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想吃点什么吗？”她拿起薄枕垫在我背后，望着我的眼神轻轻柔柔，充满某种令人不能忽视的情意。
“唔。”
或许因为久睡才醒的关系，我的声音里有种自己都不熟悉的情愫。
很快，她就端了四色碗碟进来。
第一个白色瓷碗里装的是五色粥，第二个青色碟子里装的是鸡丝芹芽，后面是两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菜肴。
“五色粥可以养身补五脏，鸡丝芹芽可以开胃。”顿了顿，遂又指着剩下的两个小碟补充，“这两道菜，是采用我们家乡的做法，你能猜出原料是什么吗？”
我看了一眼那两个碟子，其中一个里面装的东西圆润金黄，香气扑鼻；另一个菜色素雅，有股山野间鲜嫩的清新之气。
我猜不出，只好缓缓摇头。
久未进食的胃贪婪地呼吸着四散的香气，她不再说话，静静走开，好让我肆意地品尝这些佳肴。
等我吃完后她才再次出现，来取那些被我吃得空空如也的碗碟。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暗香在传递，一点点飘入我的鼻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来自她的身上，心似乎被某种奇异的感觉触动。
自行军以来，我一直都是和军中士兵同甘共苦，他们吃什么我也跟着吃什么，从不挑剔。
虽然作为他们的领帅，身上肩负着全军最重大的责任，我有充分的权利享受属于我的特殊待遇，但我从不曾提出任何要求。
这一刻，不知道怎的，我竟然恍如梦中，回忆起幼时的情景来。
似乎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已经久远而模糊。
那时，我还是楚国都城项将军府里年轻任性的孩童，锦衣美食，数不清的家仆围绕，生活起居各方面都有专人打点，浑然不知忧虑。
可从家园倾毁后，再也没有人为我这样操劳。
而她，这样一个我原本只是碍于情面并有心利用才准许留下的女子，却让我重新获得了这种久违的体验。
这世上，还有人愿意这样地为我劳心费力。
“谢谢……很好吃。”
感觉唐突时，话已出了口。
她微微一愣，笑了，眼底那水波似的情意再次涌现。眸光清亮通透，似要直望到我心底去。
我顿时有些懊悔。
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化解这尴尬的局面，手一松，握着的汤勺竟生生地滑落下去。
纤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接住。在空中，汤勺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交接仪式，经我的手，到她的手。
她的十指指尖如刚冒出地面的葱尖，说不出的柔嫩。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每日里弹奏着动人的乐曲，为我织补破烂的军袍；就在刚刚，还为我做了精致且富营养的菜肴。
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感觉得到自己的脸热。
她抬眼，柳叶似的眉挑起，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微笑，如花朵盛开到最美。
淡淡的幽香，聚拢了，朝我袭过来，浓烈到无法呼吸。
随后，我听见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颤抖的声音：“你出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随便进出我的军帐。”
她望我一眼，起先有些不敢置信，随即仿佛又明白了什么，微微颔首：“好。”
这一夜，是今夏最明亮的一个夜晚，所有的星星都跑出来了，映亮了整个天空。
「浮云」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无数次做着同样的一个梦。
在梦里，总有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子，千方百计地想要逗我欢笑。
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但我隐约记得那样一句话：“跟我走。”
唯一的一句。
我只记得这一句。
霸道的“跟我走”。
我没有跟他走，我来到了这里，另一个人的身边。
羽，温暖得如天空之云一样的名字。
这个我心心念念藏在心间的名字。
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我知道，我是他的。我只愿意臣服于这个重瞳的男子。
每当我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时，身体里就会温柔地泛起阵阵涟漪。
一点一点，一圈一圈，荡漾着，环绕着，像是一个前世欠下的渴望，包围我，簇紧我，注定要用今生的所有来偿还。
可是，他的眼里却没有我。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他之所以同意我留在军中，一方面固然是碍于哥哥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的歌声，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为他的军队鼓舞士气。
我明白，但我心甘情愿。
我甚至把本不该我做的都包办了。
因为他经常受伤又不肯医治，我去恳求了老军医，从他那里学得了外伤包扎的医术和内部调理的方法；同时，我也慢慢学会了做菜。
从前在家的时候，我从来不许我的双手沾染到那些烟火，但现在，为了他，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有包容天下的广袤。
我知道，天下，是他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东西。
既然是他想要的，也就是我该努力的方向。
他不会知道，在每个他挑灯夜战研究进军计划的晚上，一帐之隔，我也在争分夺秒地研读那些深奥难懂的兵法典籍。
所幸，医术也好，厨艺也好，兵法也好，我学习得很快，我要感谢上苍赋予我灵敏的大脑。
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我一定要以他的每一个渴望作为自己前进的方向。
日子像浮动的流云般向前，而我，在他身边独自守候。
等待着，终有一天，他再也不会忽视我脸上的笑容。
「月惑」
她常常在月下，唱着歌，歌声直闯入我的梦里来。
我关注她的歌声，像前生梦里曾经绽放的烟花，虽然不曾为谁停留，却有着透入人心的力量。
那夜，一弯上弦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我没有听到她一如既往的歌声。
相反，夜风中有一股低沉的埙音传来，我辨出，是《越人歌》的曲调。
我合着那节拍在月下舞剑，渐渐舞得零乱，索性收手。
这次的驻军之地在一处江边，我分辨出埙声就在离我的营帐数百米外的地方发出，于是我朝那边走去。
缓缓靠近后，埙声越来越清晰，正迟疑间，却又突然断了。
走近，走近。
骤然发现了她。
她拿着一支埙，立在江边的一只小船上。风吹起她的衣袂，恍若化仙归去。
下意识地，我转身欲走。
她却在此时看到了我，一惊，手里的埙跌落。
于是弯腰去捡，险些掉入水中！
“小心！”
我情急地脱口而出。
所幸并没有事。
埙浮在水面，她手臂纤长，轻轻一够就捞到了。
然后，她自船中站起身来，迎向我。
就在她踏上岸的最后一刻，船身倾斜，一阵摇晃。
我欲上前去扶，却终忍住。
任凭那水花响动的声音蹂躏我的耳朵和心脏。
“将军，你也来江边散心吗？”
她上岸后，站定了问我。
水珠从她的素白衣裙上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地面，最终寂静无声。
可是她脸上残留的水花，却宛若清晨花朵上的露珠，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轻触。
我原本镇定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忽然失了控。
“你知道这是在军中吗？晚上这样出来，如果被敌军虏去，我倒是救你不救？如果你哥知道，会怎么想？”
我质问她，口气甚是冷漠严厉。
“对不起……”
她看向我，眼神里迅速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以后，再不会这般恣意妄为了。”
她这样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我刚才话中的意思。
我是在警告她，即使我和她兄长交情非浅，但是她也一样得循规蹈矩。一旦出了事，我也绝不会姑息她。
我转身绝然地离开。
半晌，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我重又站定，回望过去。
月光下，她还站在原地，微微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风静，夜未央。
良久。
一滴泪，溅在了光与影的交接处。
我所在的角度，恰好看得分明而清晰。
那冰凉晶莹的水，在空中打转，然后轻轻坠下去。
我的目光追随，似乎那泪落在了我的皮肤上，被针扎到一样，细细地疼。
月亮隐进云层。
我看见她的身影逐渐化成一阵白雾，在我眼前缭绕，缭绕。
然后，飘然而去。
那素净苗条的背影让我的胸腔陡然涌现出一抹荒凉的哀伤，让我心生怜惜，怜惜得无所适从。
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我眼中的迷离似雾海。
原来，情绪有着无法控制的力量，是因为它会毫无缘由地蒙蔽人的双眼。
我对爱情没有丝毫兴趣，更不想自己好不容易树立的信仰被任何人改变。
我曾自得于自己的定力，直到此时此刻仍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心却突然颤抖了呢？
似自脚底开始，有异常的潮流四处乱窜，最后齐聚于心脏，狠狠一击！
这样甘美而惆怅的味道，只尝一次，便足以让人无法遗忘。
我是怎么了？
被这月色迷惑了吗？
「龙鸣」
深邃的眉眼，神色俊朗，却总留着一段距离。
我仰头望着他，就如望着头顶景仰的蓝天，悉数流露出心底的爱恋。
从不敢奢望，我这一生，能得到他的爱。
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若即若离坚定了我的渴望，还是这深沉的男子，填补了我心底的空缺。
我的心里，独自培育着一朵叫爱情的花。
当我的手做着那些专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菜肴，我的心溢满温暖和甜蜜。
他不再像第一次时那般对我说“谢谢”，但是眼底偶尔闪过的情愫暴露一切。
这便已经足够。
当我既舞又歌，他望着我，漆黑幽深的眼神，让人彷徨不知所措。
那短暂的目光注视，我悉数珍藏。
回想的时候，会突然就两颊绯红，像饮酒沉醉。
风起的时候，他习惯靠在窗口，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的佩剑。
那是把锋利的剑。
薄薄的剑面反射着清冷的光。
我听过那个传说，当这把剑遇到自己选择的主人时，就会发出鸣叫，所以称为龙鸣剑。
这也是一把不祥的剑，曾经拥有过这把剑的人，最后都没有好的结果。
但，他似乎不相信这个传说。
他曾说，之所以之前的人没有好的结果，是因为他们无法驾御它；而他，可以令它彻底臣服。
我听到别人这样转述他的话时，就想，这才是他。
他就是这样狂傲和自信的男子。
可是，我竟然奢望得到这样一个男子的心。
期望在每个夜晚，每天清晨，离我最近的人，就是他。
满怀甜蜜温暖的心事，盛开绽放在每一个深夜和午后。
他得胜归来我为他喜悦，所有的阻碍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我也深信运筹帷幄后，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失了控制。
他出去打探消息时，遇上敌方的突然袭击，失踪了数天。
等他回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
他微微笑了。
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对我笑，恍如隔世般珍稀。
他说：“哭什么？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然后，丢给我一条素帕，那是我曾为他包扎伤口的。
洁白素雅，角落末端绣着粉红的桃花。没想到他后来竟随身带着，难怪我遍寻不着。
第一次，那么近，呼吸到他身体发肤间的气息，如在梦境里。
亦是不自觉地开出花来，心上生出一种欢喜，想要把这一幕永久地刻在心里。
我开始常常幻想。
想得久了，便成回忆。
幻想与回忆不同，幻想是一场望穿秋水的旅程，可以天马行空，尽如人意。
而回忆，往往令人惆怅，是一切已成定局、永远改变不了的轨迹。
但，我很久以后才明白。
我开始更多地抚琴。
拨出婉转的曲调，如流水轻轻，又如磐石重重，逶迤着渐行渐远，随后缓缓消失。
但终究难以越过我们之间的那条河流。
【第七章 离人无语月无声】
「出征」
巨鹿告急。
秦将章邯渡河北上，击赵，与秦将王离、涉间军进围赵国的巨鹿。
这两支军队，一支曾经多次围剿诸侯义军，身经百战。
另一支，由秦大将蒙恬打造的边防军，更是久经沙场，曾击败北方匈奴，立下赫赫战功。带领他们的边防军大将王离，曾被封为武城侯，多次跟着秦始皇东巡，功名赫赫。
面对着名将如云、百战百胜的铁血精锐，前来援救的诸侯营垒虽有十几座之多，但就是没有一家敢于直接领兵前进。
人人都希望坐收渔翁之利。
我知道麾下的将士中也不乏很多人存着这样的心思。
但我认为，此时作壁上观并不是明智之举。
更为重要的是，我绝不能让死而不僵的大秦王朝看到一线胜利的曙光。
夜已经很深了。
我帐中的灯还亮着。
我已经顺利找出秦军的弱点就在他们两军的布局上。
王离军围巨鹿，章邯军扎住其南边，一边筑甬道运输粮草，一边随时对救助巨鹿的援军实施打击。这两支军队好比两只虎钳，死死地困住猎物。
而弱点，就在两钳之间的心脏。
如果实施黑虎掏心战略，切断了两只虎钳的联系，集中力量攻其一只就可以获胜。
所以，巨鹿之战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必须如猛虎下山般狠绝凶猛！
但孤军深入敌人心脏自然存在巨大的风险。如果不能激发将士快速求战的欲望，不能在短时间内消灭秦军，那么我军就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我军必须利用秦军两支队伍之间的空隙，大胆地玩一场速战速决的游戏。
快到秦军主帅完全没有意识过来，快到秦军没有时间部署，快到秦军来不及互相救援，在秦军眼皮底下火中取栗，在短距离、短时间内争取绝对性的胜利。
所以，所有将士必须完美而快速地配合，快到秦军刚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全军覆灭。
而目前我面临的最大难题是——
面对着众将士“战不如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态，即使我下达了强行进攻的命令，如果士兵们在上阵时不能齐心协力，原本就与对方实力悬殊的我军必败无疑！
怎么才能改变这种局面呢？
许诺战事胜利后的利益，也许是个办法，但效果并不是最佳的。
目前最需要的是每位战士在战场上都能以一当十，全力以赴拼搏的决心和气势！
苦思良策未果，凌晨时刻，终于抑制不住浓浓睡意，昏睡过去。
朦胧中，感觉似乎有人靠近，淡淡的香气飘进鼻中，但很快又没了声息。
当我抓起手中的佩剑跑向门外时，却只隐约听见了一阵类似钗环远去的琳琅作响声。
举目四顾，浓浓夜色下，四周并没有人影。
整个大军都还沉浸在梦乡中。
是我多疑了吗？
但折回帐中时，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书：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我盯着那14个字，突然间就恍然大悟。
心中迅速定下计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