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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异的离婚故事

星期六的下午两点半钟,于主任准时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数伏天,外面没有风,办公室里闷热得像放在开水锅上的蒸笼。于主任把文件包扔在小茶几上,连电扇也没顾得开,就匆匆地——也是习惯地拉开了办公桌子的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是空的。没有他急于想看到的小纸条,也没有他熟悉的那种浅蓝色的信件。于主任失望地关上了抽屉,站在那里愣了一阵,然后才拨开了电钮。

电扇转着,大风吹着,屋子里顿时变凉爽了。但是于主任的心情却一点也没平静下来,仍然是火呼呼地不自在,心上像是钻了一窝正在搬家的蚂蚁……

近几月来,于主任得了一种怪病,一到星期六下午,就心乱得没有办法工作了: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一会儿摸摸电话,一会儿又看看手表——活像一个正在闹恋爱的小青年。

其实于主任并不年轻啦:在他二十岁那年,他就从他父亲开设的文具店里偷跑出来参加了抗日战争,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七年了。看外表——于主任确实还有股青年劲儿:光光的下巴,向上翘的头发;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起路来噔噔响。论实际——于主任早就有了老婆,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于主任的老婆孩子住在遥远的乡下。他从来不大想念老婆孩子的,也不大谈论他们。因为这样,机关里的很多人——特别是那些还没有对象的姑娘——都以为于主任是个没有“家小”的人;也因为这样,于主任就充分地表现了他那不同于普通老干部的特点:爱穿戴,也爱玩儿,还爱跳舞。因为他很会“生活”,姑娘们在背后议论他的时候,给他下了这么个评语:“有‘无产阶级的思想’,又有小资产阶级的风度……”

电话铃响了。于主任懒洋洋地拿起了耳机,一听到讲话的声音,于主任立刻变得像年轻了二十岁,眼睛也显得格外明亮了。

“……你是佐琴?……是啊,我是树德,嘿嘿,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你怎么到医院去啦——去医院干什么?……好好,我不问啦……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说还不行吗?……晚上我没有什么事情。到公园?那好极了!我请你吃东西……”

于树德放下电话以后,兴奋地在办公室里跳起舞来。忽然他觉得太“外露”了,赶忙停住了舞步。为了遏制这种过度的兴奋,他抽着了一支纸烟。刚抽了两口烟,忽然又想起了一件必须马上办好的事情,于是他又跑到办公桌边,飞快地抓起了电话耳机。

“接汽车房……小王吗?是我。小王,下班以后不要回家,我要用车——我一下班就走,你要早点吃……”

于树德还没有说完话,局长的秘书进来了。

“老于,三点钟开会……”

“开什么会?”

“昨天我不告诉你来?”

“反对铺张浪费?——啊呀,我给忘啦!”

“局长让我问你的反省提纲写好啦没有?”

“写,写好啦。”

“那走吧——差十分三点啦。”

“你先走,我去解个手。”

秘书走了。于树德赶忙打开文件包,取出那份还没有写完的反省提纲来看着……

于树德不怕在会上检讨,也不怕别人的批评。工作中谁也免不了犯错误,犯了错误当然得“检查思想”——于树德是很会反省、很会检讨的。但是今天的情况不同:第一,反省提纲还没有写完;第二,现在是礼拜六的下午,一下班就要赴陈佐琴的约会;要是于树德反省得不够深刻,那就会让别人抓住“小辫子”。抓住小辫子就会展开批评,展开批评就得拖长会议时间——不,一定要想办法使得会议在下班以前结束,哪怕给自己多扣几个帽子也可以。

于树德拔出钢笔来,正要动手修改反省提纲的时候,收发老郝夹着一大叠子信件走了进来。

于树德在签收簿上签了字。老郝把一封双挂号信端端正正地放在办公桌子上,出去了。

于树德一看那个有着红线条的土里土气的信封,马上就猜到一定是那个住在乡下的“黄脸婆”给他写来的——不是要钱,就是让他回家。

是的,是那个“黄脸婆”写来的!

于树德没有忙着拆信,只是看着信封皱了皱眉头,然后就写了一张小便条:“此人不在,原信退回。”

他把便条贴在信封上,准备喊公务员把挂号信退还给收发室。但是他忽然想起他刚才已经在签收簿上签了字啦——要让老郝把这事情反映到人事处,那麻烦可就多啦!

正在犹豫的时候,局长秘书又在门外催着开会去啦。

于树德匆忙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把那封远道而来的挂号信拦腰一撕,随手丢到废纸篓里,跑去参加反对铺张浪费的会议、做他的“自我检讨”去了。

……会议开得很激烈,直到摇过下班铃以后半小时,才算暂告一段落。于树德急死了——一跑出会场,就向着汽车房奔去。

于树德坐进了小汽车里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吩咐道:“公园!”

小王按了按喇叭,小汽车呜地开出了机关大门,驶到了嘈杂的街上……

按照规定,于树德是没有资格乘坐小汽车的。可是堂堂办公室主任,怎么好让他耽误时间跑路子呢?于是在于树德的亲笔批示下,机关就购置了一辆公用小汽车——实际上就是给于主任买了一辆专用车。他坐着小汽车去出席会议,他坐着小汽车去接洽事务,他坐着小汽车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他当然也可以坐着小汽车去逛公园……

夏天的公园——尤其是在礼拜六的傍晚——简直变成了市场:买门票得排队,划船得排队,吃饭得排队,喝茶得排队——甚至连看“留言板”也得排队!

于树德躁死啦:什么规定都妨碍着他寻找陈佐琴。

小孩子们在儿童乐园里尽情地玩着;学生们在空场上围成了小圈子,拍着手,唱着歌,跳着舞;家长们带着幼小的儿童在草地上休息着;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手挽着手,笑眯眯地走向浓荫深处……

于树德心急地寻找着陈佐琴,但是怎么也看不到陈佐琴的影子。他跑得浑身淌了汗,肚子也饿了。他想自己先吃点东西,可是又得排队等饭。于是,在一气之下,他就走出了公园,坐进了小汽车里,闷声闷气地吩咐小王道:“回机关!”

机关的院子里,正在进行着周末舞会。电唱机放送着时而轻快时而徐缓的音乐,青年们在愉快地转着圈子。

于树德很想跳一场舞——他是本机关有名的舞迷,舞场的这些设备,都是在他亲笔批示下修建和购置的——可是现在他不能跳舞,他得快快寻找陈佐琴,他得和她一起去吃饭——陈佐琴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呢。

陈佐琴不在舞场里,也不在秘书科里——整个机关找遍了,哪里也没有她的影子。

于树德疲惫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随手开了电灯,然后就习惯地拉开了办公桌子的第一个抽屉——

噫,那封撕破了的双挂号信怎么跑到抽屉里来啦?噫,信的下面还放着一张纸条!

于树德拿起了那张纸条——当他一看见那些熟悉的字迹的时候,他的脑袋上像挨了重重的一拳——轰的一声响:发胀了!

——糟糕!让她给看见信了!

陈佐琴的便条写得很凄惨——简直像蘸着眼泪写的:

“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家里有妻子——你欺骗了我!”

“我爱过你,但是我受了你的愚弄!”

“我痛苦死啦!我有苦说不出口来,你让我怎么生活下去——”

“医生说我怀了孕啦……”

看到这里,于树德像突然跌进了冰窟,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害怕了。

于树德“喜欢”陈佐琴是事实,但他并没有打定主意要现在就和她结婚——他还没有和“黄脸婆”正式离婚,他对陈佐琴“还不够十分了解”,他还想“再进行一些选择”。

而现在……这事情要让党支部知道了,岂不是一切都完了?……

于树德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继续读着陈佐琴的便条:

“我想不通: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为什么还会遭遇到这样的痛苦?”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欺骗我这个傻姑娘?你为什么要欺骗你那个善良的妻子?……”

陈佐琴的“书面质问”没有激起于树德的什么“良心谴责”,但却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他像平常处理公事般地放下了那份“文件”,随即点了一支纸烟,皱着眉头走动了一会,然后坐在柔软的小沙发上,闭起了眼睛。

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些琐碎的情节,于树德简直想不起来了——

在一个雷雨的夜晚,昏迷的于树德被抬到一个小山庄上的农民的家里“坚壁”起来。他害的是伤寒病,浑身烧得像一团火;不吃不喝,迷迷糊糊,连屙屎撒尿都不知道。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疲倦的眼睛时,一个姑娘正站在他睡着的炕沿下,忙着替他“淋药”。那姑娘很年轻,脸儿红红的,一对大眼睛像是两颗晶亮的星星……

于树德刚出了“水”,日本鬼子就来“扫荡”这个小山庄了。

于树德很着慌:想站又站不起来,想跑又跑不脱,眼看要让敌人抓住了。

但是,当敌人真正要来到那个小山庄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姑娘就把一件大皮袄包在于树德身上,背着他爬过了几架大山,把于树德掩藏在预先已经烧暖了的山洞里……

那个很年轻的、脸儿红红的、一对大眼睛像是两颗晶亮的星星的姑娘,就是于树德现在的妻子,就是于树德一想起她来就要生气的那个“黄脸婆”。

怎么能把自己的妻子叫作“黄脸婆”呢?这自然是有着一段时间过程的——

于树德是因为爱上了那个姑娘才娶她做妻子的。结婚以后,于树德的心上像拴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常常想家,一有空儿就要回家;特别是当他的妻子给他生了那个胖小子以后,于树德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解放战争胜利了,上级党委考虑到于树德曾在城市里读过中学,又在他父亲的店铺里学过买卖——有一些城市生活经验,便决定调他到城市去工作。于树德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兴奋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可是当他真的要离开老婆孩子出发那天,于树德忍不住地在他的妻子面前哭了——于树德现在很不愿意提起这桩事情,提起来就觉得害臊。

刚进城市的时候,于树德仍然是思念老婆孩子的。当时的生活很不安定,工作又太忙乱,于树德还没有时间考虑私生活的问题。但是,当工作和生活都比较的安定了,工作的职位也比较的升高了的时候,于树德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错了脚步:不应该急急忙忙地娶了个“土老婆”,这里的漂亮姑娘有的是!后来,于树德到几个著名的工商业城市出差去了。在那些地方,于树德接触了各种各样的行业,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经见得多了,感受得深刻了,对他那“黄脸婆”就更不满意了——老婆和孩子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的负担和累赘了。从此以后,于树德就不再想念老婆和孩子了,也不大过问他们的生活了。也是从此以后,于树德就逐渐地学会了“吸收生活乐趣”的本领,于是就在近几个月来认识了陈佐琴……

陈佐琴的“肚子”绝对不能暴露,只有“当机立断”地走这一条路了!

于树德恼怒地扔掉了将要熄灭的烟蒂,随手抓过来陈佐琴写的那份“文件”,又匆匆地看了一遍,然后习惯地拔出了红色铅笔,就在那份“文件”的空白处,嗖嗖地写下了一段批语:

“已阅。怀孕事,毋庸烦恼;我明晨即回乡办理离婚手续去。”

这个问题就这么决定啦,现在该着考虑回家和怎么回家的问题了。

一提起回家来,于树德立刻想起了已故的父亲。父亲是不大回家的,可是每次回家都是穿上簇新衣裳,而且要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大摇大摆地到乡亲邻里面前显耀一番的。于树德现在还没有力量装扮成父亲回家时候的模样,可是自从调离本地工作以来,他还没有回过一次家。第一次回家嘛,总不能让村里人笑话,得理一理发,得换一套漂亮衣服;得给乡亲们买点礼物,得给孩子们带点糖果……

于树德忽然想到了他的小女儿——他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当他一看到别人的小女孩时,他就要想起了她,而在一想到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情绪——

四年以前,当他在另外一个机关工作时候,他的“发妻”带着家做的黄面饽饽,跑了老远路子来看他了。乍一见面,他简直吓住了。啊呀,她的脸色怎么会是那么黑?她的皮肤怎么会是那么粗糙?她那家做布鞋上浮满了尘土——连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结婚花布衫”也显得不像从前那么好看了。

于树德怕同事们笑话他老婆的土气,像窝贼似的把她在屋里圈了三天,第四天就把她送到了汽车站。

从那以后,他就又添了一块“心病”——现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也是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提起他的妻子了;日子一久,人们都把他认成了单身汉,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是“没有累赘”的人了。

现在,他得把那些累赘割掉,他得回家。

回家,尽快地回去,再尽快地回来——陈佐琴的“肚子”要让党支部发觉了,那可算闯下大乱子了!

他拿起了电话耳机。

“接汽车房……我是于主任。小王在不在?……回家啦?……派人叫他去!让他连夜回来,明天我要下乡去……到哪儿去?——离这里五百里地,来回走四天……什么油?……让他灌上好啦,我有办法报销!”

于树德的“发妻”叫杨玉梅。她是桂花村农业社的副社长。无论在劳动方面,或是在管理家务方面,她都是桂花村的好把式。

杨玉梅的脸儿不像十三年以前那么红了,眼睛也不像十三年以前那么明亮了——十三年啊,这漫长的十三年啊!杨玉梅该忍受了多少困苦和艰辛?该付出了多少汗水和眼泪?她没有忘记她抱着那哭叫着的孩子怎么去逃避敌人的“扫荡”和“清剿”,她也不会忘记她是怎么在那荒芜的土地上光着臂膀拉犁种地!

荒乱的年月过去了,和平来到了,杨玉梅渴望着丈夫能帮她一把:尽快地把那被敌人破坏了的家园整修起来,过两天安静的日子。但是丈夫外调了,一切的担子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得抚养孩子,她得耕种土地,她得整修房舍……

杨玉梅在恢复生产中,碰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但她没有被困难吓倒。她参加了互助组,白天拼命地劳动,晚上操持家务——她没有让时间空空地流过。

她很想念丈夫——特别是在那冬天的漫长的夜晚,和在那些家人团聚的佳节,杨玉梅感到十分的孤寂,心上像猫儿搔痒似的不安宁。但是当她一想到丈夫是在外边闹革命,而她自己负有“抚育孩子”的使命的时候,她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恬静了;她亲了亲睡熟了的儿子,靠着他身旁躺下,瞪着眼睛想着——她盼望于树德能抽空回来看看她……

但是她的丈夫太忙了,实在抽不出空来——他没有时间来看她!

于是,她把孩子托给邻家照拂,她自己去看了一趟丈夫。啊,他发胖了,脸上像涂了油,看起来仿佛比走时候更年轻了。他可真够忙,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一直开到深更半夜才罢手,甚至连礼拜天还有会开!

丈夫没有时间带她逛大街。在三天之内,她拆洗了丈夫的被褥,翻缝了丈夫的棉袄;洗干净所有的脏衬衣,补好了一大堆破袜子……

回到村里来,她就觉得身上“不对劲儿”;过了九个月,她生下了那个漂亮的小女孩……

这两年来,家境闹得好多了,村里又成立了农业社,杨玉梅的日子过得不像以前那么苦了。但是她却更忙了:在社里,她得帮助社长管理社务,她得为那几百亩土地的收成操心;回到家里,她得给孩子们做饭、缝衣服,还得管教他们——男孩子虽然上了学,可是越来越调皮;女孩子已经会跑跳了,可是稍不操心,说不定她就会跌到塘里去。这些都不算苦,最苦的是等丈夫的书信——

从她看他回来以后,于树德的书信越来越稀疏了;开始是两个月一封信,后来变成四个月一封信,而且这封信和那封信的内容一样:嘱她带好孩子,种好庄稼。甚至当杨玉梅热情地把她被选为副社长的大喜事写给于树德以后,他的回信里也没写来一句鼓励她的话,仍然是让她带好孩子,种好庄稼!

去年一年,于树德寄来过三次信。今年已经过了一大半啦,他还没有来过一封信呢!

开始的时候,杨玉梅真的相信他是“忙得顾不上写信”呢。后来她从自己的经验中,把那顾不上写信的理由推翻了:她也很忙,可是就是在最忙的时候,她也有想念丈夫的时间呀。

她犯疑了。

——会不会有别的女人缠住了他?……不会的!……真要有别的女人缠上他呢?……

她害怕了。

她衷心爱着她的丈夫。而且她相信他也是爱她的——

他们的结婚不是由父母包办,是自由恋爱的。虽然他们的出身不同,可是他们在一起共过患难。那神秘的山洞,那洞外的枪声;那山沟里的流水,那山坡上的野花……那些情景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永生永世也不会把它忘记。

难道他能忘记吗?

不会,他不会忘记——除非他的脑子出了毛病!

他也不会被别的女人缠住——除非他丢了良心!

那么他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信呢?

——是不是病啦?

一想到丈夫会生灾害病,杨玉梅马上就着急起来。一个月以前,她急急忙忙地给于树德写了一封信。她天天等回信,夜夜盼消息,可是等了二十多天,她连一个字也没等到。前几天她又寄了一封双挂号——如果还接不到回信,她决心找他去啦!

她的心思被撕成了三份:一份儿放在农业社里,一份儿放在孩子们身上,一份儿飞过五百里大地去寻找她的丈夫——她受尽了折磨,但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被熬煎得瘦了,她躁得眼睛红了,嘴唇也破了……

今天,杨玉梅要到县农场去驮麦籽;半前晌,她骑着一头肥壮的小毛驴走出了沟口,走上了黄土公路。

数伏天,半月没落雨,黄土公路被各种车辆砸成了粉末——只要汽车一驰过,平地上马上升起三丈烟尘。

从分水岭的斜坡路上,驰下来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小汽车无声地飞驰着,漆皮在阳光下闪着亮——活像是一只由半天空里栽下来的鹞子!

小汽车一出现,无论人畜车辆都得给它让路:驮着粮食的骡驮子躲开了,拉着大木料的胶轮车躲开了,连载着建筑材料的载重汽车也躲开了。

杨玉梅急忙跳下了驴背,使劲地拉住了缰绳,心想把它拉到靠崖的路畔上。但是小毛驴被那转眼飞驰到跟前的“灰鹞子”吓慌了,它直着脖子,拼命地向沟那边扯——如果不是杨玉梅紧拉着缰绳,它真会跳下沟去的。

小汽车响着喇叭,小毛驴拉长声音嘶叫;小汽车呜呜地喘着气,小毛驴睁着充血的眼睛尥蹄子——它们谁也不让谁,谁也走不成!

小汽车停了下来。嘣的一声响,汽车门儿开了一条缝,一张怒冲冲的脸孔从汽车里伸了出来。

“嗳,怎么搞的?——你不会把缰绳拉短一点儿!?”

杨玉梅像突然聪明了似的,一下子奔到毛驴跟前,一把拉紧了“口勒”,扭过身去看着那位“首长”。

那位“首长”瞪了杨玉梅一眼,忽地把脑袋缩进了汽车里边——又是嘣的一声响,汽车门儿关上了。

就在这一霎那间,杨玉梅突然认出了那位“首长”,原来就是她久盼着的丈夫——于树德!

她呆住了。

突然她敞着嗓子喊道:“老于!老于!——树德!”

但是在和她喊叫的同时,小汽车也长长地鸣了一阵喇叭,然后就像闪电似的从她身边飞了过去!

小汽车后边冒着一股青烟,吓得小毛驴几乎挣脱了缰绳。尘土,尘土,三丈高的黄烟——呛得杨玉梅什么也喊叫不出来了。

杨玉梅没有气馁。她急急地跳上了驴背,用力向驴脖子上捶了一拳。小毛驴受了惊,勇猛地向着小汽车追去。

在这场“快乐的竞赛”中,小毛驴彻底地失败了——霎眼工夫,小汽车就跑到坡下去了。

杨玉梅全身浮满了尘土,像刚从山芋窖里爬出来似的。她的心跳动得像那飞跑着的汽车轮子,她的眼睛死盯着那闪着光亮的“灰鹞子”。透过浓重的尘雾,她突然看见那“灰鹞子”离开了黄土公路,驶进沟里去了。

“是他,是他——是他回家来啦!”

她的眼睛里滚着热泪。暂时之间,她把一切忧愁都忘记了。她很懊悔她曾经抱怨过她的丈夫——现在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她爱他,他也爱她;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又捶了毛驴一拳……

她一边揩着那欢乐的眼泪,一边倒思谋着怎么招待她那久别的丈夫了……

桂花村坐落在半山上,像是一幅挂在壁上的山庄图。在它对面的坡上,有着一些条条缕缕的梯田;在梯田的边沿上,长着一些柿子树和核桃树。在它的脚下,有着一片上好平地,地里长着各种各样的好庄稼;在那片平地的当中心,有一条两丈深的石涧,涧水无声地流着。

中午时分,桂花村睡着了;村里没有一点声响,寂静得像是时钟停了摆——能劳动的人们上地去了,学龄儿童们上学去了;白发老人们躲在凉爽地方睏着了,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们玩累了。

突然从前沟里传来一阵怪响。像是打闷雷,又像是狗打架——不,不像;像是老牛喘,又像是扇车响——不,也不像;呃,对啦,像是日本飞机来扔炸弹!

平静的桂花村突然骚乱起来:狗儿狂吠着,鸡儿飞上墙;老人们惊惶地走出院门,伸长脖子向沟里探望;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们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鸡,叽叽喳喳跑下沟里去了……

小汽车沿着山棱,忽隆忽隆地向坡上爬着。路面很窄,坡度很大;又是凸凹不平,又是弯弯曲曲——一不小心,就会把车开到沟下去。司机很紧张:两眼盯着前面,又得踩油闸,又得转舵轮——急得满头流大汗。

于主任很舒适地坐在小汽车里边。他用不着因为道路难走而担心——他相信小王的开车技术;他也用不着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惭愧——在黄土公路上,于树德是认出了他的妻子杨玉梅的,可他不愿意在那样的地方和她会面答腔;会了面怎么办?一个人是拉着小毛驴,另一个人是坐着小汽车——汽车和毛驴怎么能走在一起?你不能把毛驴拴在汽车上拉着跑呀!还有,一个人是这样的装束,另一个人是那样的打扮,要是两个人相跟着走进村里去,那是多么煞风景?……

对的,那么办是对的!

于树德并不憎恨杨玉梅,因为她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仿佛他就根本没有爱过杨玉梅,只是“喜欢了她一阵子”罢了;现在嘛,往事过去了,得真正地找寻“情感的安慰”了。

但是不管他怎么不承认过去的事实,而他和杨玉梅之间,却存在着一种固定的关系;这关系虽然不怎么正常,但是那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特别是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却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中诞生的!

一想到这些,于树德马上就懊悔得不得了——

“妈的,以前怎么会那么混?怎么会那么轻浮?怎么会不想到现在?!……”

他把自己尽情地咒骂了一通,然后转回到现实中来——可以想象到:杨玉梅一定会为丈夫的“荣归”高兴得眉开眼笑;也可以想象到:当他和她谈到怎么解决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她会惊得发呆,然后必然要爆发一阵可以掀得起屋顶来的哭叫——孩子们也会吓得哭成泪人儿!

他不愿意看见这种场面,他也不忍心看见这种场面——他要“人情”而又“仁慈”地解决问题。

他忽然可怜起杨玉梅来了——

她以后怎么办呢?不行——得替她找一条出路!

他希望杨玉梅现在已经有了“对象”。甚至希望杨玉梅已经和她的对象,发生了“某种不名誉”的勾当。而且他还希望偏偏在他回家那阵,恰好撞上杨玉梅和她的对象在一起。——这有多好,他是胜利者;他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一切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

但是,于树德立刻又推翻了这种假设——这是不可能的。杨玉梅不是那种人,她也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而他自己也绝不愿意他的老婆偷汉子!

算啦,就是最“仁慈”的办法,也绝对堵不住杨玉梅的眼泪。眼泪是淹不死人的。男子汉大丈夫,干事得果决一点;婆婆妈妈的人,一辈子也干不了大事情!

于是,于树德决定了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战略——“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

小汽车爬上了一段斜坡,拐过了一个山脚,于树德突然看见了他那出生地——小小的桂花村。像触了电似的,于树德的心跳了。他想跳出汽车去饱看一下故乡的景色,然后跑到村里去和那些老人们握手问好。

但是,这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的确,桂花村参加革命的人不算少,可是像于树德这么大的“干部”,却没有几个;还有,桂花村年年有回来探家的革命干部,可是没有一个能坐得上小汽车——于树德开的是第一炮。

荣耀,荣耀,值得骄傲的荣耀啊!

于树德掏出了麻纱手帕,擦了擦闪着油亮的脸皮,弯下身去揩了揩已经十分光亮的皮鞋,又掸了掸新毛料做成的新制服上的尘土,然后嘛,郑重其事地伸直了腰杆,不自觉地扮出了他父亲回家时候的神情,脖颈挺得老长,像是一只打野食的肥鹅。

小汽车像飞似的向着坡下驰去。小王没有换挡:他想借着冲劲儿,一下子冲到对面坡上去。汽车冲下了坡。忽然坡下出现了一个“硬拐弯儿”——呀,深崖!

于树德吓坏了,脸色变成了一张白纸。

小王真有两下子。他猛地转了几下舵轮,小汽车拐了弯,躲过了深崖。可是顾了这面顾不了那面,小汽车凶猛地离开了正路,颠簸了两下子,“噗喳噗喳”地陷进了泥水窝。

小王慌了,赶快加油,赶快换挡,心想赶快把车开出泥潭去。小汽车像害了热病似的喘着气,呼叫着;车轮子飞快地旋转着,泥浆四溅着——只是在原地喧吵,怎么也不能前进一步。

小王开了倒闸,可是小汽车仍然是原地不动,而且越陷越深了。

什么办法也没有啦,只有“减轻负载”一着了。小王停止了摆弄机器,扭过身来看了于树德一眼,负疚地说:“于主任……”

“你是怎么搞的?”

“路太难走。”

“怎么不看着前面?”

“这根本就不是汽车走的道儿。”

于树德心里窝了一团火,很想把小王臭骂一通,可他知道小王的“猫儿脾气”,于是只得忍下了这口气,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办呢?”

小王又看了于树德一眼,意思是说:“非下不可了,你要会开车,你来坐在这里,我自己下去推车。”

于树德不会开车,他也不愿意下去:一下去就得糊一身泥。穿着这样贵重的衣服怎么好下泥潭?这是毛料子,一码就值三十元!再说,要是滚上一身泥巴,你让我怎么去见乡里乡亲?

于树德没有下车的意思。他开了车门,站到踏板上,看了看泥洼,又看了看四周,说:

“这村没人啦?——都到哪里去啦?”

他的话语还没有落音,那群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们“欢迎”他来了。他们睁着惊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那发亮的大怪物,极力想猜出它为什么要跳到沤麻坑里去“渡水”……

这些小崽子绝对帮不了什么忙,于树德急得冒汗了……

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于树德正在难中时候,有一个骑着毛驴的女人,急匆匆地拐过山脚来了。

于树德听到了一阵热切的喊叫。

“老于!老于!……”

于树德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老婆。(啊,她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假装成初见面的样子喊道:“啊呀,玉梅!……”

小毛驴跑下坡来了,杨玉梅猛地跳下了驴背,用劲地扯着缰绳:“刚才我看见你来……”

“在哪儿?”

“在分水岭坡上……”

“噢,是你呀!啊呀,我说看着有点儿面熟呢——快来帮帮忙吧!”

杨玉梅没有爱惜她的新衣服。她拴住了毛驴,“劈里叭喳”地跑进了泥潭。又是掏污泥,又是填石头,又是推汽车——但是汽车只是喘着气,拼死命也冲不出坑来。

杨玉梅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子,搔着鬓角想办法。拴在树干上的小毛驴不耐烦地嘶叫起来。杨玉梅忽然兴奋了,她跑到毛驴跟前,匆忙地解下了捆绑鞍架的绳索,然后又踏进泥水里,把那粗麻绳拴在汽车的前挡板上。

但是当她跑过去拉毛驴的时候,那吓惊了的小毛驴却死也不肯走到汽车跟前来。

杨玉梅越用劲儿扯缰绳,小毛驴越是朝后躲;杨玉梅越是涨得脸红,小毛驴却越要耍奸……

站在汽车踏板上的于树德帮了腔:“打嘘,打嘘,打!打……”

正在这时候,一群扛着锄头的农民,从那看不出来的山坡小路上跑了下来。当他们看见了汽车——特别是当他们认清了站在踏板上的于树德的时候,他们也不看脚下的泥水,一窝蜂似的向着汽车围来。他们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亲切地向他问好;他们也不管手上带着的泥土和汗水,一股劲儿地抢着和于树德握手,友善地拍着于树德的肩膀和胸膛——可惜我们于主任的那身漂亮衣服可遭殃啦,转眼之间就挂上了无数的黑印子——像是白猪皮上盖上了税印!

于树德认出了杨玉梅来信上常提到的那位农业社长——周立本。

“立本,你看这是什么路?比上天梯还难走——你们怎么不把它修一修?”

“已经修过好几次啦——以前这条道儿,哪儿有现在这么宽?”

“这还算宽?——连大车也不能走。”

“咱们村里没有大车,只有驴驮子——你要早捎回个信儿来,我们一定给你修一修……”

“不不,我不是说汽车,我是说拖拉机……”

“那还早呢——真要到了时候,我们一晚上就把道儿修好啦。”

于树德刷地红了脸,难堪地干笑着——他没有词儿了。

杨玉梅看出了他的窘境,马上就替丈夫解了围。

“别讨论拖拉机啦,快奈何这汽车吧!”

“对,对——快帮帮忙吧!”于树德恳求着。

乡亲们马上扔下了锄头,围着小汽车忙起来。有的人搬来了垫石,有的人砍平了坑塄;好多人站到泥坑里,乱哄哄地推攘着汽车。

小王开了油门,小汽车吼叫着。乡亲们呐喊着,小汽车喘息着——到底是人多气势壮,在乡亲们的帮助之下,小汽车忽地冲出了泥窝;然后又带着余威,猛地向对面坡上冲去。

于树德脱险了。他本想跳下踏板,请乡亲们抽支纸烟,谢一谢他们;可是他怕跳车跌断腿。于是他就伸出一只手掌来晃了晃,然后退到车厢里边,嘣地关上了车门。

小汽车尾后拖着一条捆绑鞍架的粗麻绳,转眼之间就爬上了坡顶,驶进村里去了。

就在这时候,发呆的乡亲们听到了一声巨响,像是谁家的房子倒了。

“又怎么啦?”

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们在坡顶上喊了:“汽车把门楼子顶塌了!”

一位乡亲看了杨玉梅一眼,说:“看看,这他要说你把门楼子修得太窄啦!”

杨玉梅扔下了毛驴缰绳,慌忙地向着坡上跑去……

于树德回到家里来啦。杨玉梅的屋子里马上变得热闹了一阵子。许多乡亲来看望于树德,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进来……

杨玉梅的脸色变得像是浓雾退去以后的朝阳——光辉灿烂,饱满健壮。

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捷动作,迅速地换上了干净衣服,洗去了脸上的尘土,理顺了头发;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给丈夫和他的司机同志烧下了开水,沏好了黄芩茶。

她跑到学校里替大宝请了假。她拉着大宝跑到农忙托儿所里引出了小金。她给两个孩子把衣服整理好,告诉了他们快乐的消息——爹爹回来了!

大宝是个瘦孩子,脖子里系着红领巾,他好像并没有因为父亲回来而兴奋。小金刚满三岁,胖乎乎的,脸红得像苹果,走路像跳舞——她看着母亲高兴,她也跟着高兴,而她自己却弄不清楚为什么要高兴。

杨玉梅满面光辉地拉着两个孩子,走进了那被汽车撞塌了的院门。临进屋门了,大宝突然害臊起来,他涨红着脸皮,想要逃跑。杨玉梅先把大宝推进了屋里,然后拉着小金跨进了门槛。

“他是你们的爹——叫爹。”

大宝不习惯当面叫人爹。他扭捏了一阵子,猛地喊了一声爹,调转头逃跑了。小金看着那个生人,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她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她不会叫爹。

于树德一见面就爱上了他的女儿——小金。他拿出糖果来逗引着她。

“叫爸爸,叫爸爸。”

杨玉梅帮了腔:“叫爹爹,叫爹爹。”

“叫爸爸,叫爸爸!”

“叫爹爹,叫爹爹!”

小金不知道该听哪个大人的话才好,可是她终于学着叫出来了。

“爹——爸!”

杨玉梅笑出眼泪来了。于树德亲了亲女儿,把一块糖果送进她的嘴里。站在门外的大宝一看见妹妹有了糖吃,就忘了害臊,磨磨蹭蹭移近了屋门。于树德猛不防地捉住了儿子,一边拉着他进屋,一边向他搔痒——大宝吱吱咯咯地笑了……

杨玉梅擦掉了欢乐的眼泪,跨着炕沿坐下来,看着丈夫向孩子们问长问短,她的心上呀,真像是开了花。

有无数的话语涌上了她心头!她想告诉他:村里的农业社又扩大了,今年新修了水地,还安装了一架抽水机;她想告诉他今年她赚了多少劳动日,分了多少麦子;她也想告诉他房屋是怎么修盖起来的;她也想告诉他村里的各种趣事……

该告诉他的事情太多啦,一时半霎实在说不完;再说,大天白日的,怎么好意思关在房里聊闲话呢?——有话可以留着晚上说。

她压制住想要说话的欲望,站起身来向着孩子们说道:“大宝,引上你爹出去游逛游逛,我给你们做晌午饭——吃好的!”

……于树德被孩子们引下了沟底。他参观了农业社的烟叶丰产地和棉花田,又去看那今年新开的水地和那部小小的只能烧汽油的抽水机。

引擎“啪嗒啪嗒”地响着,抽水机把涧水抽到谷地里。司机小王很有兴致地站在抽水机旁边,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手上挂着黑污的机油,看样子像刚帮着乡亲们修理好了抽水机。

于树德觉得故乡的变化并不大,虽然地界减少了,地块儿变大了,还多了那部罕见的抽水机,可要把这些变化和他参观过的那些大的水利工程比起来,那简直是砂粒比碌碡——相差得太远了。

他们离开了石涧,扭头向村里走着。于树德就走了那几步路,已经觉得很累了——简直连小金也追不上了。

凭良心讲,于树德已经爱上他的这个家了——

他没有想到杨玉梅能修盖起新屋子。他很记得他那高墙厚瓦的老屋子,和那老屋子里的各种摆设。他也记得他那老屋子被日本鬼子烧成了灰烬的情景。现在的新屋不如老屋子厚实,也没有老屋子高大;墙壁是用泥坯筑成的,屋顶上也没有“张口兽”。可是新屋子比旧屋子有两大优点:屋子里的墙壁刷得挺白,窗户上镶着大玻璃——屋子里很干净,很亮堂。

还有他那老院子里——现在已经变成新院子了——长着的两株核桃树:枝叶密,果实多,阴影大——在它下面铺张凉席,那真是最好的睡午觉的地方!

还有那院子里的花草——杨玉梅可真怪,她从哪儿抽出时间来栽种这些花草呢?……也是嘛,要是院子里不栽种些花草,那怎么能像活人居住的地方?

还有这两个孩子,简直像两块赤金!

还有抚育这两个孩子的妻——

暂时之间,于树德把他回家来的“任务”忘掉了。

他觉得他应当感激杨玉梅。可以想象到,管理这一摊子不是容易的。她流过汗水,费过心血,当然也淌过眼泪。她有气力,能劳动受苦;她有才能,能经管家务——这两年还学会了管理社务;最主要的是她有恒心。离家五年啦,不短呐,整整的五年!在这五年里头,杨玉梅该替他办了多少事情?该耗费了她的多少精力?该吃了多少苦头?——可是她没有变心!

于树德忽然把现在的杨玉梅和十三年以前的杨玉梅混合在一起了。她是年轻的,脸色是红润的,大眼睛像两颗晶亮的星星——四年以前,她去看他的那副模样,他连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杨玉梅站在院门口招呼吃饭了,于树德引着孩子们上了坡。一转弯儿,他看见了停在院门口的那辆脏污了的小汽车。猛然之间,他想起了他回家来的“任务”。

他站住了。

他把站在门口的杨玉梅和住在机关里的陈佐琴作了一番比较——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儿的大学生陈佐琴中选了。

但是他决定暂时还不谈这个问题,因为他要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久别了的家乡饭,他要尽情地享受一下全家团聚的欢乐……

吃罢中午饭,孩子们跟上“司机叔叔”耍去啦。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于树德抽着了纸烟,悠闲地喷着烟雾;杨玉梅累得满面红光,正在吃着那些剩菜剩饭。

她是很累啦,可是她自己不觉得累——她愿意天天能有这样的忙累就好啦——这样的日子她已经盼了五年啦,如今来到了,她能觉得累吗?

累死也是幸福的!

屋子里很安静。杨玉梅忽然想起了一桩心事,她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老于,你接到我的挂号信啦?”

“咹?挂号信?——哦,哦,接到啦!”

“这可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不行啊——只能住一两天。”

“一两天?”

“工作太忙啰,离不开……”

杨玉梅妩媚地看了丈夫一眼,玩笑地说:“跟上你呀,和守了寡一样……”

于树德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个空子:“是啊,你守的是活寡——这样日子可真不好过……”

杨玉梅苦笑着说:“也过惯啦……”

“人活一世,没有几天年轻。不能这么瞎糊涂地过下去啦,得想法子解决啦。”

杨玉梅放下了饭碗,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玉梅,我真替你难受,又是孩子,又是家务,你一个人怎么能忙得过来?——要是老这么下去,不把你熬得累死?我看咱们两个啊,真还不如离了婚痛快呢……”

杨玉梅没有说话。她觉得受了委屈,心上像蒙上了一层乌云,大颗的眼泪扼止不住地滚了出来。

于树德突然心动了一下——他可怜她,怜悯她,爱惜她;但是他“坚强”地遏止了那种“脆弱情绪”。

“不!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我回来就是找你解决这事情来啦。”

“咹!?”

杨玉梅呆住了。希望,多年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等待,长久的等待,等待来的却是被人抛弃、愚弄和耻辱!她突然觉得一阵昏晕,身上像抽了筋骨似的发软。她用手扳住了炕沿,呆呆地看着她那日夜盼望着的“丈夫”。

于树德低垂着脑袋,叹了一口气,偷偷地看了杨玉梅一眼,说:“不要难过啦。早一天总比晚一天好。你受过的苦楚,我记下啦。”

杨玉梅的心上像扎上了一把尖刀,痛楚得她觉得窒息起来。她没有哭叫。她忍住了已经迸出来的眼泪,悲戚地看着那个坐着汽车回家来的“大干部”。

于树德掏出一叠钞票来,把它放在炕沿上,说:“这够你们花半年啦。包袱里还有几丈花布……”

杨玉梅没有看那些钞票和花布,用力地咬着嘴唇。

于树德看了杨玉梅一眼,低声说道:“你不要恨我——我是为了你好。”

杨玉梅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决口的河水似的涌了出来,她用手捂住了眼睛,大步地奔出了屋子,伏在核桃树干上抽泣着……

哭吧,善良的玉梅,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眼泪会把你的悲苦洗干净的……

整整一个下午,于树德没有见过杨玉梅的面,他害怕起来了。

——要是她寻了短见怎么办?

他跑出院子来,爬上了坡,跑进西坡上的枣林里。太阳刚落山,山坡上一片红光。他在枣林中没有找着杨玉梅,却迎面碰上了农业社长周立本;他想扭头躲过去,但是周立本喊住了他。

“树德,玉梅说,你回来是和她离婚来啦?”

于树德躲闪地说:“是,是的……”

“为什么呀?”

“两个人不在一起工作,空挂着个夫妻名儿……”

“你不会多回来看她两次?”

“我哪儿有时间回来?”

“那你把她带上……”

“带上怎么办?——她又没有文化……”

“那也累不住你——她没有文化,可她有手……”

“不啦,我再不找那些麻烦啦。”

“那你是下定决心啦?”

“下定啦。”

周立本沉默了一阵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她等你等得多苦啊?——今天她哭了一后晌……”

“她到哪儿去啦?”

“你找她干什么?”

“我怕她出了事……”

“这你倒用不着担心——她是共产党员。不会干那些傻事情;再说还有两个孩子要她照护,她也不忍心……”

于树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周立本严正地说:“你不应该回来——你让她苦苦等待了五年;现在,你又一下子把她推到油锅里边……”

“我是没有办法……”

“你用不着瞒我——我记得你爹是为什么娶小老婆的……”

“这事儿怎么能和那事儿比?……”

“既然有今天,当初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还有,既然你已经不喜欢她啦,你为什么又让她有了孩子?”

于树德分辩着:“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她呀……”

“不是!那时候你还没有对象——你要牵着绵羊找骆驼!”

“啊呀,你把我说成什么人啦?”

“我不知道你们支部对这事情有什么意见——要是让我处理你这问题,我绝对不同意!”

于树德突然冒火了:“你有什么资格干涉这事情?——这是《婚姻法》上规定了的!”

“你摸一摸你的良心吧——它让狗吃啦!”

周立本鄙视地吐了一口唾沫,扭身就走了。

于树德很气恼。他没有想到周立本会说那样的话,更没有想到周立本会对他那么无礼。自他担任办公室主任以来,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差不多就是“金科玉律”,很少有人敢反驳他;特别当他出差到天津、上海购买器材的时候,那些“规规矩矩”的资本家都把他捧成了“圣人”,他说一句,他们应一句,简直像“奴才”见了“主子”一样。而今天,当他坐着小汽车、穿着毛料子制服,回到这个山村以后,一个小小的周立本,竟敢说他的“良心让狗吃了”,竟敢当他的面前吐唾沫!真是岂有此理!

于树德生了一阵闷气之后,突然想开了:周立本是什么人?他不当长工了才几天?他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世面?他就知道娶妻生子,养活家口——他压根儿就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作爱情!

和这样的人生气,有什么意思呢?

他平静了。

晚霞消失了,天色暗下来。于树德走回到撞塌了的院门口,忽然又心跳起来: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啦?——杨玉梅一定披头散发地躺下了,孩子们一定哭成泪人儿了,司机一定饿饭了。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家里很平静。两个孩子坐在院里吃晚饭,他们的妈妈在厨棚下忙着。

孩子们一看见“爸爸”回来,马上就端起了饭碗,向着厨棚下躲去了。于树德坐在小凳上,拿起了一块孩子们掰开了的玉黍面饽饽,咬了一口。这时候,杨玉梅端着一个木盘子走过来——盘子里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饭,还有一叠刚烙熟了的白面葱花饼。

杨玉梅的脸色挺沉静,巨大的痛苦并没有打击得她弯下腰来。她的眼皮略微有点浮肿,头发稍许有点散乱。乍然一看,她好像比午前消瘦了。

她把木盘放在矮桌上。于树德看了看木盘,放下了玉黍饽饽,拿起了烙饼,说:“司机呢?”

“看抽水机去啦。”

“有什么好看的——连饭也不吃啦?”

“我正想和你说这事情呢。抽水机没有油啦,今天晚上就得歇工——社里想借你汽车上的油……”

“不行吧?——两种油不一样。”

“司机同志看过啦,他说可以用。”

于树德考虑了一阵子。

“不行啊,我一两天就要走啦……”

“我们连夜派人进城买去啦,明天早晨就还你。”

“可我用的是公家的油,我不能随便违反制度——呃,你去问问司机看。”

孩子们看见妈妈要走了,放下饭碗就跟上了她。于树德招呼孩子们吃烙饼,没有一个孩子肯走过去。于树德拉住了小金,小金哭喊起来:“不要你,不要你——要妈妈!”

杨玉梅说:“走吧。”

于树德放开了小金。她们母子三个相跟着走出去了。一阵空虚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他觉得他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啦……

……晚上,司机小王蜷曲在汽车里睡了。杨玉梅把于树德安顿在外屋的铺板上,然后回到屋里来,关上了屋门。

孩子们都睡着了。杨玉梅帮他们脱下了衣服,盖上了夹被。她像往常一样地取出了针线笸箩,想给孩子们缝补衣服;可是她的心像丢了,一样:不是穿不上钱,就是让针尖刺破了手指。

她放下了针线,吹灭了灯,没有脱衣服就躺下来。

月光很亮,屋子里像白天一样。

杨玉梅睡不着觉。各种各样的回忆,一股劲儿地向她涌来——有甜的,有酸的,有苦的,也有辣的——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受了骗,她伤心地哭了。

她不愿再向“睡在外屋的那个人”示弱。她用劲地咬住了枕头——她要让那苦涩的眼泪再倒流进肚里去。

这时候,睡在外屋的于树德打门了,杨玉梅吃惊地坐起来。

“玉梅,玉梅——我们的事情到底怎么办呢?”

“你连明天也等不到啦?”

“明天?”

“明天我跟你到法院去。”

她不再流眼泪了。她恨他——心上像浇上了滚油般地火烧缭乱,一股力量从她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她发狠地用手抓住炕沿砖,她想把它扔到于树德的头上去!

偏偏这时候于树德又叫门了。

“玉梅,玉梅……”

“干什么?”

“你把门儿开开——我有话对你说。”

杨玉梅跳下炕来,开了门栓,站在了明亮地方,瞪着眼睛看着外屋。

于树德走进屋来:“啊哟,外面跳蚤能把人抬起来——咬得睡不着……”

“你要干什么?”

“噫,干吗要瞪眼睛?老夫老妻啦,你忍心看着我喂跳蚤?”

“外屋没有跳蚤——你到底要说什么?”

于树德嘿嘿地邪笑着:“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

“没有说的你出去吧!”

“我哪儿也不去啦。买卖倒台还得吃一顿散伙饭呢——你好意思把我赶出去吗?”

杨玉梅没有答话。她伸出手去抓住了于树德的衬衣领口,像拖一袋肥料似的把他拖到门口,拼着全身的力量把他推出门去,然后关上了屋门,咣地上了栓。

于树德的脚下像踩上了西瓜皮,滑溜溜地向前跑了两步,噗咚一声响,趴倒在地上了。

这一晚上呐,我们的于主任别想睡安稳觉啦!

早饭以后,小王擦洗着汽车,于树德叼着一根纸烟等待着洗刷锅碗的杨玉梅——他们要相跟着到人民法院办理离婚手续去。

于树德刚走出了被汽车撞塌的院门,一位满头大汗的邮递员给他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于树德签了收据,展开了电报——

“陈佐琴已向法院起诉,见电速归。”

真是晴天打霹雳,于树德呆住了。

这一下什么都完蛋了:“爱情”破产了,还得到法院去;这事情怎么向党支部交代?怎么向局长交代——就是用“书面反省”和“思想检查”的办法躲过了党和行政的处分,可是以后哪个姑娘还敢和于树德接近呢?

于树德恨死那个黄毛丫头陈佐琴了!

现在怎么办?

如果真的和杨玉梅离了婚,那就会加重自己的错误,就会加重党和行政对自己的处分;再说,陈佐琴已经给他揭了“底”啦: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要是一离婚,于树德总得“分”一个孩子,有个孩子的拖累,于树德就不可能再去寻找什么“生活中的乐趣”,也就再别想找什么“感情的安慰者”了。

不,现在绝对不能和杨玉梅离婚去了!

于树德揉皱了那封加急电报,扭回头去看看院门。

杨玉梅走出了院子,连于树德一眼也没看,就一直向着坡下走去。

于树德喊住了她。

“玉梅——我不去啦。”

“为什么?”

“就这么瞎胡活下去吧——我不想离婚啦。”

杨玉梅看了看于树德,坚决地说:“我不管你,我是决心离啦!”

于树德走到杨玉梅跟前,和解地说:“不要耍性子啦。我们已经好了十几年啦——以后我多回来几次就好啦。”

杨玉梅摇了摇头:“我不信你的话啦——受骗,只能是一次!”

“那你是下定决心啦?”

“嗯。”

“那孩子们怎么办?”

“你放心,我全管!”

杨玉梅扭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着大路走去了。

于树德呆站了一会子,突然向着小王喊道:“开车!”

小王瞪着眼说:“到哪儿?”

“进城——回机关!”

“进城可以,要回机关可就没有油啦。”

“那油呢?”

“借给农业社啦。”

“谁让你借给他们的?”

“我呀——你不说过汽车的事儿由我负责吗?再说,你也没说今天就走哇!”

于树德窘住了——他把全部的愤怒发泄在那张电报纸上。他一直把它撕成了碎末——像锯屑一样!

坡下的石涧旁,抽水机在工作着;引擎轰响着,清水流进了谷地里……

……傍晚时分,于主任坐着汽车回到机关来了。一下汽车,他就看到了通讯员奇怪的眼色;走进院子,他看到了公务员奇怪的眼色——凡是碰到他的人,都是用奇怪的眼色看他。于树德受不了那种眼色的威逼,连跑带跳地闯进了他的办公室。

噫,办公室也变了样儿啦:桌椅挪了地位,大沙发也不见了;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竟敢坐在于主任的转椅上办公。

于树德没有和那个人打招呼。他先倒了一杯茶,然后开了电扇——大风一来,那个人的文件,就在屋子里飞舞起来。

那个人站了起来,惊异地说:“同志,你找谁呀?”

“我谁也不找。”

那人仔细地看了看于树德,猜测地问:“你是于树德同志吧?”

“是的。”

“你坐的那部车子也回来啦?”

“回来啦——你?”

“哦——我是今天才调来……”

“做什么工作?”

“办公室主任。”

“咹?那我?”

“关于你的工作暂时还不清楚,支部书记叫你回来立刻到他那去一下,你这就去看看吧!”

于树德知道事情不妙,这时他忽然感到浑身冰冷,正准备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出门去。

忽听新来的办公室主任又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那人说道:“哦,忘记告诉你啦,茶盘下边有一张传票,是市法院送来的。”

于树德抽出那张传票来,但他没有看它……

于树德这一次准备出售的“反省丸”和“自我检查丹”大概要失效了:第一,他现在不再是办公室的主任了——他已经被撤职了;第二,法院将要给他的是刑事处分,而不是什么“思想反省”。

这就是一个奇异的离婚故事的始末。这个故事虽然有点荒诞,但是生活中确实有这种荒诞的事情。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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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佣兵之王死神镰刀,三年后,他回归都市,依然霸气凌天。这个世界太危险,既然选择要做强者,他必须要保持自己的狼性。而事实上,无论走到哪里,他始终是一匹吃肉的狼,他无所不能,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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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输掉竞争时,你可能不会想到对手做了心理暗示;做出决定时,你可能不相信自己掉入了惯性的陷阱;…………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的心理战,不得要领往往南辕北辙,借力合力则游刃有余。当你资金不如人,条件不如人,并不表示你在实际生活中就会落败。本书为您深度剖析生活中处处用得上的心理战术。只要你能掌握对方的心理,掌握心理控制方法,就一定能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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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俗第一风水师世家第78代传人莫名其妙的被忽悠上了修仙的不归路,宁显:你就说气不气吧,好不容易自家出了个千年难得一见的风水师苗子,想着马上就可以重回第一世家的荣光,啪啪啪打脸其他人,结果自已被啪啪啪打脸,还没等养成就被别人拐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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