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才气呼呼急切地冲出来,跟杨太太说了缘由:“我方才出门,把爹给的见面礼和从老家带来的玉佩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怎么一转眼儿不见了!请太太做主!”
杨太太哪见过这种情况?不由得慌了神儿,又哭又叫,让管家各房搜一搜,并全家仆人一起询问,趁着乱当儿,杨秀才给自己的嫡系仆人杨三儿递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果然从小杨公子屋子里搜出一个包袱,里头满是银票、银锞子和几件玉佩,杨太太一时也傻了。妇道人家,又是颟顸蠢材,哪想到这么多,当时便大怒不已。
“你这个饿不死的野杂种!老爷原来把你从叫花子堆里收养了,本想教育你懂事儿,好啊!趁着老爷不在家,你敢偷大少爷的东西!来人!把他送官!”
杨秀才阴阴笑道:“母亲大人息怒!咱们在这条街上,也是有脸面的人家,这送到官府,万一传出不好听的话儿,岂不让咱们家丢人?我看,既然是他干的,人赃俱获,不如打他四十板子,扔出大门得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不等杨太太答应,杨秀才大喝一声,叫来仆人们:“绑在凳子上,给我使劲儿打!打死了我偿命!”
好家伙!这些下人一听,上来就按住了小杨,搬了个大条凳子,把他捆得粽子似的,又拿了两个顶门杠子,一五一十打起来!
杨秀才冷冷看了看,扶着杨太太回了房,自己提笔在手,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供状,看看外头打得正热闹,揣了这张供状,背着手慢慢踱步出来。
小杨趴在凳子上,幸亏他平日身体好,锻炼得多,就这,受了十几下,脸上冷汗直流,臀部、背部早已血肉模糊,那肉一丝丝连着衣服,被打得血肉横飞。小杨一声不吭,昏了过去!
杨秀才这才走过去,假惺惺地拿了小杨的手,沾了他的血,在供状上使劲儿按了,嘴里却说:“打几下就得了!赶紧松绑,给他把铺盖卷带上,扔出门去吧!”
十一
赵大福正在躺在一张湘妃竹榻上午睡,梦里隐约看见一个长眉老和尚在那里念经,正觉得奇怪,那老和尚微笑着转过脸用敲木鱼的锤子,冲着他的大脑袋“当”地敲了一下,赵大福一惊,一翻身醒了。
“老爷!老爷!可不得了了,小杨公子,让杨家赶出来啦!”
管家匆匆来报,赵大福听了,气得三尸神暴跳!怒火冲天!
好小子!来了这儿才几天,就要鸠占鹊巢了!
“来人!拿我的马鞭子来!”身边这几个老仆人,都是他从西北肃州当将军时,使出来的老兵,最不济的,也有五品的官衔。后来因没有什么军务,西北苦寒,又觉得赵大福忠义直率,都跟着他来京都纳福。一听大帅有话,都呼啦啦围上来,递过一柄马尾缠了铁丝的马鞭子,就要去救人。
“慢着!老爷不能这么去!”话音未落,曾太太闪身进来了,几个老兵赶忙低头退了出去。
“你甭拦我!好嘛,他们要对小杨下毒手啦!还不许我管管!那么好个孩子,他们不要,咱们收了!”赵将军气呼呼在屋里直转悠。
“我已经派人把他抬回咱们家来了!老爷息怒,这事太奇怪了,杨掌柜刚去天津办货,就出了这事!看来,那个杨秀才可不能小瞧,我方才派人打听了,说是小杨偷了他的东西,要跑。才打的,这会子小杨被打昏了,扔在他们家外头,我已经派人请大夫了。”
啪!赵大福一拍桌案:“放他妈的罗圈屁!小杨这孩子,这几年我看着长了这么大的,哪会偷什么东西?!怎么早不偷晚不偷,这个小畜生来了就偷了他的?上回我送小杨一个碧玉扳指,他都不要,到底给了金寿玩。杨老头一家子太不是东西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曾太太劝不住,只得跟了赵大福,来到自家的偏院,这本是管家和男仆的住所,收拾得倒很干净。
看小杨满头冷汗,昏迷不醒,身边只有一个油乎乎脏兮兮的被子卷和一个黑布包袱,里头哪里是什么衣服,连前些天送他的那几套华服也不在,只有几件粗布褂子和一串脏兮兮的算盘佛珠。
自然,那些华服和小杨平日的东西,早被杨家的下人私分了,谁还顾得上他?
赵将军由管家帮着,揭开小杨的后背衣裤一看,青紫血肉粘成一片,肿得三指多高!
“下这么狠的毒手!管家,把我在军中的棒疮药拿来,先敷上!等大夫来了再说!”
这边忙活成一团,赵府内院那边,赵小姐听说了这事,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小杨被打死了,直愣愣昏了过去!丫头不敢乱说,赶忙跟婆子用冷水浇了,唤醒了赵小姐。
赵小姐心急如焚,赶忙打发金寿、金宝两个小孩过来问候,好回去传话儿。
金寿、金宝,这几日还是打不起精神,两个小孩也不知怎么了,饭量大增,光吃肉不吃米面蔬菜,眼神儿也是呆呆的,有话得吩咐好几遍,才听得清。
好容易过来问清楚了,两个小孩又回去跟姐姐学说了,赵小姐这才放了心,去佛堂烧香祈祷了。
大夫来看了看脉,说小杨公子身子骨结实,只是皮外伤,开了药,又嘱咐几句注意的事项,就领了赏金辞谢而去。
这边,曾太太指挥着下人给小杨公子换洗了衣服,收拾了屋子,又把杨家扔出来的脏兮兮铺盖被窝都送到厨房烧了,小杨晕晕乎乎,心里感动,只强忍着疼痛,抓了那串佛珠塞在枕头下面。
不多时,厨房熬了锅鸡粥,配了清淡的小菜送来,曾太太亲自喂了小杨吃了,赵将军脸色才好了些,要等杨掌柜回来,再跟他算账。
这样,小杨就在赵府住下了。
杨掌柜没几天回了家,杨太太跟他说了小杨的事,杨秀才又拿出那张供状摆在他眼前,也由不得杨掌柜不信了,又听说赵府不避嫌疑收留了小杨,为了生意,只得拉下老脸,亲自去赵府拜见。
见了面,没等说话,赵大福一肚子火爆脾气迸发出来,骂得杨掌柜狗血喷头,吓得杨掌柜也不敢再上门了。就此,小杨留在了赵府,而杨掌柜又几次去赵府想解释清楚,赵将军却再也没见他。
斗转星移,说来话长。其实,也就不到一个来月工夫。杨秀才坐稳了大少爷的位置,又思索起要把赵小姐搞到手中的诡计。
杨掌柜白花了银子,养的这个儿子面情上看着还好,可一脸阴气,不知道整天想的什么,又惦记着小杨在赵府,不知道跟赵大福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冲撞得连赵家一家子也对自己翻白眼瞧不起,又尴尬又无奈。听了太太的说法,知道杨秀才来者不善,弄了诡计除了小杨,可木已成舟,自己脸面也重要,想去赵府也不敢,因此一直闷闷不乐,对杨秀才,也起了三分戒心。
杨秀才整天盯着高大的院墙出神儿,杨家和赵府,就隔着一条尽头死路的小胡同而已,杨家才两进院子,而赵府,则是四进大院,还有东西跨院,花园、厢房、倒座房、马号应有尽有。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造次,只能暗地里想办法算计。
小杨身体恢复得很快,来了赵府,吃得好,住得好,赵府几位主人,都很喜爱他,下人们也可怜他的身世,又兼着小杨温和厚道,知书达理,里里外外早就不拿他当外人了。
伤好了,赵大福问他到底想不想回去,小杨嗫喏着不敢答应,可毕竟跟了杨掌柜这些年,恩情犹在。老半天,还是曾太太有主意,让他跟着赵府生活,等自己有了出身,能养家糊口或是有个好前程,再去杨家还礼。
如今,先在赵府住下,等等看,朝廷有没有捐例或是考试。再不然,赵大福找个做官的同乡故旧,把小杨推荐出去,做个军营的文书、师爷什么的,只要有军功,几次保举,就有了官身出身。
小杨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给赵大福、曾太太磕了头,拜了几拜,没敢认父母。他知道,自己对赵小姐的这番心意,赵老爷早就明了。真要是认了,于礼不合嘛。
赵大福喜得无可无不可,话虽未挑明,可这个上门女婿,他算是挑中喽!大喜过望之下,连忙吩咐人给小杨裁衣服、收拾书房,又送了小杨一柄当年曾文正公送给自己的短刀,算是认下了他。
赵将军一个心想给小杨谋个出身,还是曾太太阻止了:“老爷先别急,他才不到十七岁,刚来这儿,咱们得慢慢看看,选个好机会。也是考察他一番,毕竟他以后要做老爷的东床快婿嘛。少年过于得志,万一得意忘形,也是不好。老爷先给几位军门大人写信问候问候,看看他们现在的仕途如何,再者,还有小侯爷那里,听说刚从外洋回来,我也得去拜会拜会,正好带了小杨去,请小侯爷见见面,指点指点。”
赵大福听了有道理,就给自己几位老兄弟写了问候信。
可巧,身为总理衙门大臣、兵部侍郎的曾小侯爷,刚从外洋回国,赵大福领了女儿、太太、两儿子、小杨,过去问候,小侯爷看在父亲和曾太太面上,跟赵大福将军十分亲热,并不拿大,而且,在京都的湖南同乡,也就是赵将军熟悉。因此,十分款待。
见了小杨,小侯爷也十分喜爱,问了他的年纪、学问和出身,感慨良多,见他年龄不大,心里有数,对赵将军交代:“这孩子好好教导,日后必然是个人才,可惜我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教导他。这不,我这次回来,带了些洋人的学问书籍,还有些小玩意,拿一些,回去好好学习,等他学问成了,少不得兄弟这里,给他谋个出身呢!”
曾太太听了这话,赶紧让小杨给曾小侯爷叩头行礼,小侯爷又细细嘱咐了小杨要学的功课,这才放心。
也是巧合,吃了午饭,下午小侯爷兴致颇好,又叫来几位同僚好友,一起陪着听戏饮酒。其中,有一位江苏苏州人士,乃是翰林院的前辈,现任工部侍郎,他爹跟曾文正公关系很好,又是曾小侯爷的同榜师兄,他家,自祖父辈,就是状元及第,在乾隆、嘉庆两朝做了二十多年宰辅,父亲也是六部堂官。此人姓陆,这位陆大人,家居豪富,学识悠长,因为三代为官,又深通朝廷典章制度,还精通内典,擅长古玩字画,家里的钟鼎古董琳琅满目,是琉璃厂的豪客之一。
因为新近入了军机处行走,难得有时间出来玩,今儿来了侯府,更是欢喜,看着金寿、金宝两个小孩,呆呆滞滞,心下大有疑问,再问了赵大福的居所,更觉得不妙,可是刚认识人家,也不好乱说,只对赵大福道:“将军住的地方,还是换一换的好。”
“换?上哪儿换去?这所宅子,我看就不错嘛!亭台楼阁样样俱全,再说了,住进这快一年了,也没有啥事嘛。”赵大福举杯笑了。
在一旁执壶给大家斟酒的小杨觉得奇怪,不一会儿,等撤了酒席,上了茶果,小杨见是一色嘉庆官窑五彩盖碗,每位大人身边,放了一个楠木小桌,上头摆了蜜饯、蜜橘干、葡萄干和枣泥卷的小点心,赶紧双手递了盖碗茶,又殷勤地给陆大人点了云白铜的水烟袋,陆大人见小杨俊秀挺拔,心里喜欢。
借着这机会,小杨偷偷问:“陆大人,小人鲁莽了,请问大人,方才说要赵将军换一换住所,不知有何缘故?”
陆大人看看小杨关切的眼光,又看看众人都在听戏,没注意他们俩,便起身道:“捧着水烟,跟我来。”
说着,迈步溜溜达达出了花厅。
来到庭院里,见四处的下人,都被台上的京剧吸引,陆大人这才说:“你是赵家的什么人?”
“……赵将军是小人的恩人。小人在赵家,帮着做点杂事。”
“哦……”五十出头的陆大人甩了甩胡子:“那座院子你知道来历吗?”
小杨点点头:“略知一二,只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说是一个贪官,被乾隆爷抄家时,一家子吊死在家里。后来说是不干净,不过,近来小人并没觉得有什么哦。”
陆大人摇摇头:“没有?我看你们是当局者迷哦,你们家那两位小少爷,你可要看好了。”
小杨心里一惊!
“这……请大人明示!”
陆大人皱皱眉:“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也只是这么一说,我看,你还是请赵将军搬家为宜。不然……”
话音未落,后头传来声音:“陆兄,赶紧来,谭老板上场喽!”
陆大人回了座。
小杨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陆大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神神道道的人,怎么突然说出这么几句话呢?
又显得不是诳人的假话。
想想最近,只是听西直门大街周围的邻里说,好像养着玩的家禽玩物少了几只,除此外,没有什么别的发生哦……
等回了家,小杨等家里人都睡下了,就溜达去了后花园。因为这几天,赵小姐晚间,都让丫头偷偷过来送信,或长或短,或是唐诗或是宋词,都有几句暖人心的诗句话语。
那粉红暗花的薛涛笺上,满满是少女的爱意。
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小杨以为丫头玉蕊不来了,就回了卧室。
其实,小杨不知道,他刚走,西边高大的院墙上,就伸出一个黑漆漆的人头,正死死盯着他……
十二
夜色深沉。
玉蕊是赵小姐的贴身丫鬟之一,她从小跟随赵小姐长大的,小姐什么事儿也不瞒她。她也早就爱慕上了俊秀有礼的小杨公子。所以,传递书信这种事,都是她来办。
其实呢,家里没人不知道,小杨公子,就是老爷给小姐选中的夫婿,两位太太也是明里暗里有了话,别人看起来这种暗通书信的事是丑事。其实,玉蕊倒是心知肚明,要做个好红娘。
今儿从曾小侯爷家回来,原本以为小姐不写东西了,可等服侍小姐洗了澡,小姐又在细瓷描金山水灯台下,写了些什么,让她送过来。
就这么,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玉蕊提溜着一个西瓜大小的素面灯笼,迈着小碎步,慢慢走来。
她有点冷。
其实早过了四月天气,可不知怎么搞得,今晚有些清冷。小姐屋里的座钟,明明只打了八下,可花园里,早已漆黑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