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盐碱荒滩上,一片一片的碱花在夕阳晚照下泛着点点白光,间或有一丛丛的芦苇和一簇簇的蓬蒿在晚风中簌簌抖动着干枯的身子,发散着萧索落寞的气息。当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之后,荒滩很快变得灰暗起来,愈显空旷寂寥,荒凉肃杀。
看天色已晚,曹富荣越走越急,终于很快追上了怀抱婴儿一路往前走着的王大海。
“来,快把孩子给我。”曹富荣急急地说道。
王大海停住脚步把熟睡中的婴儿递给曹富荣,问道:“我听那送孩子的人说,这孩子是你从海上商船里抱养的?”
曹富荣答道:“是啊。”
王大海不解地问:“我听我娘说,你家大嫂就要生了,怎么你还从外面抱养了一个?”
曹富荣道:“走吧,待你我边走边跟你讲这孩子的来历。”
曹富荣一路走一路讲着,暮色朦胧中已能模模糊糊地望见他们所住的龙王庙小渔村了。此时,从那小渔村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
王大海道:“是小孩哭声,定是你家大嫂已生了!”
曹富荣没有说话,胸腔里已涌起一股热流。
王大海又道:“我知道,老哥你一直盼着大嫂能给你生个大胖儿子,我说呀,天随人愿,大嫂这回生的定是个儿子!”
“也许吧。”曹富荣嘴上含糊应着,心里想的却是,“龙王爷已答应了我的求子之请,可不生的就是个儿子!”
这天清晨出海之前,曹富荣曾走进距小渔村一箭之遥的龙王庙(注:此庙位于现在的曹妃甸湿地附近,龙王庙村因庙得名,今庙已不存,毁于何时已无可考),向着龙王爷神像跪拜祈祷。此时他的眼前又清楚地浮现出当时的情形:
在香烟缭绕升腾中,他虔诚地跪在龙王塑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龙王爷呀,我曹家祖上世代单传,到草民这一辈上方有了我们两兄弟,可草民贱内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草民二弟曹富贵虽有一妻一妾,却至今皆未见生养。如今草民贱内第二胎就要临产了,龙王爷,您恩德无量神力无边,伏祈您降恩于我曹家,保佑草民贱内第二胎能生个儿子,以使我曹家传承有后,香火永继,草民曹富荣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罢他对着龙王爷塑像叩拜不止。
叩拜完毕,当他抬起头虔敬地向龙王塑像看去时,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忽见龙王塑像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一时大喜过望:“龙王爷,您答应草民啦?”接着忙不迭地磕头,“草民谢龙王爷送子大恩!”之后起身,几步跨出庙外,向着家中一溜小跑而去。
曹家一溜土墙草顶的五间房屋,坐落于小渔村的东面。东头三间,中间的堂屋兼作灶房,东面卧房住着曹氏兄弟的高堂老母,西面卧房住着曹富荣和妻子女儿。再往西各自单开门的两间,分别住着老二曹富贵的正房妻子甄氏和小妾程氏。
他兴冲冲跨进自家卧房,对躺卧在炕的妻子张氏兴奋地说道:“杏儿她娘,龙王爷显灵了!方才我去龙王庙向龙王爷神像叩拜求子,那神像竟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答应了我的求子之请!我们夫妻就要有儿子了!”
妻子因腹痛而皱紧的眉头稍有舒展,咧了咧嘴道:“是么?”
他认真地点一下头:“千真万确!那龙王爷对我微笑点头,我看得真真切切!”说到这里转对守在妻子身边八岁大的女儿道,“杏儿,爹爹要去出海打鱼,你娘身子不舒服,你莫再去拾柴草了,就在家中侍候你娘。”
…………
此刻,他恨不得一步就能跨进家门,好好看看他那刚刚出生的儿子。
当他脚步匆匆赶到家门口,急步跨进门时,竟差点与从门里往外走的他二弟曹富贵的正妻甄氏撞个满怀。
甄氏收住脚步往后退一步,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襁褓问道:“哟,大哥回来了?怀里抱的是什么?”
他回答:“是个孩子。”
甄氏眉眼往上一挑:“孩子?从哪里抱来的孩子?”
他回答:“是我从海上抱养的,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孩儿。噢,你大嫂生了?生的什么?”
甄氏眼中闪动着恼恨的光色,口气硬生生地道:“生的什么?你自己去看吧!”说着抬腿往屋外走去,对站在屋外看着门内这一幕的程氏一撇唇角。
甄氏的神色和话语使曹富荣为之一愣,心想她这是怎么了?但此时的他已顾不得多想,赶忙急步走进西面自己的卧房门口。
他哪里知道,在他的妻子生产之前,一场针对他将生的孩子的阴谋就已经在他的两个弟媳那里开始酝酿了。早晨他从龙王庙回到家向妻子述说他的祈祷求子经过时,他的话都被甄氏隔着窗户听到了耳中。
甄氏窃听到大伯子这一席话,马上快步走到西头屋子窗前,对着窗内小声道:“妹妹,到我屋里来,我有话对你说。”
曹富贵的小妾程氏应声出屋,随甄氏来到甄氏屋内,问道:“姐姐又见着了什么稀罕事,话音儿神神秘秘的,都不敢出大声儿?”
“嘘——”甄氏把右手食指竖到嘴上呼一口气,“小点声。你猜,方才我听东屋大哥对大嫂说了什么?”
程氏秀睫一挑,眼睛疑惑的光色中不无兴奋与好奇:“说了什么?你快说!”
甄氏压低声音道:“方才我听大哥说,他刚刚去了龙王庙进香求子,那龙王爷竟微笑着对他点了头,答应了他的求子之请!”
程氏眉头微微蹙起:“此事当真?”
甄氏道:“这还有假?我可是亲耳听得真真切切!”
程氏马上露出一脸的不平之色:“那龙王爷也真是的,怎就如此偏向他们夫妻,对你我却毫不开恩呢?”
甄氏撇撇嘴道:“也许是他求子心切,便看走了眼呢,若是如此,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程氏冷哼一声:“无论生男生女,总归是要生了。你我姐妹皆尚未开怀,他们夫妻却是一个接一个生起来无尽无休了。他一个打鱼人,打来的鱼虾能卖几个钱?他几口人吃喝穿戴一应用度还不是靠我们先生所挣的银钱来开销?”
甄氏接上话头道:“这倒罢了,还远不止于此呢,你我姐妹若是总不见生养,我们先生创下的这份家业将来皆要由他那一支子孙来承继,先生一生的辛苦才叫为人作嫁呢。”
程氏眉眼一挑,似乎有了主意:“明晚先生便要回来过夜,你我何不向他挑明此中情由,好让他早作打算?”
甄氏又一撇嘴道:“他呀,你又不是不知,一来心软,二来呢,他与东屋的终究是血脉相连,拉不下脸面,此事还须由你我来斡旋。”
程氏面现茫然之色:“你我又能如何斡旋呢?”
甄氏看向对方的目光中不乏轻蔑意味:“你呀,心思都用在不当用的事上了,就不能在这事上多用些心?对你说,早先我看过一些命相之书,在这上头也算略知一二,我算着,东屋即将出生的娃与你是相克的。”
程氏眉睫一跳,眼中已蓄满惊疑光色:“是么?你可莫吓唬我呀。”
甄氏白她一眼:“我吓唬你做甚?信不信由你。”
程氏眼中惊疑光色瞬间化为忧虑:“若果真如此,又能如何?娃一旦生了,总不能掐死吧?”
甄氏面上一阴:“不能掐死,便没有别的办法了?”
程氏一脸的疑问:“有甚办法?”
甄氏抬手拍拍胸口:“用这里想啊。”
至此,一场阴谋开始拉开了序幕……
急步跨进西屋的曹富荣,一眼就看见躺在炕上的妻子身侧躺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忙问道:“杏儿娘,生了?是男还是女?”
张氏欣慰地回答:“是女孩儿。”
曹富荣马上皱起眉头:“又是女孩儿?”
张氏问道:“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曹富荣道:“是我从海上商船上抱养的一个刚出生的女孩儿。”
杏儿惊喜地下了炕,看着曹富荣怀里的婴儿道:“呀,爹爹又抱来一个小妹妹?”
此时东面卧房传来曹母的呻吟声。
曹富荣把怀中的婴儿朝杏儿怀里一送,说道:“杏儿,接着你这个小妹妹,爹爹去东屋看看你奶奶。”
东屋一片漆黑。黑暗中只听曹母在炕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
“娘,您头疼又厉害了?”曹富荣嘴上问着,把炕梢放着的油灯点上了。
在炕上闭目而卧的曹母并不答话,仍旧不停地呻吟着。曹富荣上前用双手食指和中指给她揉太阳穴。
揉了片刻后,曹富荣低下头把嘴凑近曹母耳边问:“娘,头疼好些了么?”
曹母皱起眉头:“哎呀,你揉得不对劲儿,轻一点儿。”
曹富荣忙道:“好,好。”揉了几下后又把嘴凑近曹母耳边,“这样成么?”
曹母道:“不对!不对!去喊她二娘三娘过来!”
曹富荣对着门口抬高声音道:“杏儿!去!喊你二娘三娘过你奶奶屋里来!”
此刻,甄氏和程氏正聚在甄氏卧房内嘀嘀咕咕说着孩子的事。
程氏道:“大嫂刚生了一个,大哥又抱来一个,这个家一下便多了两张嘴,吃的穿的要增加多少开销,还不都得靠我们先生来负担?”
甄氏道:“何止如此?我说过的,我算着,大嫂生的孩儿是克你的,大哥抱来的孩儿与大嫂生的孩儿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自然也是克你的,两个孩儿都克你,若不想个法子破解,你定有不虞之灾!”
程氏惶急地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甄氏道:“你光着急又有何用?须动心思想个万全之策。”
程氏急切地问:“想个什么万全之策呢?”
“你呀,到正经事上,还须靠姐姐我。”甄氏双眼一眯又睁开,“不妨如此……”说着把嘴凑在对方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这个主意不错。”听完对方的话,程氏点头赞许,“他兄弟二人于老太太都是极孝顺的,为着不碍老太太的福寿,不由他二人不答应。”说到这里忽又想起什么,“若要请大仙来为老太太作法禳灾,西邻的王婆婆就是位大仙——”
“亏你能想到她!”甄氏打断对方的话,“你又不是不知,她与东屋大嫂亲近得如同一家人似的,她又极不待见你我,会依着你我之意去做?或许会适得其反,弄得你我下不来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