他感应地回头，冲他的母亲明媚地一笑。
转向我时，目光中却多了层我读不懂的疏淡。
我感觉得出，这个孩子并不是很喜欢我。
尤其当我和拳拳在一起时，他那双童稚的瞳孔里，总是流露出某种不属于孩子的复杂和深沉。
弗陵非常聪明，年仅3岁就已能识很多字。
我想，他那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或许已经发觉了我和拳拳之间不同一般的关系。因此，对我这个身份地位都很尴尬之人，保持一定距离也是正确的。
但，不管他对我怎样，我都会一直用心爱着他。
拳拳那时的话，我直到后来才逐渐明白。
卫子夫皇后所生的太子刘据，受到皇帝宠臣江充等人诬告，说追查到太子宫中埋的木人最多，又有帛书，所言不守道法。
太子非常恐惧，就听从少傅石德的计策，派人诈称皇帝使者，捕杀江充等人。
皇帝命丞相刘屈耗派兵击太子，太子举兵对抗。激战五日，太子兵败逃亡，被迫自杀。
皇帝命人收回卫子夫皇后的印信。皇后悲愤自缢身亡。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拳拳的用心。巫蛊之祸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太子。
只有太子之位空缺，弗陵才有上位的机会。
明白一切之后，我并不觉得高兴。心情反而跌到谷底。
如果，弗陵长大以后知道母亲所做的这一切，即使他真的坐上了高高的皇位，我想他也不一定会觉得幸福。
但我，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
随着时光缓慢地流逝，有很多过往的景象在我眼底日益模糊，遥远而陌生。
【第十二章 梦里云归何处寻】
「代价」
某天，皇帝让画公画了一张《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送给大臣霍光。
明眼人都明白，那幅画中寓含皇帝的心意，是让霍光辅佐弗陵做皇帝。
我笑了，到了这一步，我的计划已经基本完成。
只要等到帝崩的那天，我和斯予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
我满心欢喜地期待那天的到来。
却没有料到，最后关头，出了一点意外。
冬天还没有到来之前的一个雪落之夜。
斯予和平阳公主奉旨去了皇帝的寝宫，我的内心，隐约预感到某丝不好的气息。
站在宫门口那株梨花树下等待，我记得我们初遇就是因梨花结缘。
所以，我要在这里等他平安归来。
风和着雪掠过我的身畔，抚过我的面颊和耳尖，刺骨地冷。一弯残月流泻出了惨白的光，落到地上，像一个破损的梦。
我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紧紧地，几乎泛起了青筋。
雪越下越大。
我在雪中等了他大半夜。
凌晨时分，雪有些小了，我身上积了厚厚一层落雪。脚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正跺脚取暖的时候，突然遥遥听见了有人走近的声音。
惊喜地望过去，是斯予。
他的脚步沉重而缓慢，似乎每踏出一步，身体内就有很多东西被毁灭和消耗掉了。
漆黑的发上落着新雪，部分飞雪飘进他的眼眸之中，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便涌现了隐约的水雾。
“斯予……”我惊喜地呼唤他，不知道怎的喉间竟带了丝颤音。
远远地看到我，他的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我朝他跑过去，距离越来越近了。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眸子有些东西在涌动，像清晨晶莹的露珠。
“发生了什么事情？平阳公主呢？”我问，看见他平安归来已经放心不少。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突然就哭了。
哭声中爆发出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伤心，给整个雪夜笼上一种踏上黄泉彼岸的悲戚。
“老家伙等不及雪化，就要归天了吗？”我恶毒地说，“那不是很好？以后，这个国家就属于我们弗陵的了。”
话未说完，腰间猛地一紧。
斯予，死死地抱住了我！那动作和神态，好似怕我和雪一起消失了般。
任他哭了一会，我抬起他泪眼朦胧的脸，望进他悲伤欲绝的眼睛，心中的那丝不祥预感又跑了出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手中那张明黄的纸。
他的手瑟缩了一下，试图将它藏到身后。
“给我看。”我温柔地命令，可是他却紧紧抓着，死也不肯放手。
等圣旨终于到了我手中，只匆匆几眼，我的脚步就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幸好被斯予一把扶住。
手一松，圣旨掉了，在白净的雪地上翻了几圈，滚到了梨花树下。
“呵。”
待身体内最冰冷的那刻过去，我骄傲地笑了。
那个老家伙，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竟然要先打发我帮他去探路。
同样是印满祥云瑞鹤的一张纸，上面盖着同一个皇帝的御玺，此前连发两道圣旨催我入宫，渴望得到我的心何其急切。现在，却又说我任性跋扈，自入宫以来，屡逆圣意，特赐白绫三尺。
而且注明请宣旨使于天明前回宫复旨。
这么说，我活不到天亮了吗？
似是怕我不肯轻易就范，另有一张密旨附着，大意是，只要我死，就会立弗陵为太子。
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
不一会儿，立即有小太监随后走来，捧着折放得整整齐齐的白绫，径直走到梨花树下，一段段地缠绕。
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只是白绫吗？”我讥讽地笑。
皇帝死也不让人死得痛快。用白绫自尽往往要挣扎很久，我可不要死得那么难受。
斯予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双肩，然后，又用力握我的手。
他没有说话，但我可以从他冰冷的指间感觉到他心底所有的悲伤和无助。
十指交缠，我知道，这是属于我们最后的夜晚了。
那张密旨上另外还写得很清楚明白，如果我不肯就范，就是意图效仿汉初的吕后专政。不仅我要死，连弗陵也将被牵连，赶出宫，贬为庶人。
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我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到头来才知道，皇帝依然是那个真正操控一切的人。
他金口一开，我就不能再活。
天边开始隐露曙光。
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将自己纤长的指尖从斯予的掌中轻轻抽出，看向他，淡淡地笑了。
“我不怕。”声音极从容、极平静。
早在决意要做这一切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