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殿内,李世民正在伏案批阅奏章。
曹娴双手捧一盏香茶来到李世民身边:“陛下已批阅甚久了,歇一歇吧。”
“这便批完了。”李世民放下朱笔,接过茶盏呷一口茶,放下茶盏,活动两下双臂,“朕欲于明日去那终南山中游猎,爱姬可愿随朕同往么?”
曹娴一礼道:“谢陛下厚爱,侍驾游猎乃陛下赐予臣妾莫大之荣幸。只是,臣妾亦知后宫嫔妃当有却辇之德,因之臣妾不敢去。”
李世民听了这话一愣,略一思忖道:“欸,朕此番游猎不同于汉成帝携班婕妤乘辇之游。那成帝罔顾皇家规制,特造帝妃共乘之御辇,欲与宠妾班婕妤一同乘坐招摇游玩,方为班婕妤婉拒之。朕此番行猎,乃因朕连日阅处出巡期间所积压之奏章政事,颇觉疲惫闷倦,想出去透透气,放松一下紧致心神,此其一。其二,本朝已多年无战事,鞍马弓刀已日渐生疏,可借此翻行猎,磨炼心智,加强武备。且此番行猎,为不扰民,朕要一改以往行猎昭告文武百官,着万余御林军护卫的浩大场面,只秘而不宣,暗中精选善骑射者百骑,作为左右,由卫尉卿刘师立率领悄悄出城,这亦是与以往秋狝迥然不同之处。朕想着,这偌大后宫之内,只你一人娴熟武功,与朕同往,正可令朕倍增奔驰豪气。当然了,朕尚须尊重爱姬意愿,若爱姬实在不愿去,朕绝不强勉。”
曹娴被君王这一席恳切之言打动了:“陛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且句句在理,臣妾焉有不从之理,臣妾去便是了。”
李世民点头道:“如此甚好。”
深秋的天空蔚蓝高远,一碧如洗,初升暖阳又给天际涂一层淡淡紫色。极目嵯峨终南山中,万木葱茏,绿茵匝地,山村旷野,撒一片火焰般金黄,阵阵携着花草清香的秋风,拂得人心中飒爽,陡增奔驰豪气。百骑猎手皆身着五色袍褂,乘虎皮鞍鞯骏马,簇拥着李世民和曹娴在山野间纵情驰骋。李世民跃马挽弓,见兔射兔见雉射雉,仿佛回到了当年扫荡群雄的战阵沙场。曹娴身着绛红战袍,足蹬鹿皮战靴,更显飒爽英姿,亦是不时张弓搭箭,百发皆中,斩获颇丰。
“陛下,前面林子里有狗熊老虎出没,且马行不便,还是往旷野上去撵鹿兔吧。”见前面林密沟深,山势崎岖,陪猎的卫尉卿刘师立不得不向君王进言。
“围猎意在加强武备。”李世民边说边打马向前,“若临战阵,哪里还管得了道路好坏,危险与否,只拼力冲杀便是。”仍是加鞭猛冲。
突然,一群野猪自林间蹿出,龇牙咧嘴吼叫着向李世民马前冲来。
李世民毫不惊慌,带一下缰绳,让战马向左面平地上一拐,然后张弓连射四箭,每箭皆中,射倒四头野猪。
领头的大牙猪见状怪吼一声,发疯一般向李世民扑来。野猪发怒,连虎豹狼熊都要怕它三分,李世民的御马吓得连连后退。此时前冲野猪的獠牙就要刺到李世民的左腿,只见曹娴滚鞍下马,一个箭步冲上来挺剑便刺,一剑刺中野猪臀部,被刺伤的野猪一跃转身,张开血盆大口,直扑曹娴,曹娴挺剑照野猪口中刺去,却被野猪獠牙咬住剑刃一抖,只听“嘭”一声脆响,剑已被折成两截。慌忙赶到的刘师立顾不得拔剑,翻身下马赤手空拳朝野猪扑去,把野猪扑倒在地,野猪翻身而起又扑向刘师立,却被已下了马的李世民仗剑一个突刺,野猪立刻倒地毙命。
刘师立已吓得脸色煞白,手指半尺有余的野猪獠牙道:“好险啊,若陛下与娘娘万一被伤,微臣回去如何向百官交代?”
李世民拽一把茅草擦擦剑上的猪血,哈哈一笑:“爱卿啊,朕当年为天策上将,爱卿为天策府左亲卫,不记得天策上将驰骋疆场仗剑击贼模样了?为何今日竟惧怕成这样!”
刘师立擦擦头上的汗:“昔汉高祖以马上得天下,不以马上治天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怎可逞雄心于一兽呢?”
李世民又大笑,纵马飞驰,率众人登上一个高坡。登高远望,长天澄明,秋阳绚烂,远近壮阔绮丽河山尽收眼底,不禁勾起帝王如潮诗情。李世民敞开衣襟,一任凉爽秋风拂入胸怀,朗声而诵:
出猎:
山间皑皑冷霜凝,岭上炎炎烈火红。
骁骑雕戈穿云雾,陈弓羽箭越长风。
惶惶怖兽潜幽谷,悚悚惊禽散翠空。
执锐皆因强武备,披坚非为悦林丛。
刘师立赞道:“好诗,好诗,真乃好诗也!陛下武能安邦定国,文可经天纬地,这诗人情怀亦是气贯长虹,吞吐宇宙啊。‘执锐皆因强武备,披坚非为悦林丛。’陛下行猎为的是加强武备,保境安民,如此深仁大爱,古来帝王能有几人?陛下真千古圣君也。”
李世民手指刘师立笑道:“爱卿所言过了,过了。”说着笑意吟吟看身旁曹娴一眼,“爱卿可知,曹修仪诗才远在朕之上么?”
刘师立忙点头:“娘娘甫一进宫,微臣便耳闻娘娘才思绝伦,当此之时,惟愿亲聆为快。”
曹娴玉颜微微一红:“陛下谬赞,令臣妾愧怍难当。陛下大作既出,臣妾岂敢狗尾续貂!”
李世民大不以为然:“欸!爱姬莫要过谦嘛!你只管放胆吟来,也让刘爱卿开开眼界。”
刘师立也是目光殷切地看着曹娴,连连点头。
曹娴见推辞不过,只得说道:“圣命难违,臣妾只好勉为其难了。”随即吟出:
伴君秋狝至终南,火树苍岩映远岚。
小可诗思羞作赋,风光道尽是天颜。
李世民笑对刘师立道:“看看,看看,曹修仪终还是过谦。恰恰相反啊,曹修仪是恐绣口一开,朕之拙作便黯然失色呢。”
刘师立道:“即便如此,娘娘文思敏捷若此,也让微臣大开眼界了。”
李世民看一看天色,说道:“天色已晚,朕要重温当年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刘爱卿,速命卫士架设军帐,朕要与你等就地过夜。”
落日余晖下,军士们依山傍坡,于树林旁搭起一个小行宫,一共围成四层帷幕,把皇上和娘娘的寝帐围在正中……
同一个傍晚,一名名叫邢焯的男子和一名道士正在一间密室内密谋着一场杀戮之举。这邢焯本名李承焯,乃已故太子李建成之子,三十一二岁年纪,生得方面大耳,豹眼猩唇。当年玄武门之变时,正值李承焯游猎并夜宿终南山中,遂逃过一劫,此后他隐姓埋名,豢养死士,图报杀父之仇。道士法名雁门真人,五十多岁年纪,矮瘦身材,窄长脸膛,面似淡金,八字眉,三角眼,头戴黑缎子平顶道冠,身穿八卦道袍,腰系丝涤,脚穿水袜云履。早年曾为幽州大都督、卢江王李瑗的幕僚,玄武门之变后李瑗谋反被诛,他遂隐居江湖,后遇邢焯,便协助后者做起了谋弑之事。
这次密谋,缘于邢焯得到的一条重要消息:李世民今日一早出宫前往终南山行猎去了。邢焯以为这是上天赐于他的报杀父之仇的绝佳时机。
道士问他:“此讯公子是自何处得到的,确属可信么?”
邢焯道:“此讯乃韦贵妃胞弟韦恒亲口对我所言,定然可信。那韦恒说,李世民出宫之后,其姐姐贵妃娘娘便到他韦恒府上撒怨气,说,皇上只带百骑侍卫出宫至终南山行猎,还带上了近日新纳入后宫的一位曹姓乡野女子,抱怨皇上此举甚是有违皇家规矩。你看,此话说的不是甚有来由么?”
道士点头:“嗯,听来倒是如此。”但他还是心存疑虑,“请问公子,你是如何与那韦恒结识的,他为何肯将皇家如此机密之事告知于你?”
邢焯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与韦恒之舅父、永泰粮行行主汤巩早有过往,曾助他做成了几宗大生意,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自然我也从中获益匪浅。由汤巩引荐,我进而结识了韦恒,其后我以非常之手段为韦恒灭掉了其宦途上的政敌,由此我与他便成了莫逆之交,他与我自是无话不谈。”
道士又问:“你可向他透露过你乃已故太子之子这个真实身份?”
邢焯摇头:“这个,我从未敢向他透露过。我深知,我一旦向他透露我的真实身份,他为避与我这样的人交往招致杀身之祸,定将与我断绝交往,甚或将我擒住献于李世民也未可知。我当然不会自招其祸。故此,时至今日,他只知我姓邢名焯,对我的真实身份与姓名仍一无所知。”
道士道:“如此甚好。看来,李世民此番出宫行猎,确为公子复仇之良机。只是,他虽只带了百骑护驾侍卫,然那些侍卫必定是由御林军中精选而来,个个身强力壮武功高强,尽管公子手下猛士个个身手不凡,与之较量起来孰胜孰负恐也难以预料,故此番复仇之举当慎之又慎。贫道以为,强攻莫如巧取,选择最佳出手时机最是紧要。”
邢焯道:“道长所言甚是。道长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闻言李世民等人此番出猎,还携带了数顶军帐,料其是要在山野中过夜。我又曾得闻,李世民在既往多年戎马生涯中养成了早起外出遛马的习惯,想必明日一早他也会有此一举。我等即可乘他外出溜马之际将其射杀之。”
道士点头:“嗯,如此甚妙。”
秋日之夜,繁星满天,凉风轻拂,草虫唧唧,篝火微红。奔驰了一天的李世民已酣然睡去。曹娴却久久难以成眠,泛海离家后的一切,仿佛都在梦中,都那么飘飘浮浮的不真实,只有遥远的家乡的一切才是真实的。她的思绪飞过数千里,飞到了家乡,飞到了父亲、姐姐和乡亲们的身边,与亲人与乡亲在一起时的一幕又一幕相继重现在脑海中……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洇湿了鬓发,打湿了睡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