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真的躺在自家的炕头上了,这刚刚过了七八天,就觉着浑身不自在,没着没落的,憋得难受。他知道虎子没等上他,一个人肯定又回山里了,那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们,他躺不住了,他要走。他咚咚咚地敲着石头门,娘急急跑过来:“哎呀呀,俺的活祖宗,你这是要咋吗,不想活了啊?这要是让外人听见,还不把你乱棍打死啊?你给咱省省心好不好,容娘慢慢想想法子,看编个甚由头,体体面面在村里露面。”
五槐像是关在笼里的山猫,坐立不安:“俺又没做下甚见不得人的事情,俺那是给八路军送粮草,打日本人,现在胜利了,本来俺们是都要回来的,跟先前一样,各过各的日子,谁知道蒋介石……跟你说这些没用,赶紧放俺出去,回俺动弹的山洞,和虎子一起干。柳老大死了,林老二伤了,剩下虎子一个人咋招架?这两天庆山他们又该来取东西了,既然要跟国民党开战,这些东西就要源源不断供上去,俺实在是坐不住了。”
五槐娘坐在房檐下补衣裳,无动于衷。
五槐对着窗口向母亲求援:“娘,娘,你给俺开门、开门。”
五槐娘急切地说:“想死啊?你是不要命了啊?怕人听不见啊?”
五槐不怕邻居发现,他知道这里的村民奈何不了他,岳守财死了,岳启富常年在外,有谁真的会为了几个赏钱打死他?他对村里的每家每户都了如指掌,能对付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可是,天天猫在家里也不是回事啊!说得轻松点是想歇两天,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过了头,说得严格些,就是逃兵。那天夜里,他是陪着虎子回来送孩子的,怕路上遇上什么麻烦,虎子抱着孩子难以对付,本来说好鸡叫头遍和虎子一块回山,没想到母亲让他把西窑里的瓮子挪一下,他刚挪了一步,母亲从外面已经把西窑锁上了。里面的家具全是石头做的,连窗户、门都是石墩子帮他们装上的,想逃跑那是比登天还难。
他提高声音嚷嚷着:“再不放俺出去,俺就叫……”
五槐把好话说尽,母亲就是不放他走。他想了好多办法,就是出不来,五槐娘守在院子里,坐在房檐下,一天不出门看着,生怕儿子跑了。
五槐央求道:“娘,你把虎子媳妇找来,俺有话跟她说。”“找谁也没用。”
“那好,俺死给你看,从今儿起,俺不吃不喝,这没有剃刀,抹不了脖子,没有绳子上不了吊,俺就饿死。”他把饭从窗口统统扔出去。
五槐娘慌了,急急跑来找改灯:“你说这个灰锤,两天了,不吃不喝的跟俺怄气。俺是没招了,俺又不敢找外人劝,也不敢找他三叔说,老爷子火更大,说是等他回来,不用外人动手,他就把他的腿打断,你快过去劝劝他,兴许顶事。”
“一个大活人,你要锁他到多会儿啊,锁人锁不住心,你总不能锁他一辈子,由他吧。如果饿出个好歹,你还不得后悔一辈子?真的想断子绝孙啊?再说,如果左邻右舍的哪个人无意中听见他叫喊了,看见他影子了,悄悄给岳家小子通个风报个信,人常说,明刀好挡、暗箭难防,你就不怕他有甚闪失?”
五槐娘想想也是,悄悄送五槐走了。
五槐来到原先干活的山洞前,灰塌塌的,一片狼藉,只有一座新坟,肯定是柳老大的,没有碑。他翻山越岭又走了好多地方,就是打听不到虎子的消息,奇怪的是,庆山、长根、生亮的消息也没有。他们都去了哪里?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做手榴弹、做地雷,就是和死亡打交道,志强爹就是在拆一颗美式炸弹时被炸飞的,现场没找到他的尸体,只在八九丈远的地方找到一只穿鞋的脚,真是惨不忍睹。
这里静得出奇,再没有热火朝天的场面了,只有漫山遍野的荆棘,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五槐从灶火旁找了把砍刀,向山下走去,不可能回村,他要去找虎子。
歪歪媳妇正在坐月子,改灯按照乡俗给她送了十八个鸡蛋,说了许多恭维话,试探着问,如果虎子、五槐回来,岳家的后人真的会把他们乱棍打死吗?
岳歪歪笑着说:“球才会那样做,平日里,虎子、五槐俺们相处得像亲兄弟,就为了几个赏钱,去要他们的命?俺才不会去上岳启富的当?就是真的拿上虎子五槐的人头了,上哪儿去找岳启富?你放心,他们回来,俺们还是好兄弟。”
歪歪媳妇说:“你不出面,不等于没人出面,总有人为了赏钱会给启富通风报信,咋说,岳老财死得是有些冤。”
岳歪歪还算公道:“冤不冤的他也是病死的,真的要谁给他顶命啊?再说,启富在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人命关天的,鬼才信他。你要知道虎子在哪儿,快快喊他回来,正正经经过日子,你咋就那么日能,捡了那么个喜人的肉小小?”
村里好多人羡慕,歪歪媳妇由衷地说:“虎子家的,你就是不普通,不痛不痒、没受罪的就捡了那么个肉小小,俺眼红。”
改灯趁势说:“不用眼红,你家肉小小也喜人,把你娃的羊奶匀一点给俺肉小小补贴点,每天喝米糊糊怕是喂不活他。”歪歪媳妇满口答应:“行,俺儿喝不了那些,一碗谷换一碗奶,随时来随时挤。”
改灯每天拿冒尖的一碗谷去换歪歪家多半碗羊奶给志强喝。五槐娘说,你呀,你一碗谷冒尖,她一碗奶不满,不公道,太吃亏。
改灯笑着说:“怕吃亏俺娃就喝不上奶,只要俺娃没灾没病的,俺就觉着值。”
她找了件虎子穿过的破夹袄,剪了剪、缝了逢,做了个背娃娃的布褡裢,这样就能腾出手来,背着志强下地、砍柴,地里的活儿一点没耽误。她还在小河边边上种了小葱、韭菜,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街门口,逗孩子玩,母子俩那个亲热劲儿,引得不少人眼红。人们看她的眼光越发奇怪了,这么喜人的肉小小,这么大了,谁舍得扔了?可是又找不出别的答案。既然老天爷都那么眷顾她,谷子丰收、糜子丰收,连高粱也数她打得最多,好事喜事追着撵着往她家跑。这么千年不遇的蹊跷事,怎么偏偏让她遇上了呢?有目共睹,龙王爷把这么个乖巧喜人的肉小小送给了她,这不是菩萨保佑是什么?这不是龙王爷帮她是什么?心不服命得服,大闺女小媳妇都想跟着沾点运气,主动和她接近,谁家吃甚的稀罕,都忘不了给她娃娃送点。
五槐走后,五槐娘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有事没事过来帮着改灯哄孩子,一起下地,一起除草,有时候干脆就在一个锅里吃饭。
河滩不缺水,改灯种的菜绿油油的,她随手剜了一把小葱,边走边吃。吃的那个香啊,五槐娘都有些馋了,她悄悄问:“虎子送娃回来那天,上炕来没?”“上来。”“咋说?”“甚也没说。”“他没睡你?”“没睡着,鸡就叫了,他跳下炕就走,连俺给他做的鞋也没顾的拿,他怕误了时辰,谁想五槐没走。”“俺是说,他没在你身上留下甚?”“快快别说,鼻涕拉乎的,恶心。”“你啊你,媳妇,俺看你是有了。”“有甚啦?”“娃。”“你看,睡着了,你帮俺解开,抱怀里,舒坦。昨儿靠着窗户台能站稳了,要是会走了,咱就省事了。”
说会走真的一下就会走了,志强会在院子里撵鸡了。
刚刚吃过晌午饭,五槐娘坐在房檐下:“你说这个灰锤,放出去了,没影了吧?他就不知道大人结记他?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瞎担忧。”
改灯心里美得很,天天帮着五槐娘解心宽:“不用担忧,五槐不是说,他们是为咱们老百姓做事情的,会有好报的,俺对着灶王爷天天给他们祈祷,好人有好报,你看这娃,就是给俺的回报。”
拾粪老汉站在大门口说:“五槐家的,刚才俺上镇里,看见你家五槐啦,人模人样的,说是要干土改哩。”
五槐娘一下站起来:“真的?你逗俺。”“当然是真的。俺逗你作甚。”五槐娘还是不信:“你老眼昏花的,是不是看错啦?”“俺还跟他说话来着,他还给了俺根洋纸烟,看看,出息啦。”改灯赶紧插话:“看见俺家虎子没?”
拾粪老汉笑呵呵说:“没。不用着急,一个现身,紧跟着都会蹿出来,说甚的被天兵天将抓了,狗日的们是昧了人家岳老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五槐娘一下站起来:“俺这就去镇里找他。”
改灯抱起志强:“走,俺也去。”
五槐突然出现在街门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五槐大摇大摆带着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办公地点就设在岳守财家的老宅院。
全村的男女老少七高八低挤在五槐身边,都对他刮目相看,没人提岳守财的事情,也没人提什么天兵天将的事情,一个个争先恐后抢着给五槐敬茶递烟。
五槐娘心里那个美啊,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腿也勤快了,话也多了,她觉着这一切都是虎子媳妇帮她求来的,对改灯更亲了:“虎子家的,你就是个活菩萨,你的话就是灵,五槐能有今天,全是托了你的吉言,听了你的话。”
安顿好工作队,五槐特意来到虎子家,绵言细语和母亲、改灯拉家常:“虎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山洞里的东西全搬走了。俺在附近转悠了两天,根本没有一点点的迹象,俺不知道该去哪找他,只好砍了些山柴到县里去卖,得糊口啊,无意中碰上了县大队的黄政委,说‘虎子跟随兵工厂转移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你也没必要知道。你留下来,跟我一起搞土改吧。咱们这离战区远,属于后方,县大队年轻力壮的都参加了正规军,剩下老弱病残的分片搞土改。你就带几个人去柳林镇,你的家门口……’这不,俺就被派回来了。”
改灯不等他说完,就急切地问:“俺不管甚的政委,俺也不管你后方前方,俺只关心俺家虎子在哪儿?”
“组织上说了,打蒋介石是革命工作,干兵工厂也是革命工作,搞土改同样是革命工作,你不能小看。俺和虎子、黄政委,还有那几个外乡人都是同志。”
“俺不管你甚的组织、革命、同志、工作,这些时兴话俺听不懂,俺也不想听,俺只要你说出俺家虎子在哪儿?”“俺给你说不清。”
现在改灯确实有些后悔了,俺咋就不晓得把虎子也锁在家里呢?咋就放他走了呢?要不然,坐在村公所指手画脚的人就是虎子,她认为虎子比五槐说话利索有主意,她觉着虎子应该比五槐有出息。虎子啊,你个冤家,你再回来,俺说成甚也不会放你走,你就是说破大天,俺也不放。
白天拖着志强下地、割草、砍柴,只有在晚上,孩子睡着了,她才能拿起针线活,继续给虎子做鞋,做了一双又一双,整整堆了一笸箩。
人常说,嘴跟着腿,志强跑得更欢了也会说话了,什么鸡啊、猫啊、兔子啊,分得清清的,娘啊、叔啊、奶奶啊,也是叫得真真的,有这么个小东西在跟前,给她增添了不少乐趣。那个黄政委说,虎子肯定活着,有可能虎子在别地也干上了土改,她心里踏实了许多,丈夫有了出息,给了改灯不少的安慰。
五槐当了土改工作队的干部,好多人上门给他说媳妇,五槐选中了镇上开杂货铺的岳三柱家大闺女,完小毕业一年多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挑花了眼,窝在家里正在发愁呢。人家老子就是看上五槐有可能将来是人前的人,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也没问他要甚的彩礼,还主动陪了一辆胶皮车和一头驴。找风水先生给掐了掐,算了算,看了看生辰八字,说初六就是黄道吉日,五槐就在镇上订了十几张饭桌子。
五槐娘把早就准备好的铺铺盖盖都拿出来让改灯过目:“虎子家的,你给看看,还差甚?”改灯问:“不是说再靠几天吗?”五槐娘说:“是他们娘家催着要过门,年纪不小了,原先眼高得很,挑挑拣拣的,仗着念过书,现在看五槐是贵人福相,你看看提亲的有多少?大概怕五槐有了更可心的,着急啦,俺就顺势给他们办了拉倒,能省不少钱呢。”改灯笑着说:“你比俺爹还会算计呢。”
五槐娘认真问:“你是不是怀了娃?”改灯说:“志强就是俺的娃。”“俺看你这两天不离嘴的吃生葱生蒜,是不是闹口啊?”“你看到了,俺过门快三年了,要有早有啦。”“俺是说,你要是有了,明儿新媳妇下轿,你就避开些,她冲你不好,你冲她也不好,谁冲着谁都不好,过了下轿那一阵阵,就不怕了。”
话里话外,五槐娘不想让改灯上喜宴,也许是嫌自己生辰八字不好,改灯就老老实实抱着志强窝在家里。
改灯也在疑惑,自虎子走后,这三个多月了,再也没尿血,身上不痛不痒的倒是干净,没尿就不尿,她不好意思问五槐娘这是咋回事,怕五槐娘相信甚的相克啊,犯冲啊,妖啊怪啊的,不去就不去,哥哥结婚她就没去。
五槐媳妇比改灯小两岁,像这样的大龄女子,确实不好找婆家,越挑希望越渺茫,好不容易碰上个风华正茂的土改干部,甚条件没提就答应了。现在跟了五槐,总算是随心所欲,别看娘家在镇上经营的个小买卖,从小衣食无忧、算不上官宦人家,也是小有名气的大家闺秀,从没干过农活,自认为是这一带学历最高的念书人,根本瞧不起农民百姓,凡人不答话。过门都个把月了,谁也不敢吩咐她下地干活,整天躺在新房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五槐娘敢怒不敢言,一天三顿饭侍候着。
五槐看母亲忙了家里忙地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就说:“你不会干农活不怕,你帮着虎子家的看看娃娃,那个娃娃是烈士的后代,咱们也有抚养的义务。”
五槐媳妇奇怪了,问:“志强不是她生的啊?那她怎么不要自己的孩子?”“她男人没有进洞房就出去闹革命啦,怎么会有了孩子?”
五槐把志强的来历、改灯虎子结婚的故事讲给她听。
五槐媳妇感叹不已:“世上真有虎子那么无知的人啊?娶了媳妇不上炕?闹甚的革命?啧啧啧,一对二百五,不懂得享受,咱们可不能像他们学,家就要有个家的样子,夫妻就要恩爱,就得有感情,我看你就缺乏情调,人家这个月没来身上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就不问问?”“问甚?你身上有甚?”
“蠢货。你做下的你不知道?你就不知道关心人家。”媳妇有点儿生气了。
“咋不关心你,你看,俺一有空儿就往家里跑,你是俺的心,你是俺的魂。”五槐也想着法子哄媳妇高兴。
五槐媳妇娇滴滴说:“你呀你,你就不问问我,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想吃酸的吃酸的,想吃辣的吃辣的,家里甚也有。如果家里没有,俺上县里开会的时候给你捎回来。”“我有了喜啦,你是非得让我自己说出来,一点也不懂得浪漫,你夫人怀娃娃啦。哼,跟你娘一样粗心,装糊涂,不懂得关心人。”
五槐高兴地一下把媳妇抱起来:“你真是块好地,好地,俺还没觉着费劲,你倒怀上啦,你给俺生一个像志强一样的肉小小,俺给你庆功,给你庆功。”
五槐娘知道媳妇怀了娃娃,高兴得合不拢嘴,隔三岔五给她包包子捏饺子,断不了给改灯送几个,小志强“奶奶”“婶子”的叫得更甜了。
五槐媳妇自己从镇上买了几张小男孩的画贴在墙上,天天目不转睛瞅着看,她娘告诉她说天天看谁想谁,将来生下的娃娃就像谁,为了让自己生个像志强一样的肉小小,五槐媳妇干脆把志强接过来,带在身边。这倒好,改灯正好可以腾出手来,锄地、上肥,打茭子、割糜子,收拾完地里的庄稼活,每天忘不了顺手割一大抱青草送给歪歪家喂羊,砍了不少山柴,准备过冬用。
五槐娘换着花样给媳妇改善生活,志强吃得胖墩墩的,越发惹人喜爱。
改灯一个人好凑合,蒸上一锅窝窝头,够吃三四天,两颗小葱就是她每顿饭的菜。腰身明显粗了,原来的棉裤套在身上紧绷绷的。
五槐媳妇问她:“你不害口?”“害甚的口?”“我婆婆说,你好像也怀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