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微微一笑:“爱卿切莫过虑若此。朕命你去见她,便是毫不疑你,充分信任于你。你是朕的心腹股肱重臣,耿耿忠心,日月可鉴,朕怎能疑你有串供之嫌呢?那紫霞欲求见你,此举本身便足可说明你并非她的同谋,因而她也不会与你串供。你若与她属同案共谋,她断不会求见你的,你乃她的救命恩人,她岂可恩将仇报将你牵连进去?故而你尽可放胆前往。朕准你去见她,是要你衔命而去的,你要向她申明大义,晓以利害,促她翻然醒悟,如实供述案情,以求从轻发落。杨爱卿,你看呢?”
暗夜如潭,星光惨淡,杨师道在牢头引领下,来到天牢门外。
狱卒打开牢门,牢头将一盏西瓜纱灯放置牢内,又让狱卒搬进一把明丝藤花椅,便都退出牢外,说一声:“杨大人请。”
杨师道缓步进入牢内,就听里面凄惨惨一声呼唤:
“爷爷……”
杨师道定睛看时,只见面前一女子已俯伏于地,发丝略显凌乱,衣饰倒还整洁,虽看不见其颜面,却一眼就可认出,此人正是紫霞。
杨师道跌坐在藤椅上,心中一阵揪痛,半晌方道:“霞儿啊,你,你真做出了参与谋害小皇子之事?你为何要做此等不仁不义之事啊?”
紫霞凄然的声音中透着决绝:“爷爷呀,孙儿至今记忆犹新,当年那场血腥屠戮,当今的陛下,杀我父王,霸我母妃,孙儿若非爷爷相救,亦早已死于他的屠刀之下,故而他与孙儿有不共戴天之仇。为报杀父霸母之仇,孩儿方决意如此行事的。他杀我父王,我便害他子嗣,正所谓一报还一报!”
杨师道闻言大为惊骇:“如此说来,那小皇子确是经你手所害的了?”
“不!”紫霞摇摇头,“那小皇子并非孙儿所毒杀,也无人告知过孙儿有人要杀小皇子,但孙儿知道,既是人家让孙儿将另两名看护小皇子的侍婢引出殿内,定是有人要在小皇子身上做文章,如此,也算孙儿报了仇了。”
杨师道叹一口气道:“孩儿啊,爷爷从未向你提起过往昔之事,爷爷与你本该以舅爷与甥女互称,可爷爷却与你以爷孙互称,为的便是不让你知晓你的身世,可你还是知道了,不知你是听谁讲起的?”
紫霞抬起头来,眼中尽显凄苦之色:“爷爷,孙儿当年五岁,已然记事了。”
“如此说来,你本就知道当年之事,可爷爷却从未听你说起过一句呀。”
“爷爷,孙儿不向您提起那不堪往事,皆因孙儿有自己的顾虑:孙儿一旦向爷爷提起,爷爷若不赞成孙儿所想,会恐孙儿心中不满;爷爷若赞成孙儿所想,又是对当今陛下不忠,故而孙儿不想让爷爷为难。”
杨师道又是一声长叹:“没想到,你小小人儿,心中却装了那么多的仇怨纠葛,且多年来从未向人说起,只憋在自己心里,这这,这真是太残酷、太可怕了!不该当啊。今日爷爷要与你说几句心里话,隐太子与你的父王,都已是过世之人了,爷爷不便再对他们多加褒贬,爷爷只想说,当年陛下之所为,乃顺天应变之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爷爷不指望你能接受陛下的做法,可也不希望你深陷仇恨的苦海而不能自拔,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啊。”
紫霞听了这话似是不解,问道:“爷爷,你也这样说?你真是这样以为么?”
杨师道口气不容置疑:“爷爷的话,绝无逢迎谄谀陛下之意,确为爷爷肺腑之言!”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孩儿啊,你糊涂啊。爷爷当年救你,把你养大成人,是期望你能有个好的前程,虽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平安是福啊。可你,却做下如此糊涂之事,断送了自己前程,不值啊。你辜负了爷爷的一片苦心——”
“爷爷!”紫霞跪伏于杨师道面前,泪下如雨:“孙儿对不住爷爷,爷爷的养育之恩,今生今世已无从报答,只能期待来世了。”
杨师道起身将紫霞搀起:“孩儿啊,陛下准爷爷来面见孩儿,便是让爷爷告知于你,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当据实供述案情,将那幕后指使者供出,以求从轻发落。”
紫霞泣道:“爷爷,非孙儿不听爷爷劝告,实是孙儿心有苦衷啊。一者,孙儿所为,罪在不赦,纵然如实招供,亦难赦免;二者,那幕后之人,非比寻常,且非一人两人,其徒党遍布朝野上下,即便孙儿供出,当今陛下为皇家体面计,为骨肉亲情计,也不会将其全部查出一网打尽的,说不定只会杀一两个孙儿这样的替罪羊,或者最后不了了之。若是那样,即使孙儿被陛下饶过了,也不会被那些人放过的。而且,还会连累他人。”
杨师道闻言心生疑惑:“孙儿所言他人,指的是谁?是爷爷么?”
紫霞摇头:“爷爷树大根深,且为陛下倚重之忠良大臣,他们是难以撼倒的。”
杨师道问道:“那么,又是谁呢?”
紫霞苦苦一笑:“事已至此,孙儿也无可隐瞒了。孙儿在爷爷府上时,爷爷府上有一位书办名孙亮,孙儿与他,虽未朝夕相处,却是能经常见面的,渐渐地,相互间他有情,我亦有意,已私定了终身。孙儿入宫之时,便想着日后能够出宫,好与他一生相依相伴,谁知,此愿竟被他人窥得,许是孙儿夤夜呓语被人听到了罢?他们便以此要挟孙儿,说,只有依照他们的旨意行事,日后孙儿方得出宫。故而孙儿犯下不赦之罪,半是出于复仇之愿,半是为他人所迫。事后,他们又威胁孙儿,无论事泄与否,孙儿皆不得向人吐露半句实情,不然,不仅孙儿性命不得保全,孙亮亦难保无恙。如今孙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愿孙亮能够平安无事。”
杨师道听到这里感叹不已,说道:“孙亮人品才学俱佳,是爷爷颇为赏识的人才,孙儿既是与他有情,为何不尽早告知于爷爷?爷爷会成全你们啊,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紫霞含悲垂泪而语:“晚了,一切都晚了,孙儿真真是为情所牵,为仇所累呀。”
杨师道说道:“虽说悔之已晚,却并非全无回旋余地。我儿当听爷爷最后一劝:珍惜最后时机,如实坦白案情。当今陛下乃一代英主,纵是案情复杂,牵涉重大,亦能明断公处。如此,我儿将会免于一死,孙亮亦可确保无恙。爷爷所言,望我儿三思!”
紫霞道:“爷爷肺腑之言,孙儿都用心记下了,只是,目下孙儿心绪甚乱,容孙儿静下心来再想一想。”
杨师道站起身来道:“好吧,爷爷盼你能尽早想清楚。”
杨师道从天牢出来,不敢怠慢,急驱承庆殿面见李世民,将在牢中与紫霞见面情形备细奏述一遍。
李世民听后略作沉吟,而后道:“看来,此案半是国事,半是家事,且干系重大,明日早朝毕,朕与爱卿同往牢中去见她,如她能据实招供,朕可免她一死。”
次日一早,李世民起床后刚刚洗漱完毕,正要动身前往前殿之际,钱福进来禀报:“陛下,天牢典狱使何启求见陛下,在宫外候着呢。”
李世民先是一怔,随即道:“让他到两仪殿西偏殿外候着。”
坐在步辇之中,李世民已有不详预感:天牢那边定是出事了,多半会是那侍婢紫霞。
李世民来到两仪殿西偏殿,一声“宣何启进殿”,就见那何启神色慌张地奔入殿内,一头跪倒:“参见……陛下。”
李世民眉头紧蹙:“何事?”
何启以头触地:“囚犯紫霞她……她……”
李世民一声断喝:“她怎么了?快讲!”
“她……她死了。”
“什么?”李世民霍地起身,袍袖将案上茶盏一下拂落在地,“呯”一声脆响,青瓷茶盏摔成一地碎片,水花四散溅开,“何时死的?”
何启浑身猛一哆嗦,牙齿打颤:“刚……刚发现。”
李世民双目喷火:“怎么死的?”
何启顿一顿,才道:“是……是自杀。”
“自杀?确实么?”李世民目光如剑,似要把对方身心穿透。
何启始终不敢抬头,小心作答:“是……她将裙裾撕成布条自缢而亡。”
李世民双眉紧锁,对站立一旁的钱福道:“宣刑部尚书刘德威!”
刑部奉旨对紫霞命案作了一番按查之后,刘德威来向李世民奏报按查结果,见礼毕,一开口便道:“微臣有负圣望,乞陛下降罪。”
李世民皱起眉头:“刘爱卿何出此言?”
刘德威道:“遵陛下旨意,我刑部对侍婢紫霞命案做了按查,却未能查出真凶,以致该案终成疑案,此系臣等无能,臣愿领罪受罚。”
李世民道:“卿等是如何按查的,讲与朕听!”
刘德威道:“自案发现场看,死者系自缢而亡,却事出蹊跷:由死者裙裾撕成的绸带绳套,一端套于死者颈部,另一端却套在了床腿上,如此缢法绝不会致人死亡。且除了床腿,牢内再无其他自缢的依凭;若系被他人勒死,当有死者与凶手搏斗反抗的痕迹,但却丝毫痕迹皆无。分别按问两名当夜值守的狱卒,他二人供述,当夜并未察觉天牢内有任何异动。虽经反复按问,他二人以上口供却始终不改,至此,案子按查再无新的进展。”
李世民问道:“那两名狱卒现在何处?”
刘德威回答:“已然系狱,与牢头一并押入大牢。”
此时钱福进殿奏报:“陛下,大理寺大理少卿胡演求见。”
李世民对刘德威一摆手:“刘爱卿,你退下吧。”
待刘德威退出去,李世民对钱福道:“宣胡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