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潮来潮去，因有推潮鬼在底下推。能推动的，潮就跟着涨，要是推不动，潮头一回身就把推潮鬼压得手断脚断。涨大潮时的喧哗就来自他们的呻吟—无数个体悲恸的巨大和声，使大潮格外惊心动魄。沿岸的村庄在潮声里抖颤，不断有瓦片从屋顶落下来，更为大潮增了几分聒噪。远方行人到此，难免受到惊吓，即便是海边人，也不忍听。但海边人倒是可以在瓦片纷飞的屋顶下安之若素，这样的场面毕竟已伴随他们一生。
不信你听，潮来潮去，有那么多冤魂在喊，每个浪头下都有一颗头颅。大浪一块来了，才显得是黑压压的一片。
老船夫说这话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底气来自海上的经验，及漫长岁月中的观察和积累。在这看不见的海底，就有无数受罚的推潮鬼在受罪。他们推着潮水，每天急匆匆赶路，就像把泰山扛在了肩上。
涨潮时，推潮鬼们把潮水推上岸，浪头越高，推潮的小鬼也就越多。他们不但用手推，用肩膀扛，还用嘴吹。潮来的时候水珠乱飞，那就是他们的涎沫，涨潮时阴起了天，就是涎沫吐得太多，这时还是躲得远些为好。
到了该退潮的时辰，潮头不愿回去，就得小鬼们来拉来拽。拽比推还费劲，费大力气推来的，还得自己来拽走。这是推潮鬼所面临的悖论，但他们当中从来没有一个鬼觉得这种工作的荒唐之处，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见知之外。他们只是抱怨工作的繁重和单调，这便是推潮鬼的局限之处。更有甚者，个别推潮鬼居然联想到海边居民每天都会看到潮来潮去，一念及此，便觉自己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想到这里，浑身又充满了干劲。
在接下来的拽潮工作中，潮头走得很不情愿，缓缓落回去，完全不如来时的声势，低吟着回到深海去，刮去了大片礁岩，潮声中因此有了石片摩擦的声响。有不少推潮鬼被石片割伤，有不少降落中的潮水因此而染成了红色。在近海觅食的短尾鹬有所觉察，在浅水中疑惑地抬起了头。
不待元气恢复，新一轮的潮涨潮落又开始了，片刻也耽误不得。推潮鬼们按时出工，抖擞精神再把潮头扛起来。每个浪头下都有一个推潮鬼弓身前行，在近海的水底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前行，若被砂石绊倒，举着的浪头就掉下去了，只得回身再去扛起来，再急忙忙去追赶先头部队。整个工作过程无人看管，完全出于推潮鬼们自发的觉悟。这对我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世界。
他们一路小跑着涌进海湾，整个海滩都给掀起来了，陆地节节败退了回去，潮水登岸，多有村庄就此覆没。那些住在土屋里的渔民们，被夜里入户的潮水冰醒，大潮灌满了房舍，他们从窗口游出，一直从四方的围墙上游了出去。围墙之外，到处都是潮水，游来游去也游不到边。大浪连续拍下，把人强行按进水底，全村的人都化作游鱼，再也没有回来。
渔村的房屋也被大潮贴着地面给铲掉了，那些房舍被原样照搬到了海底。许多年后，如果你有机会深潜到海底就会发现，有一座村庄躺在那里，窗口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内中人影凌乱。于是你知道，这座村庄依然活着。你拨开密密匝匝的海藻，就可看到全村的灯光都向你眨着眼睛。这样的村庄时常在你梦中出现，它昭示着你的前身和来处。
这推潮的活，比上刀山下油锅的刑罚还重，许多小鬼推断了胳膊，有的磨平了双腿，还有的被潮水压头，把头压进了腔子里。每次涨落，都有推潮鬼受伤。因为他们每天要托举太重的水，还要走太长的路，并且永远没有休止。他们的四肢被磨平，就成了鹅卵石，还一年年随潮水上下，直到身子被磨得无影无踪，随海水消散。潮来时的巨吼就是他们喊的号子，胜过世间所有的大声。他们所受的惩罚足以触目惊心，往来客商听后无不相顾失色，其中有不少人连夜逃回了内陆，再也不敢来海上了。
推潮鬼之中必有一头领，带领众鬼推潮而进。头领一般站在最高的潮头上，环顾四周，便于监视每一个推潮鬼的工作。推潮鬼头领站立的潮头是最为凶险的。在海岸，那些急速攀升的大浪往往会在空中改变方向，冲向岸边的人群，像一只巨手，从人群中抓走一个人。众人只觉眼前水光一闪，便有一个人消失了。人影在浪头中间一闪，这个人就被大浪淹没，这个人会变成新的推潮鬼，开始漫无边际的劳作。
死后变成推潮鬼的主要是这样几种人：
吝啬的船主、横行霸道的渔老大、缺斤少两的鱼贩、抽租自用的小官吏、满嘴仁义的私塾先生、装疯卖傻的懒汉、煞有介事的庸医、不学无术的帮闲文人、披发佯狂的假名士、哗众取宠的诈骗犯、言行不一的卫道士，以及放荡不贞的女人。
这些人正是推潮鬼所寻找的。把他们拉下水，就会变成新的推潮鬼了。在推潮鬼的矩阵之中，早就为他们预设了位置，只待他们的到来。
别看这些人在陆地上装模作样，来到海上便会心怀惴惴。他们仿佛看到了危险的深渊就在眼前，但他们仍然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好像这危险与他们无关，毕竟他们在陆地上已经一次次蒙混过关。这些人表面看上去和好人一样，甚至在伪装之下，还能在人群中获得异乎寻常的尊敬，可在海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海上客船每每会遇到这路人，全船人也会因此而受到连累，舟子也是有苦难言。
在码头，客船就要起碇，搭在船舷和海岸之间的跳板颤巍巍的。从远方赶来的各色人等，凝神盯着脚下的木板，海水就在木板下不远处跳跃。人人眼前都觉一阵晕眩，于是目视前方，不敢朝下再看一眼。面对鱼贯而入的乘客，舟子总不能挨个人去问，毕竟有些事是问不得的。舟子也心存侥幸，在他的心念中，一船皆是好人，所以不必担心。
船行到海中，并非如舟子所愿。到祸起之时，整条船都会摇摇欲坠，两侧的船舷上伸出波涛构成的手臂，蜿蜒伸至船中，人们惊异于那些手臂上的巨大趾爪，那是推潮鬼在这一船人当中寻找新的伙伴。在一船人的怒目和咒骂中，凭空虚抓的这些手臂，穿过了密集的人群，从人们的肩头、腋下穿梭。躲避不及者，就被溅湿了衣裳，成了落汤鸡，这些人顿时失去了气焰。
一切虚伪的东西在船上都无法存身，推潮鬼会把他们抓到海里去，这就是我至今都怀念船上生活的原因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