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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铁厅烈火(3)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污辱了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覆赵半山的。赵半山极是喜慰,转头望着他,神色什是嘉许。胡斐眼中却满是感激之情。

正当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意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起全身之力,一招“进步搬拦捶”,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陈禹这一拳,乃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自知这一招若不能制敌死命,自己就无活命之机,当真是拳去如风,势若迅雷,犹似大铁锤之一击。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赵半山身子微弓,正是太极拳“白鹤亮翅”的前半招,陈禹这一拳的劲力登时落空。赵半山腰间半扭,使出“揽雀尾”的前半招,转过身来,双掌缓缓推出,使的是太极拳中的“按”劲。他以半招化解敌势,第二个半招已立即反攻,只两个半招,陈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太极拳乃是极寻常的拳术,武学之士几乎人人识得。厅上旁观众人于两人招式均了然于心,见赵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便能随心所欲,的是名家手段,非同凡俗,无不大为叹服。

此时陈禹咬紧牙关,拚着生平所学,与赵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觉对方力道也不什强,当即手上加劲。但劲力一增,立觉对方反击的力道也相应而增,大惊之下,急忙松劲,对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脱出他牵引之力,却也不能。

胡斐默默想着赵半山适才所授的“乱环诀”与“阴阳诀”,凝神观看二人过招,印证赵半山所说的拳诀要义。但见陈禹发拳推掌,劲力虽强,可是只要给赵半山一拨一带,拳掌的去向方位登时变了,那正是“乱环诀”中所谓“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的应用。他瞧了一会,笑道:“陈老兄,你已经深陷赵三爷的乱环之内了,我瞧你今日要归位。”

陈禹全神贯注的应付敌招,胡斐这几句话全没听见。又拆数招,胡斐瞧出陈禹拳招中露出破绽,叫道:“赵伯伯,他左肋空虚,何不击他?”赵半山笑道:“正是!”拳随声至,攻向他左肋。陈禹急忙闪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赵半山道:“好!”发掌向他右肩拍去。

陈禹沉肩反掌架开。赵半山笑问:“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间。”赵半山左掌一带,陈禹拿劲稳住身子,赵半山果然飞脚踢他腰间。胡斐连叫数下,每一招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是早说了一两招,竟能料敌机先。赵半山赞道:“小兄弟,你说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

这时赵半山正与陈禹相对,心中一怔:“这一招可叫得不对了,我与敌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迟疑,立时省悟:“这孩子是出了个难题给我做。”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陈禹也即斜身应招。赵半山左掌再向右带,陈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卖给了人家。赵半山轻轻挥掌拍出,正拍中他背脊。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强,改拍为击,陈禹已然毙命,他大骇之下,急忙转身,脸上惨无人色。

赵半山回头笑道:“对不对啊?”胡斐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极了!多谢赵伯伯教招。”他其实并非向赵半山出个难题,而是向他请教拳法。

陈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虽惊魂未定,却已见到可乘之机,只见赵半山回身与胡斐说话,下盘空虚,心想:“我急攻两招,瞧来就能逃命。”飞腿“转身蹬脚”,猛向赵半山踢去,见他侧身一退,大喝一声,一招“手挥琵琶”,斜击敌人左肩。他这两招连环而出,势如狂风骤雨,用意不在伤敌,只求赵半山再退得一步,他便能夺门而逃,自恃年轻力壮,腿长脚快,赵半山身子肥胖,拳术虽高,说到跑路,总胜不了自己。

赵半山见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用意,待他“手挥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后退,却踏上一步,也出一招“手挥琵琶”。这一招以力碰力,招数相同而处于逆势,原是太极拳中的大忌,与他适才所说“双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着低手,也非败不可。旁观众人倒有半数轻轻“噫”的一声。陈禹反掌一探,已抓着赵半山手腕,就势一带,将他庞大的身躯举了起来,随即甩了出去。

孙刚峰与吕小妹齐声大叫:“啊哟!”胡斐却笑着叫道:“妙极,妙极!”赵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叹:“无怪北宗太极盛极中衰。孙刚峰枉为一派掌门,却不及一个小小孩子,竟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着一阵欢喜:“这孩子领悟了我指点的拳理精义,立即能够变通,聪明才智,当真难得,是老天生下来的武学高手!”他费了这么多力气心血,旨在指点胡斐武功,见胡斐一点即明,通晓武学要诣,心中大喜。

陈禹将敌人抓起,又惊又喜,这一下成功,远非他始料所及,用力甩出,满拟就算不能伤敌,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那知举臂力挥,赵半山手掌翻过,反而将他手腕拿住,这一甩竟没将他摔出。

陈禹大惊,左掌随即向上挥击,赵半山居高临下,右掌按落。啪的一声,双掌相交,两只手掌就似用极黏的胶水黏住了。陈禹左掌前伸,赵半山右掌便后缩,陈禹回夺,他便跟进,胖胖的身躯仍双足离地,为陈禹举在半空。

按常理一人给对手举起,已处于必败之地,但赵半山知对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远,故行险着,要将平生所悟到最精奥的借力打力拳理,指点胡斐。双足离地,身子凌空,其行动之不能自如,已到极处,所有招数劲力,纯须顺应对手,要从不由自主之中而得自由自在,可说是武学的最高境界,而胡斐之所不明者,也正在此。

他左手抓住陈禹右腕,右掌与他左掌相黏,不论陈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终不能使他有一足着地。赵半山二百来斤的身子压上对方双臂,初时陈禹尚不觉得怎样,时刻稍久,膀子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就似举了一块二百多斤的大石练功一般。若真是极重的一块大石,也就罢了,但赵半山人在空中,双足不绝寻瑕抵隙,踢他头脸与双目。

陈禹又支持片刻,已额头见汗,猛地一个箭步,纵向柱边,挥手运力,想将敌人身子往柱子上撞去。赵半山右足早出,撑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压在陈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两一钱的力道也绝不能够,此时撑了柱子,一股强力如泰山压顶般盖将下来。陈禹双臂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暗叫:“不妙!”急忙跃开。

这时他全身大汗淋漓,渐渐湿透衣衫,不论使地堂拳着地打滚,或纵横跳跃,赵半山始终身在半空,将自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胡斐见赵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又惊奇,又欢喜,细细体会他不使半分力道、却能制敌的妙理精义。只见陈禹身上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会,满地都是水渍。

胡斐还道他是出尽全力,疲累过什。马行空、王剑英等行家,却知陈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无可流,那便是油尽灯枯、毙命之时了。

陈禹自己也何尝不知,只觉全身酸软,胸口空洞洞地难受之极,猛地想起:“我使云手累死吕希贤之时,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与我此时一般无疑。这真叫做自作自受,眼前报应。”一想到性命难逃,不禁害怕之极,刚勇之气尽消,再没半分力道相抗,突然双膝跪下,哀声号叫:“赵三爷饶命!”

赵半山轻轻向后一纵,伸出右掌,喝道:“留着你这奸徒何用?”正要挥掌向他天灵盖击落,却见他仰脸哀求,满面惊惧凄惨之色。

赵半山素来心肠仁慈,纵遇穷凶极恶的神奸巨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为,常起怜悯之心,擒住了教训一顿,即行释放,让他日后得能改过迁善。此时陈禹筋脉散乱,全身武功尽失,已与废人无异,就算不痛改前非,也已无能作恶,眼见他神情可怜,右掌停在半空,不即击落,转头向孙刚峰道:“孙兄,此人的功夫已经废了,凭你处置罢。只是小弟求一个情,留他一条性命。”

孙刚峰望望赵半山,又望望陈禹,什是为难,转头看吕小妹时,见她双目中喷出怒火,恨恨的瞪着陈禹,登时有了主意,扑翻身躯,向赵半山便拜,说道:“赵三爷,今日你为我北宗清理门户,孙某永感大德。”说着连连磕头。

赵半山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孙兄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侠义道本份之事。何况你我同门,休戚相关,何劳言谢。”只见孙刚峰站起身来,右手中握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赵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见到尖刀,微感诧异,退了一步。原来这柄匕首本是陈禹的,他先前用以指住吕小妹,胡斐施巧计救人,相斗之际,夺下匕首掷地。后来赵半山口授拳诀,一件事紧跟着一件,陈禹始终无暇拾回匕首。孙刚峰乘着磕头之时,右手拾起。他踏前两步,走到吕小妹身前,将匕首送了过去。吕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询问。

孙刚峰说道:“赵三爷,你说什么,做兄弟的不敢驳回半句。吕小妹的父亲是给这奸贼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这奸贼亲手杀的。饶不饶人,只好由小妹做主。赵三爷,你说是不是?”赵半山叹口气,点了点头。

孙刚峰向吕小妹厉声道:“小妹,你要报仇,有胆子就将这奸贼杀了。你如心软害怕,就让他走罢!”

众人目光一齐注视在吕小妹脸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坚志毅力远赴回疆求援,复仇之心异常坚决,自有胆量杀人;有的却见她瘦小怯弱,提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右手已不住发抖,只怕未必敢去杀陈禹这长大汉子。

吕小妹身子打战,心中却无半分迟疑,提着尖刀,径自走向陈禹。她身高还不到陈禹胸口,尖刀向前戳出,刺向他小腹。这时陈禹四肢酸麻,能直立不倒,已万分勉强,见吕小妹挺刀刺来,大叫一声,回头就走。吕小妹虽曾练过些拳脚,毕竟武功极浅,给他这么一缩身,刀子刺空,提着尖刀,随后追去。

陈禹脚步蹒跚,跨出长窗,奔向厅门,见厅门紧闭,忙伸手去推,不料大门竟然奇热,嗤嗤几声响,冒出白烟,两只手掌已给大门黏住。他大惊之下,奋力回夺,但全身劲力已失,一个踉跄,身子反靠了上去,黏在门上,只惨呼一声,便即全无声息。

这一下变故可没一人料想得到。众人一呆之下,一齐拥到门前,鼻中只闻到一阵焦臭,跟着热气扑上身来,那厅门竟是极厚的铁门,而且烧得炽热。陈禹给黏在门上,片刻间已然烫死。众人为铁门上的热气所逼,都向后退。

众人看明真相,惊诧更什。王剑英叫道:“师嫂,怎么一回事啊?”却不听商老太回答,转身寻人时,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踪不见,连厅中传送酒菜的仆人也已个个躲得不知去向。王剑英脸上遮上一道阴影,急步走向内堂,却见通向内堂之门也已紧闭。那门正中绘了一个八卦,乌沉沉的似乎也是钢铁所铸。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两步,登觉一股热气扑面而至,却是后门也给烤热了。

王剑杰大声叫道:“商家师嫂,你捣什么鬼啊,快出来!”他声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响亮。众人自然而然的抬起头来,但见那厅除了厅口一排长窗作为间隔的屏风之外,竟没向外开启的一扇窗子,前后铁门一闭,关得密不通风,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省悟,原来商家堡这座大厅建造之时已别具用心,门用铁铸,不设窗户,瞧来墙壁也极其坚厚,非铁即石。马行空提起一条长櫈,双臂运劲,“嘿”的一声,往墙上撞去,长櫈从中断为两截,墙上白粉簌簌簌落下几块,露出内里的花岗石来。王剑英摆个马步,运劲于掌,双掌向墙壁排击过去。以他这一击之力,寻常墙壁纵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砖裂,但这墙壁显是以极厚极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剑英双掌并击之下,竟尔纹丝不动。

王剑杰心慌意乱,不住叫嚷:“商家师嫂,你干什么?快开门!快开门!”

赵半山沉住了气,欲寻出路,但想:“这大厅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顶上也必布置严密,冲不出去。”

王剑杰叫了几声,心中害怕起来,住口不叫了,望着兄长,没半点主意。

这时厅中留着的是赵半山、胡斐、孙刚峰、吕小妹、王氏兄弟、马行空、徐铮、殷仲翔,一共九人,还加陈禹一具尸体。除吕小妹外,其馀八人武功均自不弱,但困在这座铁铸石砌的厅中,空有全身武功,却没半点施展之法,一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着地传来:“你们自命英雄好汉,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铁厅,那叫做千难万难。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死去多年,还能制你们的死命。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随即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循声望去,原来商老太这番话是从墙脚边一个狗洞中传进来的。

王剑英俯下身来,对着狗洞叫道:“师嫂,我兄弟与剑鸣师哥同门共师,有恩无仇。你把咱兄弟也关在这里,那算怎么一回事?”商老太又阴恻恻的笑了几下。狗洞中传进来柴火爆裂的毕卜之声,显是外面火头烧得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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