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已经开演了很久。方先生对秦奋说：“我没你有福气，我把笑笑托付给仁兄了，你要善待她。她很任性，被我宠坏了，希望你能包涵。”天色渐晚，一盏昏黄的小灯照在水面上，小舟摇曳，行至湖心，梁笑笑倚在方先生的怀里，她说：“我怎么舍得惩罚你。你说要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不会要我的。但是我会好好疼你。”舒淇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然而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是从骨骼透出的真实。爱又怎样，疼又怎样，这个男人到底还是携着妻子在他爱的女人面前出现，他希望她回避。看着梁笑笑大口喝着酒，她对勤奋说：“每一晚不喝晕了都过不下去。”念真内心酸涩，眼泪涌上来，大滴大滴的掉落在手背上。
念真想起在海口的公寓里，他们站在小阳台上的对峙。她说想成为他的妻子，她说想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屏幕上的方先生尚且愿意用一个谎言来欺骗梁笑笑，而让连一个谎言都不愿用来敷衍她。可她还是没办法恨他，她到底还是爱他。如果这场情爱只是一场博弈，那么她一开始就输了，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她用手抚摸隆起的腹部，这是她和让唯一的血脉连结。
电影行至结尾，梁笑笑在电话里和方先生告别，她将手机丢进海里的时候念真分明看到她内心的隐痛。音乐响起，观众起身离开，念真依然坐在那儿，直到主题曲也唱完了，才如梦方醒。
回去的路上，念真一言不发。簌簌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然而她不说，她亦不提，两个人只是默默的走着。
让的短讯在这一刻闪现在念真的手机上，“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至为想念，念真，你好么。”只是一条短讯，但念真心里的空落一下子被填满，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从口袋里掏出许久没有抽过的SEVEN STARS，点燃，狠狠的吸了一口。她想蹲下来休息，然而硕大腹部让她没有办法，于是念真在路边坐下来。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最终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话筒那端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念真从低声啜泣演变成痛哭，她止不住，无法说话，只是哭。簌簌抢过她手里的电话，狠狠的挂断。“苏念真，你真是够了！”
念真猛地站起来，“林簌簌，你凭什么挂我的电话？”
“你还要不要脸！你就这么下贱么！”
“是，我就是这样！你看不惯可以不看，不用你来管我！”念真说完愤怒的转身向前走。
簌簌也被激怒了，“你以为我喜欢管你吗？好，随你自生自灭，随便你！”
簌簌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念真还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她电话已经关机。簌簌有些坐不住了，她大着肚子，情绪又激动，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簌簌开始有点后悔，不该和她争吵的，她怀着孕，这样的时刻，争吵无益。
簌簌沿着回来的路开始寻找念真。夜色下，只有昏暗路灯光下高大杨树的倒影。兜兜转转了半天，终于在小区里的蔷薇丛旁找到了念真。她坐在地上，睫毛膏黏在脸上，一块块的黑色印记，如同鬼魅。簌簌伸手去拉她，念真握住她的手，抽泣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簌簌说：“我都知道，哪会真的不管你。起来，地上太凉。”她拖着念真起身，带她回去。
念真洗了澡，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两个人都睡不着，念真说：“我们喝一杯吧。”
“家里没有酒了。”
“我们出去喝吧，小区转弯有家韩国人开的小酒馆儿。”
折腾了一整天，换了干净宽松的衣服，念真渐渐平静舒缓下来。街角的韩国餐馆儿里依然灯火通明，几个刚刚下班的年轻男人在吃炸酱面，应该是从附近公司刚刚下班。念真要了两瓶烧酒，一个年糕拉面锅，热辣辣的吃下肚。
她说，簌簌，所有生命的相遇都是既已注定的，我与父亲，母亲，与你，与让，与腹中的这个孩子。我们曾经失散，这样的遇见不过是久别重逢。我到现在根本未曾清楚知晓什么是爱，对于让，也许我只是被他吸引，无法分清这感情的层次。我想要重新开始，簌簌，我想好了。
念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们不是同一个平行空间里的人，簌簌的成长轨迹再正常不过，有爱的家庭，健康的人生观。然而念真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带着破碎，需索和稀缺的情感。但这不妨碍她们成为彼此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林簌簌看到苏念真坦露在她面前的残缺、晦暗甚至是羞耻，她为她守口如瓶，并一肩担起她的苦难与无助。
她说，我看到自己内里的残破，无力成为一个人的母亲，无法给他耐心细致的照顾，也无法给予他宽厚与慈爱。我照见自己的人生，我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如同母亲的影子，我不能自私的让这个孩子降临世间重新遭受一轮苦难。明天一早去医院，做掉这个孩子。
你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医院，簌簌说。
念真和簌簌大口喝着热辣的烧酒，嬉笑着，起伏心绪逐一平缓，像是一场告别。
五个月，只能引产。躺在冰冷的产床上，念真感觉到坚硬的手术器具进入身体，一下，又一下，将这个孩子生生从母体分离。是个男婴。
念真醒来时躺在病床上，腹部重新变回平坦，如同摘除的病体组织一样那个孩子的尸体成为医疗垃圾。天光大亮，念真期待一个新的开始。
【12】
重新回到学校时已是大四，临近毕业，大家都在忙着投简历找工作。
拉姆来“仰望”和念真见面。
她坐在念真对面的沙发上，长发微卷松散。白色T恤，牛仔裤，眼睛里有揉碎的阳光。
“念真，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儿？”
“签了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明天就走。”
“终于梦想成真了，成为一个职业歌手，感觉怎么样？”
“前路茫茫。”拉姆笑起来，欢快的，爽朗洒脱。
“不如晚上大家一起吃顿饭，算是给你践行。”
“算了，不喜欢那种仪式形的告别。我只是想在临走前来看看你。”
“平措呢？听说你们分手了。”
“他希望毕业后回拉萨，两个人开家客栈，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说我虚荣，也许我确实虚荣，这么年轻，我想去看看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世界。”
“遗憾么？”
“我们要走的路不同，如果非要委屈自己去附和对方的想法倒不如各自幸福。”
“失踪了大半年，念真，你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病了，病了很久。不过，现在痊愈了。”念真手里握着退却了热度的温热咖啡，倚在沙发里，笑意盈盈。
一切风轻云淡，恍若初见。
拉姆走的时候大家都没去机场送她，平措也没去。各自安好，各自幸福，各自去追逐想要的生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不妥协，不委屈，还那么年轻，怕什么呢？总会遇见下一个人，像从未伤心过一样去爱。
簌簌考了崇桉一所学校的硕士研究生，她也将离开临州去往南方。
宿舍里凌乱的堆放着打包好的行李，看着簌簌忙着收拾零零散散的物件，念真有些落寞。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念真说。
“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
“先别收拾了，去吃碗面。”
像往常一样，两个人坐在学校的清真餐厅里要了两碗拉面。没有冷气，餐厅闷热像是一个巨大蒸笼。谁都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热气腾腾，大颗汗珠滚落。身体里的水分被提取释放，变成汗液流淌，于是不会流泪。
“有什么打算？”簌簌抬头问念真。
“最近店里的生意一直不好，打算盘出去。找一份工作。”
“学校最近在招行政岗，你试试。”
“嗯，试试。”
“挺好，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你说过要重新开始。念真，你好好过日子。”
念真突然笑了，眼睛弯弯的，依然如少女般天真明媚。她说：“我努力！”
那年夏天，临州干旱少雨，滚烫阳光炙烤着，柏油路像是要融化掉。
离开学校才发现，从前那些所谓的隐痛和无奈在生存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停止向父亲领取生活费，念真第一件要面对和解决的事是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报考学校岗位的人极多，苏念真再骄傲也好，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混迹在人群中去竞争一个用以谋生的位置。清早，她站在操场上，等待考场开门。身边是叽叽喳喳相互交流经验的人，让她烦闷。留在这个到处灰蒙蒙的北方城市，一个人，一份百无聊赖的工作，一眼望到底的日子。连念真自己都觉得讶异，到底在干什么呢？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她打电话给让，然而未等电话接通，她又匆匆挂断，如此，反反复复。念真默默用力，试图断了全部对让的想念和幻想。
千军万马的争夺，苏念真最终败下阵来。她没心思复习，自是没有考上。然而，在成绩公布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念真接到电话，通知她准备上班。她并不诧异。苏念真的父亲在临州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出面解决，即便她考不上也没关系，他有能力也有办法轻而易举的帮她。果然，晚上他打电话给念真。他说：“念真，我知道你不愿意来我的公司，工作的事给你办妥了。我知道这些年和你妈的事给你影响太大，但，你是我的女儿，不论怎样爸爸是爱你的。你好好上班，踏踏实实的生活。”
许多年了，父亲第一次直接的袒露对她的感情。念真着实是被感动了的。她最后还是接受了父亲的帮助，也是第一次，念真不再执拗。
人人羡慕的工作，朝九晚五，轻轻松松。办公室里大多是已婚又有孩子的中年女人，谈论话题自然都是绕着老公孩子。谁家换了房，谁家换了车，谁的老公高升了，谁的孩子出国读书了。铺天盖地，絮絮叨叨，念真置身其中觉得窒息。她已收起牛仔裤和球鞋，试图从外表的改变得到内心的平衡。绾起长发，穿上洋装，高跟鞋，质地柔软的大衣，提着小羊皮的手提包，她却时常看到从前那个裹了军绿色工装大衣在冷风里穿行的时刻。看着镜子，眼前这个画着淡妆衣着讲究的女人是谁？苏念真么？她觉得这样陌生，像是穿戴着一副别人的皮囊。
离开海口即将两年。又是一个春节。窗外夜空跳跃绚丽焰火，光彩耀眼，又转瞬熄灭。站在窗前，念真收到让发来的短讯。
“你走了两年，又是一个春节，念真，你在临州还好么。我很想念你。”
短短几字，念真看了很久。反复摁亮手机，一遍又一遍的阅读。两年了，那些行驶在东线高速上的时刻，那些在海口狭小局促的公寓里相对峙的日夜，那个尚未出世就被他和她放弃的男婴，都已过去。念真只字未回，只是按下删除键。
她想起Soul，她们已很久没有联络。
在深夜打电话给她。那个男人已经离婚，可是他们还是分手了。Soul说，想要一段光明磊落的关系，已经回去家乡工作，遇到了适合一起生活的人。念真，她说，我准备结婚了。
眼前浮现的依旧是第一次在Blog上看到她那张照片里的样子。乌黑长发，高高瘦瘦的，笑容明媚。她说，Soul，得知你开始了全新的踏实的生活，我比任何人都觉得安心。想起那年深夜在机场准备去往海口，等待夜航的大多是昏昏欲睡的西人。打电话给你，关于那些相似的记忆，我们聊了很久。你毕业，在离家之外的另一座城努力的找工作，听你诉说独自在外的艰涩，没想到看似瘦弱的你竟持有如此长久的韧性和毅力。记忆的能量极为强盛，它吸附着过往，一经触碰便会抽丝剥茧的暴露真相，难以控制。你放弃执拗回家，找到愿意与之结盟共同抵御人世荒芜的人。我知道，你已将那隐蔽的记忆巢穴封存。亲爱的，愿你从此将拥有一片崭新的天地。
母亲吞下大量安眠药，被送去院。念真决定搬去和母亲同住。十七岁开始，念真很少与母亲见面，因为难以面对她歇斯底里的哀怨。
念真提着一小只行李箱搬去母亲的公寓。
“你是可怜我吗？”母亲用尖刻的语气问念真。
“妈，你能别这样吗？”念真不想吵架。
“我怎么样？我不需要你可怜。你不是不要我吗？你不是选择跟着你爸爸吗？还管我干什么？”母亲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念真。
“我不是特地搬来陪你了么。”
“谁要你陪啊？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你要我怎么样啊？十五岁开始，每天都在担心你和爸吵架，看到家里地上摔碎的碗和盘子，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样，让我也极度缺乏安全感，你满意了？”念真内心积蓄太久的怨怒最终在这一刻爆发，她知道语言句句如刀，可她没办法控制。
母亲不做声，抬头看着念真，很快她的头垂下去，痛哭起来。
许多年以后，念真每每想起这个时刻都愧疚不已。念真忘记母亲在成为她的母亲之前，首先是沈月安，一个有思想和个体情感的女人。她站在受害者的角度用道德的枷锁劈杀母亲，那她自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