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李世民连忙阻止,回头对长孙无忌道,“长孙卿,他话尚未讲完嘛,百姓要为曹妃娘娘建庙,定有百姓的道理,你我何不听他讲完再作理论?”说到这里转对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曾见过曹妃娘娘?”
那人回答:“小人姓常名贵,前日驾船出海突遇特大风浪,船被风浪打翻,船上我等三人皆落水遇险,幸遇曹妃娘娘驾驶大船相救,方得脱险,因之娘娘是我等渔家的救命恩人。娘娘是为救我等百姓过劳而亡的,我等对不住娘娘啊……”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那跪伏于地的百姓之中也发出一片哀哭抽泣声。
李世民问常贵:“就为此,你等要为娘娘建庙么?”
“是。”常贵强忍住抽泣道,“娘娘生前做过太多的善事,救助过太多的人。”说到这里回头用手向跪伏一地的众人一指,“我们这些人,都受过娘娘救助,众人都说,娘娘是我等的大恩人、大救星。”
众人一齐高声道:“娘娘是我等的大恩人、大救星!”
常贵又接着说道:“众人都说,娘娘大恩,我等无以报答,今娘娘过世,我等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娘娘建造庙宇,以便常来庙中上香祭拜。众人还说,娘娘在世是救助我等百姓的人,过世是护佑我等百姓的神,若能为娘娘建庙,我等常来庙中祭拜祷告,娘娘在天之灵定会护佑我等渔家出海平安。故此,求陛下恩准我等为娘娘建庙。”
众人又一齐山呼:“求陛下恩准我等为娘娘建庙!”
李世民微微点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扭头对诸位大臣道:“方才百姓之所求,卿等以为如何?”
诸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人回应,又是长孙无忌趋前一步道:“回陛下,百姓对曹妃娘娘的一片感恩之心,固是可钦可敬,只是我朝定制——”
“长孙卿莫再说了。”李世民打断长孙无忌的话,“我朝定制固然没有妃嫔故去之后建庙一说,然则又有哪一朝哪一代皇家妃嫔,能有曹妃娘娘这样的大爱之心、大善之举?又有哪一位妃嫔受到过百姓如此由衷的拥戴?朕早说过,朝廷定制亦需应时应势而有所变通。朕以为,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违!朕决定,准百姓之所求,就在曹妃娘娘墓前建造庙宇,岂只建庙,理当建一大殿,以彰显娘娘功德,以抚慰百姓之心!”
跪地百姓听了皇帝的话,齐声山呼:“谢陛下恩典!”
几位大臣也纷纷跪下,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又道:“建殿所需资费,无须百姓捐纳,皆由朝廷府库拨付。传朕旨意,命阎立德率工匠留驻此岛,专责筹办建殿诸事!地方州县亦应协同办理!一当大殿建成,朕将亲临巡幸!”
众百姓和诸位大臣又是跪拜谢恩,山呼万岁。
百姓们陆续离开了曹妃墓地,离开了珍珠岛。
李世民却仍在曹妃墓前默然肃立,毫无离去之意。
长孙无忌上前说道:“陛下,船已备好,该上船起程了。”
李世民缓缓回头,幽深目光向其他几位大臣脸上一扫:“你们呢?也要朕走么?”
李世勣上前一步拱手道:“岛上风大天寒,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还是早些上船,到那边陆上设帐歇息才好。”
李世民顿时眉心紧锁:“朕的爱妃刚刚过世,尸骨未寒,卿等便要朕离她而去,难道你们要朕做那绝情寡义之人么?朕今日哪里都不去,就驻跸此岛!”
几位大臣互相对视一眼,哪里还敢再多说。
当天夜晚,李世民和几位随驾大臣以及数千禁卫军都住在了岛上。
偌大御帐之内,君王独卧榻上,回想着与爱妃恩爱相处的日日夜夜,不禁潸然泪下;帐外传来的声声大海涛声,更勾起他对爱妃绵绵无尽的思念之情,直到后半夜,仍久久难以成眠……
忽然西风骤起,吹落窗前霜叶纷纷,零落残红遍地,令人不禁睹物伤情,意绪怆然。君王倾身欲掬起那落红瓣瓣,却发现,那竟是爱妃花娇柳媚的面颊,盈盈丽目正流波千顷地注视着自己!
“爱妃,怎么是你?”君王一时大喜过望,忙伸手去掬那娇颜,却又倏忽不见,心中一惊,骤然醒来,方知是梦……
一时惆怅难耐,索性起身,援笔在手,和泪草成小诗两首:
西风昨夜到庭前,落叶萧萧花亦残。
犹是娇颜忽不见,空余冷月伴无眠。
又见芳菲旋却无,芙蕖不再著风流。
凝眸怔怔呼卿字,唯剩秋风过旧庐。
书毕,披上斗篷步出帐外。
帐外,天空寒星闪烁,冷月西沉,岛外大海浓黑如墨,更给这冬日小岛平添了几许萧索孤寒之意。
他缓缓迈动脚步,来到爱妃墓前,面对墓碑驻足而立,久久地凝视着夜幕笼罩下模糊不清的碑文……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无忌、李世勣、杨师道、李道宗、张俭等随驾大臣相继来到李世民身后,一个个陪着君王默然而立。
此时,东方已微现晨曦。
见君王仍定定地默立碑前,毫无离去之意,长孙无忌轻声道:“陛下,天色已明,陛下该回帐中用膳,以便早些起程。”
李世民并不回头,说道:“要走你们走吧,朕还要留在岛上多陪娘娘几日。”
几位大臣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想劝说君王尽早起程,可谁也不敢说话。
长孙无忌自知自己是首辅大臣,又是皇亲,规劝君王的话还须自己先说,于是说道:“陛下,曹妃娘娘已入土为安,陛下尽可放心了。陛下乃全军统帅,亟当亲统大军尽早班师回京。如今朝中诸多政事皆有待陛下总理,故陛下当尽早起程才是。”
李世民仍站立原地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其他诸位大臣中数李世勣脑子最活泛,此时他趋前两步道:“臣等深知,陛下与曹妃娘娘感情最是笃深,今娘娘仙逝,陛下情难割舍,不忍别去,此尽在情理之中。臣等亦知,娘娘一生贤淑仁惠,深明大义,故而娘娘在天之灵,定会愿陛下以国事为重,惟陛下能节哀顺变,早统大军班师回京,以便能早日视朝理政,方可告慰娘娘在天之灵。”
李世民听了这话,紧锁的眉心才舒展开了些:“卿等莫再说了,朕即起程便是。”
次日傍晚,李世民统军到达大城山,与北路率人马先期到达此地的太子李治会师。
落日余晖下,李世民在李治陪侍下登上大城山南坡,只见山路两边各矗立一块巨石,巨石阳面平整如镜,上书一副联:
陡河北来,山左飘玉带,赋山川钟灵之气。
驿路西去,山前成通衢,接幽蓟形胜之都。
李治看着这副对联,由衷赞道:“嗯,好联。”
李世民微微点头。
二人登上山顶,极目远眺。
李治道:“父皇,这大城山虽不甚巍峨高峻,却是景色古朴宜人。时值冬季,北方遍地草木凋零,萧瑟荒凉,唯此山松柏苍翠,蓊蓊郁郁,别有一番气象,父皇何不往山上各处走走?”
李世民微微点头:“此山景色确是甚佳,只是朕今日乏了,回吧。”说罢转身往山下走去。
山河秀美怡情,却唤不起君王半点游兴。眉间沟壑,从未舒展;眼中哀云,久不散去。
李治见父皇一直郁郁寡欢,人比前几天又瘦了许多,且听御前侍卫讲父皇每餐用膳极少,便命伙房多做了两道菜,命人费了很大周折找来配料,熬好曹妃娘娘生前常熬的父皇最喜喝的土鸡银耳莲子羹,又备了一壶好酒,要为父皇洗尘解忧。
酒菜布好,李治侍候父皇在餐桌旁坐下,自己正要落座,却听父皇道:“我儿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李治一怔,见父皇面沉若水,毫无回旋余地,只得说一声“是”,转身要退出去,又听父皇在背后道:“命人将肉菜都端去你用,朕只要这一罐羹汤即可。”
李治忙道:“不不,还是留下父皇用吧,儿臣再去伙房取些自用便是。”
李世民也不坚持,任由儿子退出御帐,然后坐正身子,神情肃穆地斟满一杯酒,站起身来,向着东南方向将杯中美酒酹于地下。再斟满一杯,自己一口喝了下去。如是三巡。停一停,拿起汤匙从罐内舀了一点点羹汤喝到嘴里咂一咂,摇摇头,就把汤匙放下了,接着向帐外道:“来人!将酒菜撤下!”
侍卫刚把酒菜端出御帐,李治就慌慌地走了进来:“父皇,那饭菜父皇均未动筷,这……这如何能成?父皇,父皇保重龙体要紧啊……”
“朕吃不下,朕不饿,你去歇息吧,朕也乏了。”
“父皇……”李治一声唤,带出了哭声。
“去吧,朕要睡了。”
李治深知父皇脾气,怕是劝也无用,只好含泪退了出去。
李世民合衣卧于榻上,一股巨大的悲凉之感已袭满整个心间……
“陛下!”
一声极熟悉极亲切的呼唤,将他唤醒,急抬头看时,竟是日思夜想的人儿来到了近前!再细端详,却不似往日风貌,玉致的面颊白如凉月,清秀的眼池中晕满了凄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