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满场哗然,众人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嗡嗡之声响成一片,唯有韦贵妃不动声色,唇角已撇出一抹得意与幸灾乐祸兼而有之的冷笑。
曹娴此时已是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淋漓而下,愤愤然说道:“好你一个奚培贵!本宫待你不薄,你却罔顾事实,故作伪证加害于本宫。难道你忘了么?你交给本宫的典当行所开具的票据尚在本宫宫中呢,那便是本宫命你去典当行当那端砚的铁证,亦是你作伪证诬陷本宫的铁证!你可知你作伪证诬陷后宫嫔妃是何等罪过?”
此时的奚公公却并不答言,也不抬头,就那么干跪着。
李世民肃然道:“曹修仪,速着人将那票据取来!”
曹娴对那边内监席上的范公公道:“范公公,你过来!”
范公公过来一礼:“娘娘,老奴来了。”
曹娴道:“你带如婳与香雁速去本宫宫中取那典当行所开具的票据,那票据在外殿书案右边上数第一个抽屉里。”说着从衣衽内取出一把钥匙,递向范公公,“这是钥匙,速去速回!”
范公公答应一声,与如婳、香雁一同往水榭外走去。
李世民道:“钱福,你与他们同去,拿到票据,从速送来!”
钱福应声与范公公等人一同去了。
李世民如电目光扫视着跪在地上的欧公公和奚公公,语声震得空气都在颤抖:“尔等奴才,若罔顾事实故作伪证加害于后宫嫔妃,一当查实,格杀勿论!”
伏地而跪的两名内监皆以头触地,大气不敢出,奚公公似乎浑身都在微微颤栗。
场上人人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燕贤妃额上已冒出一层细密冷汗。她心里清楚,万一她的举报有误,后果将会有多么严重。
钱福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李世民回奏:“陛下……奴才们……按修仪娘娘所说的……存放票据之处……反复查找了,并未见到票据踪影。”
接着范公公和两名侍女也到了,都向李世民和曹娴回报未能找到该票据。
场上众人又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起来。
奚公公微微抬起了头。
那边燕贤妃则出了一口长气,收紧的身姿也放松了。
韦贵妃面上阴冷的笑纹聚得更弯更深了。
此时的曹娴,眉头紧蹙目光迷离,身子晃了两晃,如婳和香雁赶忙上前扶住。
李世民霍然起身,声如中天雷暴:“罢宴!来人!移驾承庆殿!”
回到承庆殿,李世民尚未落座,刚刚退出的钱福又返回殿内:“陛下,刑部尚书刘大人紧急求见。”
“哦?”正在殿内来回踱步的李世民停住脚步,“宣!”
刘德威急步进入殿内,行觐见之礼。
李世民落座后朝正在跪叩的刘德威一摆手:“起来吧,刘爱卿,这么急着来见朕,有何急事?”
刘德威并不起身:“回陛下,我刑部接报,刚刚被迁任为钦命宣慰使的孙亮奉陛下之命专责押运自‘永泰号’粮行所借糙粮至河北一地赈灾,晚间于京畿关内道交界地之悦来客栈投宿之时,伙同他人以陈旧霉粮换下赈灾官粮,运至他处销赃而中饱私囊,现已将孙亮及三名同案人犯缉拿归案,微臣特来奏明陛下。”
李世民一时十分震惊:“有此等事?孙亮与三名同案人犯可都招供了?”
刘德威道:“起初,孙亮拒不招供,但分别按问另外三名已然招供的案犯,其口供皆如出一辙,皆供述孙亮乃作案主犯,此情之下,我刑部对孙亮反复作了按问,最终他对作案情形方供认不讳。”
李世民略一思忖,问道:“孙亮的府邸与其所用物品可都查封了?”
刘德威回答:“其府邸与其所用物品皆已查封。”
李世民点点头道:“那孙亮,尚有另一案情,朕要亲自按问。”说到这里对殿外高声道,“来人!”
钱福趋步进殿:“奴才在。”
“你差两名侍卫随刘爱卿去刑部,将人犯孙亮提来见朕!刘爱卿,你差人查看一下孙亮所用物品,其中若有御制端砚,从速呈上来!”
时候不大,孙亮就被两名侍卫架着臂膀来到殿中。两名侍卫欲放开孙亮,孙亮竟如一滩烂泥般瘫伏在了地上,其声音听起来令人锥心灼胆:“罪臣……参见陛下,乞陛下……恕罪臣……不能叩拜之……死罪。”
李世民眉头不禁紧紧皱起。看孙亮这副模样,加之见他鬓发散乱,衣履破败,就知道他已被动了大刑,且已伤了筋骨。
这时钱福进来了,用双手托着一方砚台走到李世民面前:“陛下,这是刘大人差人呈给陛下的御制端砚。”
李世民接过端砚一看,见砚池一侧果然雕刻有一只开屏的孔雀,再看背面,果然刻有“武德御制”四个泥金篆字。于是对孙亮道:“孙亮,你看这一方端砚可是你府上的?”转对钱福道,“拿过去让他过目!”
钱福把端砚拿到孙亮面前:“你好好看看吧。”让孙亮看了正面又看背面。
孙亮看过之后说道:“回陛下,此方端砚是罪臣寒舍的。”
李世民目光一跳,心想他回答得甚是坦然,可知他在此物上并不心虚,于是说道:“孙亮,朕问你话,你若如实作答,朕可对你酌情从轻发落,若是不然,定将严惩不贷!”
孙亮怆然道:“罪臣深受陛下知遇隆恩,只恨无以为报,故此绝不会假言欺瞒陛下。只是惩罚轻重,罪臣已毫不在意,目下罪臣只求速死!”
李世民骤然一怔,顿一顿,问道:“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朕问你,你何出此言?”
孙亮凄然道:“罪臣自入仕以来,禁受的坎坷实在太多,已然禁受不起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若确有冤情,朕定会为你洗清。朕问你,此一方端砚你是自何处得来的?”
孙亮道:“是罪臣自坊市上一个名曰‘盛昌典当’的典当行内购得的。”
“是自典当行购得的?”李世民对这一说法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曹娴说过她命内监将端砚当给了典当行,至此两者各自的说法已经对上了。只是,曹娴说过端砚当期为一年,届时是要赎回的,那典当行怎能违约转手卖给他人呢?此中必有隐情。于是道:“购得此砚之详情,你且备细讲来!”
孙亮道:“那日一早,罪臣前往御史台当值,路经那典当行门前时,店内一名伙计出门喊住了罪臣,说道:‘这位大人,小人看你仪容举止儒雅风流,定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文臣,本店现有一方上佳的御制端砚,两只湖笔,还有一对玉镯,现当期已过,当主已声明不再赎回,因本店现银一时周转不开,欲尽快将其售出变现,故此售价极是低廉,大人若有意购买,可至店内看看货色。’罪臣看时辰尚早,便随其进入店内一看究竟,见那端砚质地雕工确属上乘,且售价极是低廉,仅为纹银五两,此砚若出自外面流动商贩之手,罪臣恐其来路不正,是绝不敢购买的,想到这是正经商家,来路该当不会不正,于是便购下了。湖笔非罪臣之所需,玉镯亦非罪臣之所爱,故此未予购买。端砚购得情形,即如罪臣以上所述,此举若有失当之处,罪臣甘愿受罚。”
李世民听了略一沉吟,又道:“朕看重你的才具识见,着意擢拔重用于你,迁任你为钦命宣慰使,命你押运官粮至河北赈灾,你本当恪尽职守不负朕望,却为何陡起贪心,于运粮途中做下调包换粮中饱私囊之丑事?”
“陛下!”孙亮撕心裂肺呼唤一声,继之以哭腔说道,“罪臣冤枉……冤枉啊……罪臣并未做下调包换粮中饱私囊之事啊……”
“什么?”李世民剑眉顿然竖起,“此事你不是已然招供,且供词已然画押了么?”
孙亮话语字字泣血:“那是屈打成招啊,重刑之下,罪臣实难禁受……实难禁受啊,目下罪臣双腿已是……已是筋骨皆断了呀……”
看着这一副惨相,半生驰骋疆场杀人无数的李世民竟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忽又睁开,问道:“案发当夜你在何处?调包换粮之事你可有所察觉?当时情形,你备细讲来!”
孙亮道:“当日晚间用饭之时,罪臣的副职樊胜提议饮酒解乏,罪臣恐酒后误事,便未予允诺,可用过饭之后,不知为何罪臣甚是犯困,欲强忍不睡,却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且一睡便是一夜,直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了方被人唤醒,急忙起身去看车上官粮,见各车所载官粮粮袋色泽似皆与以前粮袋相异,急忙让人一一打开袋口查验,见袋中皆是霉粮,方知官粮于一夜之间被人调包换成了霉粮,于是急急向刑部与户部报了案。罪臣深知,罪臣身为运粮主官,在押运官粮一事上犯有渎职之罪,但却并非调包换粮之案犯。将罪臣屈打成招定为调包换粮之主犯,罪臣着实冤枉,乞陛下明察。”
李世民问道:“另外三名案犯,你以往可都熟知?他们在案发当夜都做了些什么,你可知晓?”
孙亮道:“另外三名案犯,一名是罪臣在此番押运官粮中的副职樊胜,此前在户部当值,另外两名协办皆来自于司农寺,罪臣以往与此三人并不熟悉。案发当夜因罪臣睡得过沉,故此对他们当夜都做了些什么实在一无所知。”
李世民又问:“若你方才所讲确为实情,此三名案犯为何一致供述你为此案主犯?其中情由你可知晓?”
孙亮摇摇头道:“罪臣此前与他三人并不熟知,更是无冤无仇,他们为何死咬罪臣为此案主犯,罪臣着实不知,更是着实不解。罪臣想来,或许是他们为减轻自身罪责,便将主要罪责推到了罪臣头上。”
李世民深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端砚传情案与调包换粮案,这两个案子之间表面看并无关联,实则不然,若调包换粮案一经坐实,则孙亮必获重刑,而曹修仪与之旧情不断,便形成了如此局面:一者,近墨者黑,孙亮不是好人,与之交好的曹修仪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二者,调包换粮案一旦坐实,则更有利于端砚传情案坐实,于是曹修仪与他人信物传情便是犯了欺君大罪。看来,两案幕后策划与操控者乃同一伙或同一个人,此人心狠手辣且工于心计。这两个案子,无论哪一个案子先坐实,都有利于另一个案子坐实;同样,无论哪一个案子先告破,都有利于另一个案子告破。想到这里,对孙亮说道:“那兜售给你端砚的典当行伙计,你还认识么?”
孙亮回答:“只时隔三四日,罪臣定还认识。”
李世民对侍立一旁的钱福道:“备辇!命侍卫将孙亮扶上步辇,速往典当行指认那兜售端砚的伙计,将其从速押来殿内,朕要亲自按问!另,宣刘德威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