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给程氏递个眼色,程氏道:“让她去捡野鸭蛋,为老太太补养身子,她去了非但只想着玩耍,一枚野鸭蛋也未捡回来,反倒编出一个被老虎追咬的假话来骗我们,有谁不知,那老虎是山中才有的野物,怎会跑到一马平川的海滩上来呢?”
甄氏接上话道:“小小人儿懒于做事倒也罢了,却学会说谎骗人,稍作惩戒有何不可?”
曹富荣愤然道:“我正要说呢,那野外时有歹人出没,你们不是不知道,四年之前娴儿便被歹人劫走过,你们为何还让她去野外捡野鸭蛋?难道你们便不怕她被歹人劫走?”
程氏道:“哪里会有歹人?娴儿这都连去了两日了,每一日不都好好地回来了?”
曹富荣道:“去了两日都回来了,不等于野外并无歹人出没,万一遇上歹人,祸事便大了,所以绝不能再让娴儿去野外捡野鸭蛋!还有,即便孩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可打可骂,只是不能让她们挨饿!人是靠吃饭活着的,你们不让她们吃饭,她们还能活得下去么?”
甄氏又故作惊讶状:“哎哟,看你说的,人饿个一顿两顿的便会死啊?哪里会有那么娇气呢?”
“你!”曹富荣气得嘴唇微微颤抖,“你怎能如此说话!孩子们每日煮饭烧菜洗洗涮涮伺候你们,你们不记她们的好也便罢了,怎能下狠心折磨她们呢?这说得过去么?”
甄氏一撇唇角:“这怎么是折磨呢?我们先生在外做生意挣了钱来供养她们,她们在家煮煮饭烧烧菜难道不该当?难道她们就该什么都不做,由我们先生白白供养着?”
曹富荣道:“既然你们总拿此事当话说,今日我也把话讲到明处,杏儿她叔总往家里放钱不假,可那些钱都让谁花了?有哪一回杏儿她叔把钱放在我屋里,你们二人未曾变着法地全都要过去?这一大家子人,包括你们二人在内,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辛辛苦苦出海打鱼挣来的?”
甄氏道:“哟,瞧大哥这话说的,靠你打鱼能挣来几个钱?那几个钱能养一大家子人?”
“你!”曹富荣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甄氏瞥程氏一眼:“走啊,你还不困么?我可是困了,要过去睡了。”说罢昂着头,莲步款款走出了屋子。
程氏随后跟了出去。
曹富荣心中有如万千蠹虫在噬咬。半晌,俯身在母亲头前道:“娘,这个家无法再在一起过下去了!”
耳聋的曹母显然听清了这句话,略一沉吟,说道:“方才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未能听清。无论你们说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个家便不能散!”
曹富荣默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愤懑、屈辱与不平一时间占据了他整个的心胸,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了……
刚才,就在曹富荣见过王婆婆之后走进自家屋门时,曹富贵正脚步匆匆地从镇子上赶回到了龙王庙小村,恰巧与外出方便的王婆婆碰了面。
王婆婆问他:“老二,你怎回来得这么晚?”
曹富贵回答:“明日是我大嫂三七之日,我是赶回来为我大嫂过三七的,因店里诸事繁多迟迟不得脱身,故此出来得迟了。”
王婆婆向他招招手:“你来,先来我家,我有话对你说。”
曹富贵跟随王婆婆来到王婆婆的卧房内。
王婆婆口气有些沉重地说道:“老二啊,你们家有些事,我一直未曾对你说起过,为的是不致引起你家人不和,如今看来,不说不成了,再不说便要出大事了。”
曹富贵一听,眼睛顿时瞪大了:“老婶子,有什么事您快说!快说!”
王婆婆把曹家近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曹富贵听了,一时有如五雷轰顶,怔怔地呆立在地上,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道:“亏得老婶子把这些事告诉了我,不然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说罢急步出屋,径直来到甄氏卧房内,对甄氏铁青着脸道:“去!把她也叫过来,我有要紧话对你们说!”
甄氏一看丈夫脸色不对,再不敢多问什么,乖乖地去把程氏叫了过来。
曹富贵暴怒地背着手在屋地上来回走着,突然停住脚步,对他的两个女人劈面便吼:“你们两个贱人,竟做出了如此令人发指之事!我对你们反复说过,我的兄嫂既是我的骨肉至亲,又是我的恩人!我反复叮嘱你们好生对待他们与两个侄女,谁知你们竟是置若罔闻,非但不知感恩,反倒丧心病狂地作践戕害他们!看你二人面目皆像个人样,谁知心肠却是毒如蛇蝎狠似虎狼!我于今不休掉你们,怎能对得起待我如慈父的兄长,又怎能对得起那含恨于九泉之下的嫂娘!不休掉你们,人伦蒙垢,天理难容!明日一早,你们便都滚回你们的娘家去!自今往后,你我形同路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说罢看都不看两个女人一眼,大步流星走出屋子,折而向东,刚刚走出两步,忽然止步,略一思忖,转而向西,从程氏卧房西山墙边折而向北一路走去。
站在自家门外听着看着这一切的王婆婆,借着皎洁的月光朝北望望曹富贵模糊的身影,然后走到曹富荣父女房间窗前压低声音招呼道:“老大,你出来一下。”
曹富荣应声从堂屋门口走出来:“老婶子,有事?”
王婆婆小声道:“你家老二回来了。”
“是么?他人在哪里?”
“我知道他在哪里,走,你随我去见他。”
曹富荣跟随王婆婆绕过曹家房山,一路向北走去。走出半里多地时,就听到了从北面传来的阵阵恸哭之声。曹富荣已听出那是二弟的声音,且听出哭声来自于他曹家的祖坟,那里埋着他曹家三代先祖和他的发妻张氏的尸骨。待走到坟地近前了,只见曹富贵跪伏在张氏坟前,正在哭诉着:
“嫂娘啊,你不仁不义的二弟向你请罪来了,我对不住嫂娘,对不住大哥呀。嫂娘啊,你与大哥对我的恩情高比青天,深如江海呀。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为着省下银钱供我入学读书,你与大哥从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从未穿过一件不打补丁的衣裳……那一年除夕夜,你端上热气腾腾的肉馅饺子让母亲与我吃了个够,你却一直未动碗筷。我问你为何不吃,是不是饺子不够吃?你说饺子还多着呢,只是你忙过一阵,想歇一口气再吃。谁知,吃饱喝足的我夜晚出门方便之时,蓦见你蹲在灶边在默默地吃年前吃剩的糠菜团子……”说到这里,曹富贵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