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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识贱人真面目

十月初,在官方场合,皇帝和宰执大臣们定下了皇子人选,就是前些时段里提过的,由仁宗和曹皇后各自主婚的“十三”。

十三是宋太宗第四个儿子商王赵元份的儿子濮安懿王赵允让的第十三个儿子,名叫赵宗实,生于明道元年(1032年)正月初三,因为仁宗的头生儿子早死,4岁的时候他进皇宫生活。8岁的时候,他被退还王府,因为仁宗生出了第二个儿子。

噢,他生来就是一个预备役啊!

这时他已经近30岁了,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优秀青年。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他的生育能力,这时他已经有3个儿子1个女儿,再想一下他父亲的生育能力,天哪,一共有28个儿子!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宋朝从真宗开始,两代皇帝生儿子比干掉李元昊还费劲,这一下肯定彻底解决问题。

一劳永逸了!

选定了人,开始进入官方程序。要确立一个太子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是一个行政官衔,太子和官员一样,得循序渐进一级一级地升,才能升到帝国接班人的位置。第一步,先升闲散宗室人员赵宗实为泰州防御史、知宗正寺。

这是个小官,前面的防御史就算了,他不可能出京到泰州去报到。知宗正寺嘛,就是管理在京皇族人员的负责人,很不起眼。但无比光明辉煌的人生就在前面不远处,让人流口水的前程突然从天而降,想一下是多大的惊喜啊。

一步登天,皇太子啊!还有人会拒绝,会犹豫,会哭着喊着说我不——吗?答案是有。要说这也不奇怪,在中国古代,尤其是宋朝,有学问、有修养的人像春天水塘里青蛙的孩子们那样多,个个儿都把前程、钞票看得比命还重要,却板起脸来说:“不,我不够资格,绝对不当!”

一般来说,要来来回回地谦让三到六次不等,这样才显得自己德高望重。这位赵宗实就是这样,他躺在家里,先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父亲赵允让刚死,守孝期间万事不干,拒不接受任命。这好办,国家有明文规定,重要人员的爹妈死了,可以夺情起复,不耽误工作。可是,他接下来便表现得像块滚刀肉,怎样切都切不动。

他的拒绝就有些出格,对此非常有涵养的仁宗都有点烦了,对韩琦说:“他这样,那就算了吧。”根本就没多大兴头的事,以为谁会逼着他当吗?

事实上这也是大宋帝国国运的一个转机,如果真的就此把这个人否定,后面那些悲剧就都不是那个样子了。可惜这时当宰相的偏偏是北宋百余年间,论硬度能排到前七的韩琦。韩相公一口回绝道:“此事岂可中辍?请陛下写亲笔诏书,让宗实知道这是圣意,自然就听命了。”

但事情就是这么邪,天大地大圣旨最大,可赵宗实就是不听话。他赖在床上不起来,一口咬定自己病了,让皇宫里的传旨太监来来回回跑了18趟。

后来,赵构要岳飞火线班师用了几道金牌?12道。大军在外都能调回来,可一个在京的闲散宗室人员居然就敢不动弹。最绝的是,臣子接旨有规矩,领旨要谢恩,回绝要辞表,18道圣旨换回来18道辞表,其中得利的人,居然是濮安懿王府的记室孟阳。

赵宗实跟孟阳说了,每写一道辞表给你10金,18道写下来记室先生发了笔小财,赚了1000多贯。事情到了这一步,韩琦等人也觉得不对劲,肯定有什么事让赵宗实不安,能是什么呢?

想来想去,大家这样猜:肯定是名分不对,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这样的官衔说明不了问题。那好吧,我们大家提请直接把他定为皇子。这个提议由韩琦首倡,欧阳修附和,被枢密使张异怀疑,最后找翰林学士拟旨时都被拒绝了。

张异面对面地问仁宗:“陛下不疑否?”仁宗答:“朕欲民心有主,只要是姓赵的就行了。”算是过了审核关,下面是韩琦在翰林学士面前碰壁。当时的学士王珪根本就不相信他,第二天当面请仁宗下令之后,才有了明文圣旨出台。

宋嘉祐七年(1062年)八月七日,全体在京皇族齐聚大内,由仁宗宣布赵宗实成为皇子,并正式改名为“曙”。

从此,他就是宋朝的唯一继承人。这时应该登台亮相了吧?当年老祖宗赵匡胤陈桥兵变时被强迫换衣服,也只是推辞了一下;他本人的重孙子宋钦宗兵临城下时被老爹推上去当挡箭牌,也只是哭了一晚上。

赵曙倒好,到了这一步,还是那一句话:“不当,就是不当!”充分地表现出个性的顽强。最后仁宗终于烦了,决定让这个干儿子懂点人事。

派在京皇族管理员抬着一顶小轿去,先给他上上课,让他明白,不管是闲散宗室,还是太子,你都是帝国成员,皇帝有命,必须遵从!然后再把他抬进宫来。

想得不错,也得人配合。赵曙的反应无论如何让人捉摸不透,他把回话精简成了8个字:“非敢邀福,以避祸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至高无上、人间独大的皇位,居然对他是个祸患?韩琦、欧阳修甚至司马光都在挠头,这人到底是真的不想当,还是仍然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个疑问是宋朝的终极问题,这时谁也想不明白,要到三年以后这个人快死的时候,才能知道真相。那时韩琦等人早就骑虎难下,被他累得要死。

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和这人站在一起,当个有始有终的忠臣。

回到现场,事情一直拖了20天,到了八月二十七日,皇子大人终于起床了,他坐上小轿进了皇宫。之所以还是同意了,官方记录显示是那位了不起的王府记室孟阳的功劳。当时赵曙一个劲地强调有危险,孟阳提醒他:“现在已经是皇子了,天下人都知道,就算你现在请辞得准,回归王府,就敢保证没有后患了吗?”

一句话,你曾经是帝国的继承人,就永远贴上了这个标签。

赵曙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对啊,这个我没想到,于是立即就上轿进宫了。就是说,躲也没有用,才索性出头的。

从这时起,赵曙的贤德之名就传颂天下了,他视皇位如祸患,与上古时拒绝接任尧舜当皇帝的贤人是多么像啊。尤其是他进宫的那一天,全家老小加上奴仆不过30多人,行李非常简陋,跟平民百姓没有区别,最特别的是藏书丰富,积屋满箱,典籍俱全。

非常符合文官集团的价值标准!他们四处宣扬,赵曙是天造地设的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个人啊!其实他们都看错了,这人是一头欲望被压抑得太久的饿狼。

这种欲望被继续压抑着,太子的位置被证明是火上浇油,让这个人更加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人类的天性决定了只有对某件事超级在乎时,才会表现得反常。

由此,才能解释后来为什么发生了那样蹊跷的事。

这时谁也没有发觉这一点,包括阅历丰富、阅人无数的仁宗皇帝。他对这个自己曾经收养过的养子是真的疼爱,自从赵曙被接进皇宫,就一直带在身边。尤其是到了年底时,由全体宰执、近侍、三司使、台谏官、主兵官以及宗室、驸马来陪伴,带着他两次进入龙图阁、天章阁,参观祖宗遗物。

把他扶上太子宝座,再送一程,让他能坐得稳。

那一天,仁宗回望前尘,抚物追思,眼前的世界,这座皇宫他已经生活了54年,自从出生以来灾变不断,连生母是谁都曾经变化过……这是怎样单调又复杂的一生啊。时至今日,辽国、西夏、大理、吐蕃、交趾,周边所有国家都已和平共处,国内不识刀兵,百姓安居乐业,这一城的空前繁华虽然会渐远渐淡,随着国土的遥远被弱化,但谁也无法否认,他让百姓过上了从前不敢梦想的好日子。

这就是我的印迹……54岁的赵祯,在群臣环绕下微笑着传令摆宴,要与臣子们尽一夜之欢。这就是人生,尽管知道这些臣子服膺的只是皇帝的权力,而不是哪位皇帝本人。这一点在立太子的过程中,他已经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后来在立神宗时,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也不妨碍他与他们举杯共饮。人生、忠诚,也就那么回事吧。那一晚君臣同乐,一直喝到了深夜才散。史书记载仁宗特意叫韩琦近前来,亲酌了一大杯鹿胎酒给他,韩琦一饮而尽。

立储首功之臣。

这下子世界终于清静了吧,再也没有人能在仁宗的身上挑出毛病。于是,日子一天天平稳地过去,直到60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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