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转对曹娴道:“昨日清晨在海上,足下上到我们的船上之时,说了一句‘想不到不足一昼夜的工夫,竟在海上漂出了三四百里’,不知足下来自何方,敢问台甫?”
此时曹娴想着,对方一定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他问起此事,她定会如实相告,在恩人面前她是不会说谎的,然而对方并不提起此事,反倒称她为“足下”,她只好继续装扮下去。如此一来,她就少了些往日的爽朗大方,显得有些拘谨了。此时见问,她便欠身答道:“在下乃平州卢龙县沿海一渔家子弟,姓曹名闲,前日出海打鱼,于午后突遇险风恶浪,不得返航,被风浪推着一路向南漂移,直到昨日清晨幸遇先生一行,方才得救。故此先生之救命大恩,在下没齿不忘。”
“欸,”先生大不以为然,“我方才说了,足下此言过重了。当其时足下在急难之中,无论何人遇上也会一伸援手的。何况,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己,何足挂齿?足下切莫看得过重了。我倒是想,前日海上风急浪高,即便大船巨舰在那海上行驶,也难保无虞,而足下只驾一叶扁舟,在海上漂流一昼夜,竟能安然无恙,这不是人间奇迹么。创此奇迹,若非天助,便是足下自身有非凡之功力。再看足下举止谈吐,皆是不同凡俗,可见足下绝非寻常之人。是以与足下相遇,倒令我等开了眼界呢。”
这一席赞美之辞,说得曹娴面红耳热,赶忙说道:“先生过誉之辞,在下实不敢当。在下不过一乡间草芥而已,如何当得起先生如此垂青?在下所以能够大难不死转危为安,一者出自侥幸,二者全赖先生一行慷慨相救。若无先生一行施救,在下早已葬身海底了。”
此时方掌柜欠一欠身子,轻咳一声:“足下如此说便是了。能遇上我家先生,实为足下之福。不言前事,只说自海上登岸之后,足下一直昏睡不醒,为等足下醒来,先生生意也不去做了,就羁留在这客馆候着,又吩咐红儿日夜陪侍于足下卧榻之侧,直到当下足下醒来,你看我家先生这不是救人救到底——”
“老方休要啰嗦!”先生打断方掌柜的话头,转对曹娴道,“有道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家方掌柜年岁大了,嘴上便没了遮拦,他的话,足下大可不必过耳。”
曹娴起身向方掌柜深施一礼:“方老前辈所言极是。先生与老前辈错爱,已让晚生不胜惶恐,又因了晚生的缘故,致使先生与老前辈滞留于此,耽搁了先生和老前辈许多宝贵时光,晚生能不感激涕零?现下晚生已归心似箭,这便要动身返乡。先生救命之恩,只能来日图报了。”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
“且慢!”先生摆手说道:“足下病体初愈,尚不宜出行劳顿,至少须将养两三日方可动身。”
曹娴回道:“先生厚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贱躯已然无恙,今去意已决,乞先生勿再相留。”
先生对方掌柜道:“老方,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那一番言语,不是等于赶人家走么?”又转对曹娴道,“我家老方方才那几句话有失偏颇,我等在此逗留,不单专为等足下醒来,实在是尚有一些琐事需要料理。若足下再住下去恐耽搁我等时光,此事并不难办,我等该去做甚便去做甚便是,只留下红儿陪伴足下,可好?”
方掌柜赶忙欠身说道:“我家先生所言极是,老朽方才所言,实有偏颇,这两日我等确是有些琐事须得料理,方逗留于此。足下切莫急于离去,若足下执意离去了,我家先生非责罚老朽不可。”
曹娴道:“在下此去并不关方老前辈的事,乞先生切莫责罚于他。在下即刻动身返乡,实是出于惦念家中老父。在下自海上遇险至今,已是三日未归,家父尚不知在下是死是活,定已焦急万分,若在下仍迟迟不归,致老父过忧伤身,岂不是儿女之大不孝么?故此在下须即刻动身返乡。”说到这里略一顿,又道:“在下已听红儿说过,先生一行乃自京师而来,今日一别,不知日后在下如何再得拜见恩人?”
先生应道:“‘恩人’二字免了吧。我与方掌柜寒舍皆在京师。方掌柜的宅第好寻些。方掌柜大名讳个‘乔’字,足下若到了京师,去一个叫永兴坊的地方寻他方乔便可,寻到了他,便等于寻到敝人了。”
曹娴一听先生道出一个“乔”字,心中便咯噔一响。此前她心中已然犯疑:先生的真实身份究竟如何,真是商人么?看他相貌魁奇,一身贵气,绝非一般商人可比。此时又听先生说方掌柜名乔,这个“乔”字,正是当朝重臣房玄龄的字啊,他们又都来自于京师,莫非……再一想,又觉得这太离奇,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里,她那股子直爽劲又上来了,就直言问道:“方老前辈尊姓大名,莫不是当朝重臣房玄龄房大人的名讳么?”
方掌柜听了这话一怔,忙摆手道:“不不不,房大人姓房,老朽姓方,不同字的,至于名字么,倒是犯了房大人的字讳了,重名而已,重名而已,老朽哪里有房大人那样的造化呢。”说到这里眼珠一转,“你一位渔家子弟,竟然知道朝廷上有个房玄龄房大人,还知道他的表字,所知真是不少啊。”
先生忙岔开话头道:“足下决意要走,我等也不便强留。只是足下此去平州沿海须走陆路,路途遥远,须带足一路盘费方可。老方,你带红儿去取些银钱来给客人带上。”
方掌柜应声起身要走,曹娴忙道:“老前辈且留步,此事免了,晚生身上备有银钱,足够一路花销的。”
方掌柜道:“俗话说,穷家富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盘费还是带足为好,请足下不要见外。”
曹娴向先生和方掌柜分别一揖道:“谢先生与方老前辈的好意。只是,晚生所备的银钱真是够花了。”
见她一再婉拒,先生和方掌柜只得作罢。
曹娴身上确实带有一点钱,但她知道,这点钱只够她一两天的吃住花销。她已作好打算,上路以后用几文钱买好笔墨纸砚,一路上作些字画来卖,旅途盘费也就有了。
辞别了先生一行,曹娴就动身走上了返乡之路。此际正值早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一路上,除了路边柳树已冒出嫩绿的叶芽之外,其他树木花草均未复苏,很少能见到绿色,四周一派萧瑟落寞的景象。转过一道山谷,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前面山坡上生长着一大片梅林,树树白梅竞相怒放。那朵朵花儿,洁白如雪,晶莹似冰,真是冰肌雪肤,千娇百媚。曹娴自幼受村塾先生熏陶,素喜梅兰竹菊,而又尤爱梅花。以往所见的梅花,只是庭侧院旁的一树两树而已,像眼前这样成百上千株梅树齐集一处竞相开放的景象,她还是破天荒第一回见到。徜徉其间,她初而心旷神怡,继而如醉如痴了。
既而,她诗心萌动,不禁脱口吟道:
山旁白玉林,风雪最知音。
不慕桃梨艳,清寒濯素心。
正自陶醉于诗情画意之中,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好诗!好诗!”她心中一惊,急回头看去,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竟是刚辞别不久的恩人,不禁惊喜地问道:“先生,是您?您怎么在这里?”
先生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我等要前往北面镇子上,路经此地,碰巧遇见了足下。”说着往身后一指,“你看,他们都来了。”
曹娴朝其身后看去,只见那方掌柜已跟了过来,其身后跟着三个长随模样的汉子。
先生接着道:“足下吟的好诗,只四句,白梅的品格风神便跃然而出了。”
曹娴脸上流红若霞:“在下从未见过如此众多如此好看的梅花,一时兴之所至,随意诌了几句,算不得诗的,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摇头道:“足下过谦了,真正是形神兼备的好诗嘛。我来献丑和上几句,如何?”
曹娴忙道:“愿洗耳敬聆。”
先生眼观白梅略一思忖,遂吟道:
冰霜铸此身,无意混芳尘。
一旦清香至,普天皆是春。
先生刚一落音,曹娴便由衷赞道:“先生作的才是好诗,意蕴情志究竟别有洞天。”
先生自谦道:“哪里,哪里,足下过奖了。”
二人边说边往前走,曹娴忽见一树老梅花期将过,树上的花朵已稀稀疏疏,凋谢的花瓣零落一地,如霜似雪,即抬手一指那老梅道:“先生请看那一树老梅。”随即吟道:
不逐群芳粲,心清品自坚。
应时当谢去,不乞世人怜。
先生拊掌赞道:“好!好!此老梅真个是品性高蹈胸襟旷达了。”随之抬手一指那满地的花瓣,“看那落花。”即吟道:
落英疑是霜,闻却有馨香。
纵是绝尘去,流风逸韵长。
曹娴听了不胜感慨:“先生此四句真大境界也,相比之下,在下拙作的器量还是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