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娴秀眉紧锁,一路无语,乘辇回到含风殿,急奔至内殿,从红儿手上接过悯儿,紧紧搂在怀里,俯首将如玉面颊贴在悯儿白皙稚嫩的小脸儿上,已是秀目盈水,泪如雨倾……
自从有了悯儿,她的一颗心就全系在了悯儿身上。悯儿就是她全部的幸福,悯儿就是她全部的希望,拥有了悯儿,她就拥有了一切,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悯儿的一声笑,会让她心花怒放,悯儿的一声哭,会让她揪心灼痛。看着悯儿稚嫩俊气的小脸儿,看着悯儿似已善解人意的澄明透澈的眼睛,她恨不能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化成水,化成温情脉脉的水,来温暖悯儿,沐浴悯儿……
可是,今日的悯儿却不像往常那样乖,显得烦躁不安,老爱哭闹。该喂奶了,喂他奶,却不像以往那样,一含住**就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吸吮吞咽,而是一让他含上**就吐出来,紧跟着就“哇”地一声哭起来。反复多次,总是如此。
曹娴一下子慌了神,问红儿和墨菊,悯儿是不是吃了别的什么了?她俩都摇头说没有。
红儿和墨菊是与曹娴最为贴心的两名侍女,所以曹娴去感业寺进香时,特意把她俩留下来照看悯儿。然而,为什么自己离开悯儿不到半日的时间,悯儿便病了呢?
曹娴急差人去传太医来。
工夫不大,专给宫内少儿诊病的张太医和陈太医就赶来了。给悯儿切了脉,两名太医互看一眼,张太医就问道:“请问娘娘,除了奶水,是否还给小皇子喂食过别的东西?”
曹娴看看红儿和墨菊,见红儿和墨菊都怯怯地摇头,于是回答:“没有。”
两名太医又互看一眼。
曹娴神色急切地问道:“请问两位太医,悯儿患的是何病症?”
陈太医略一沉吟道:“禀娘娘,小皇子如未服食奶水以外的不洁之物,哭闹厌食当为肝气不舒,脾胃不和所致,臣等开上几味药,煎后辅以糖水送服,即当见效的。”
药方开出,曹娴命红儿去太医院将药取来,亲自煎好,兑上糖水喂悯儿,没想到却总是喂不进去。每当汤匙沾上悯儿嘴唇时,悯儿都摇晃脑袋躲避,勉强喂进一口,就立刻吐了出来,仍是号哭不止,哭累了就沉沉睡去,睡醒了又哭。
两天过去了,悯儿仍是一口奶不吃,一口药喂不进,原本白白胖胖的小身子越来越瘦瘪下去,再也哭不出声音。
往日,李世民视朝后回到后宫,总要抱起悯儿看个不够亲个不够,如今,眼看自己倍加疼爱的小皇儿病成这样,曹爱姬亦因此几日水米不进,人已憔悴得像变了个人,他怎能不忧心如焚痛彻骨髓!一时间,极度的焦躁使他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快去!命所有太医都到含风殿来!”
他俯下身子,看着已奄奄一息的悯儿,眼中充满哀痛的光晕:“皇儿啊,你可不能离父皇而去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小皇子黄瘦的小脸上。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太医们个个气喘吁吁地奔进殿内,一声声参差不齐的“参见陛下”出口的同时,已尽跪伏于地。
李世民抬起煞红如血的眼睛扫向跪了一地的太医们,声如浑铁击石:“你们为何治不好皇儿的病?”一时眼内喷火,似要把每一位太医的身体点燃,“速为皇儿诊治,若治不好皇儿的病,你等……尽皆为皇儿殉葬!”
众太医窸窣一颤,一个个抖抖地站起来,轮流为小皇子切脉。切完脉,依次走出内殿,聚于一处商议治疗方案,却是有的噤若寒蝉,有的微微摇头,有的仍为君王的那句话惊悸得面色灰白浑身颤抖不止。
李世民从内殿出来,面沉似冰:“请问诸位,皇儿患的究竟是何病症,当如何诊治?”
众太医慌忙呼喇喇跪倒,低着头你偷眼看看我,我偷眼看看你,都不敢言声。
李世民剑眉一挑,目光似霜刀雪剑:“都聋了哑了?为何不说话?”
一年纪和品级都最高的蔺姓太医起身趋前两步复又跪下:“回奏陛下,我等为小皇子诊了脉,又看了小皇子气色,大都以为……大都以为……”
李世民断喝一声:“莫要吞吐,快讲!”
蔺太医道:“大都以为小皇子是服食了慢性致毒之物。”
“嗯?”李世民剑眉倒竖,目喷烈焰,“此话当真?”眼睛一扫其他太医,“你们都说说,是这样么?”
太医们声音参差不齐地回答:“是。”
正在此时,内殿忽传出一片呜呜呜的哭号声。
李世民浑身一震,眼中火焰顿时湮灭,已凝成两潭死水,身子晃了两晃,似要跌倒,太监钱福赶忙来扶,被李世民一抖胳膊挡开,继之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内殿走去。
内殿里,悯儿已气绝身亡,曹娴刚刚撕心裂肺地哭出一声,就昏倒在悯儿床边砖地上。红儿和墨菊赶忙把她架到旁边卧榻上,一迭连声呼唤起来:“娘娘,你醒醒,娘娘,你醒醒……”
李世民走进内殿,本欲奔向悯儿床边的,一当见到如此情形,急奔至曹娴卧榻边,大声呼唤:“爱姬,你是怎么了?”
红儿、墨菊和其他几位侍女赶忙跪下,异口同声道:“陛下……”
李世民顾不得理会她们,向殿外高声道:“速传太医!”
三名太医慌慌奔进内殿,跪伏着为曹娴切了脉,向李世民奏道:“娘娘是因受了强烈刺激,一时急火攻心晕厥过去,待臣等于娘娘人中等穴行过几针,便会醒转来的。”
李世民正看着太医为曹娴扎针,耳边忽响起莺声燕语:“陛下,臣妾有话说与陛下听。”
李世民一扭头见是韦贵妃,便道:“你说吧。”
韦贵妃眼波闪闪,望一眼旁边众人,轻语道:“陛下可否移步说话?”
“嗯?”李世民疑惑地看向她,只见她一双俊俏水目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似有当众不能出口的隐秘,就起身向外走去。
来到外殿,李世民道:“爱妃有话请讲。”
韦贵妃就附在李世民耳边,小声将那日她与曹娴去感恩寺进香巧遇孙亮之事说了一遍。
李世民眉峰一抖,充满疑惑的目光直直射向对方眼睛:“你的意思是……”
韦贵妃赶忙低头一揖:“臣妾只是将亲眼所见之事告知于陛下,个中蹊跷,还请陛下圣断。”
李世民略一思忖,摇摇头道:“不会的,悯儿这一病殁,曹修仪已悲痛欲绝。”
韦贵妃仍低低而语:“难道不会是……欲盖弥彰么?”
“嗯?”李世民如星目光向她一扫,随即黯淡下来,“目下先办悯儿后事,余皆容当后议吧。”
埋葬了悯儿,曹娴已心如死水,整天不说一句话,饭也吃得极少,早已失了血色的清丽容颜愈发憔悴了。
在如此情势之下,李世民本想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与不快,不再给她已破碎的心雪上加霜,可韦贵妃的话却随时会响起在耳边,这日晚间将息之时,终于隐忍不住,便似随口问道:“爱姬可还记得,悯儿是自何时发病的?”
旁边斜靠在床栏上的曹娴声音微弱地回答:“那日臣妾自感业寺进香回来,便发现悯儿病了。”
李世民尽力使自己的表情和口气平淡一些:“那日,是谁在看护悯儿?”
曹娴努力打起精神回答:“是红儿与墨菊,哦,紫霞也在。”
李世民又问:“爱姬可曾问过她们,是否给悯儿喂食过别的东西?”
曹娴道:“臣妾曾问过她们,她们都说没有。”
李世民再问:“她们都是爱姬可信赖之人么?”
曹娴略顿一顿,回答:“红儿与墨菊,平日与臣妾最是贴心,该是可信赖的。”
李世民道:“那个紫霞呢?”
曹娴又顿一顿,回答:“紫霞性情似简淡了些,不过做事一直是妥妥帖帖的,倒也说不上她哪里不好。”
“哦……”李世民略一沉吟,还是转了话题,“爱姬去那感业寺进香之时,可曾见到了什么人?”
曹娴听了这话一怔,木然的神情稍稍一敛,变得有些专注起来:“见到了孙亮。”
李世民仍不动声色:“是么?他去感业寺,爱姬事前可曾知晓?”
曹娴听此一问,眉心立刻打结,目光变得肃然:“事前他并未告知于臣妾,臣妾怎能知晓?”
李世民仍不急不躁:“此事,爱姬可未曾与朕讲起过呀。”
曹娴漠然目光中倏然沁出缕缕复杂光色:惊诧、沉痛、瑟瑟黯然:“自那日至今,陛下与臣妾皆为悯儿病患之事忧心如焚,哪里还有心思去讲旁的事。再说,与那孙亮一见,纯属不期邂逅,算得什么大事?又有何必要向陛下讲起它?”
“是么?”李世民似乎是以并不以为然的口气,掩饰着内心的尴尬。
曹娴强撑着坐正身子,痛苦,失望,噬咬着她的整个身心,已经干涩的娇唇更是没有了一点点鲜丽的血色:“陛下如此诘问臣妾,难道以为悯儿亡故与那日臣妾与孙亮见了一面有何关涉?”
李世民眼中掠过秋后朔风般的寒意:“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倒反过来问朕?”
曹娴本已失神的眼中,已盈满凄楚哀绝的泪光,声音亦凄婉哀怨:“陛下,杀了臣妾吧。”
“什么?”李世民双目圆睁,大感震惊。
曹娴和着血泪的话语,字字诛心:“一个为了与人偷情而残杀亲生骨肉的女人,不是比虎狼还要残忍,比蛇蝎还要狠毒么?即便杀她一千回,剐她一万遍也不足以惩其深重之罪孽,不杀不剐,天理不容啊。”
“你,你,你怎能如此说话?”李世民握着坐椅扶手的手在微微颤抖,嘴唇在微微颤抖,说出的话也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曹娴并不看他,声音冷得如寒潭凝冰:“陛下乃文治武功、豪气经国的盖世英雄,是万民景仰、万国朝贺的天可汗,却与这样一位坏女人同床共枕,难道不怕遭天下人耻笑么?”
“你,你在讥讽于朕?”李世民冷峻的面庞变得一片灰白,额上已有细密冷汗沁出,自他践嗣大位以来,还没有哪一位后宫妃嫔敢以这种言语和口气与他说话。
“臣妾不敢。”曹娴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清风拂过,她的一颗心,已荡不起一点点希望的微澜,“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陛下是如何爱上臣妾的?是缘于在红石滩之时臣妾于陛下有过救驾之举么?”
李世民闻言,先是一怔,继之忽一下站起身来:“不!不是缘于救驾!朕坚信,诗言志,诗心便是人心,正是那一回红石滩梅林中你我吟诗唱和,朕从你的诗中,见出了一位女子的冰清玉洁,一尘不染,见出了一位女子的卓异才学,绣口锦心,缘于此,朕方钟情于你的!”
“那,如今的臣妾怎就不是彼时的臣妾了?是臣妾入宫以后变了呢,还是当时陛下根本就未曾把臣妾看透呢?”
“你……”一向以博闻善辩著称的帝王此时倒口拙起来。
曹娴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臣妾一直以为,陛下乃天纵之英,旷世之杰,胸襟博大无疆,可囊括四海,可气吞山河,万没想到在一个‘情’字上却不能免俗,一闻风声鹤唳,便乱了方寸,迷了心智,竟是杯弓蛇影,一叶蔽目,一个能容得下乾坤万象的偌大胸怀,竟容不下一个孙亮!”
这一席话,说得酣畅淋漓,义正词严,字字千钧。说罢,曹娴已是香汗如雨,娇喘吁吁。
李世民久久地呆坐于椅上,不动,无语。
他被强烈地震撼了。
这一番言语,如烈烈罡风摧枯拉朽,似滚滚洪流荡污涤浊,令君王豁然顿悟翻然猛醒: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不是立志要做一朝明君,一代英主么,不是一直以为自有海纳百川的度量,壁立千仞的气概么?为何到了儿女私情上,却是如此的小肚鸡肠,如此的狭隘多疑?
他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她。可是,在臣子面前从谏如流的他,在自己的爱姬面前,却一时放不下架子,抹不下脸面,站起身来,只说一句:“何必动那么大肝火呢?朕不是只随意对你提起,并未询问孙亮么?”说罢就走出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