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约从小学四年级以后，三毛一家就和伯父一家分开了。狭小的日式房子，再也无法满足孩子们成长的空间需求，父亲在长春路找了另一所房子，搬了出去。
这一年三毛升入了毕业班，结束了一个儿童的随性自由，无休止的课业把她紧紧地缚在了桌椅板凳上。独立生活的母亲不再担心大家庭的复杂，眼睛里经常闪动着轻松的光亮，全身心地照顾三毛的生活。
每天早上五点半，三毛就要起床，夏天还好一些，冬天常常披着黑暗。她的背上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那里装着母亲早起准备好的两个便当和一个水杯。每逢雨日，她只能一只手撑着雨伞，行走非常吃力。脚上的球鞋常常不能干得透彻。来到教室，便是紧张的晨读，偶尔分一下心，透过教室的门窗看见低年级的孩子们在操场上升国旗，无比羡慕。自由在操场上穿行，教室里却气氛凝重，因为老师正在检查昨夜补习时同学犯的错误。一百分是老师的准绳，体罚是她的武器，竹教鞭每天都有事做。袖管自己挽起来，孩子们习惯了，自觉顺从，红红的鞭印成了生活的点缀。
心情不好或是有情绪波动的时候，老师还自创了另一套惩戒方案。打瞌睡的同学，会被捏得眼皮肿到几天无法合眼；学习成绩下滑的，要两个同学剧烈碰头增长记性；有时莫名其妙的，吃完便当被罚在烈日下围着操场跑步，有些同学甚至晕倒；更悲惨的是男同学，还会被罚跪在破了的雨伞骨头上，等站起来，连路也不会走了。
除了这些，时间也被安排得满满的，只能把吃饭的时间挤点出来喘口气，而挤出的那珍贵的十几分钟，因为担心课业，同样不能轻松。补习课上完一般是深夜十一点，结伴的几个女孩在安静的夜路上走得飞快，分手的时候才挤出这一天唯一的一个微笑。回家并不能立刻就去睡觉，还有一百道练习题等着。等到做完这些，母亲要三毛做临睡前的祷告时，她的眼皮已经沉重到睁不开，固执地合上了。
做不完的习题，睡不足的觉，天天挨打，饭桌旁的三毛眼里都是泪水。母亲也很难过，为了让女儿可以少受一些苦难，她总是节约出一笔钱来，给老师买礼物，不管三毛回来得多晚也要等待。现在除了安慰鼓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三毛做了：“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长大？那会是什么样子？三毛突然流下泪来，觉得母亲的柔声细语里满是残忍。
照例去上学，照例重复人生的不情愿。为了能玩一会儿，三毛的便当总是吃得飞快，之后她跑到校园一角的一棵树上坐着，从树叶的缝隙里偷偷地看老师。老师的卷发在风中凌乱，红裙飘动，似乎就是长大的样子。想到这里，成长让她有巨大的渴望的同时，伴生了巨大的悲伤，因为她觉得要长到老师的年龄并不容易。
悲观让三毛常常发呆。有一次在课上发呆，她竟忘了回答老师的问题，老师也就习惯性地丢过黑板擦来。黑板擦重重地打在脸上，白色的粉末劈头盖脸地撒下来，她再也无法承受，流着泪冲了出去。三毛不知道去哪里，毫无方向，便趴在学校角落的那棵树上痛哭起来，甚至想到了死。这棵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校工。她觉得树曾经接纳过一个校工的灵魂，也会接纳她。但是内心闪过母亲的付出，她又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岁，自由了，就不那么苦了。
老师追了出来，没有再打她，也没有责备她，拉她回到了教室，给她洗了脸，很和蔼。温暖让三毛暂时放下了倔强，她向老师行礼说道：“老师，对不起。”老师没有说什么，示意她回到座位上，课程继续，生活也继续。
有一天，督学来了，把老师要学生们做的参考书都收了上去，堆在教室外面，“三毛们”被意外解放了，老师的脸上现出畏惧的神色。
不用夜间复习，可以打球，可以去郊外写生，可以只提一个便当去学校，可以在黄昏时一路捡宝、玩着回家……生活从没像督学来过后的十天这样轻松过。
遗憾的是，幸福的日子太短暂了，十天后老师一句“从明天起，照样带两个便当盒，我们恢复以前”便结束了这些自由。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重新回来了，三毛觉得世界又黑暗了。
2
终于快要毕业了，大家开始学唱《青青校园树》，忙着在同学录上写留言、拍毕业照。小升初后，孩子们会到不同的学校就读，再也无法天天见面，有的甚至再无交集。有些孩子已经先知先觉这些情感，竟流下了眼泪。三毛也是敏感的孩子，但小学的最后两年，让她备受挫折，毕业在她看来是一种解脱。当学校里弥漫着各奔东西的感伤时，她想：这太好了，终于可以自由了。
学校开始组织填报志愿表，老师向三毛征询意向，她很有主见地说：“我不打算升初中了。”
老师又惊又怒：“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要放弃？”老师把志愿单留在了课桌上，“明天让你妈妈到学校来一趟。”
三毛并不是没有信念，只是厌烦了枯燥单调受责罚的日子。天性中对自由和尊重的渴望，与眼前的世界碰撞，激起反弹，她无法掌控。从这种生活中解脱的希望，因为老师的一句话瞬间幻灭。
三毛没有勇气让母亲到学校，那样会很丢脸。她把表格带回家，交给了母亲。晚饭过后，第一次不用写作业，她却神情沮丧。黑暗里灯没有开，姐姐已经睡去，她用毛巾蒙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为什么小孩不能做主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必须要上中学？为什么……三毛无法解开心中的困惑，也不敢向父母亲质疑。他们是爱她的，但是她又不想这样被爱。她需要的爱似乎不是这样的。那么什么样的爱是她需要的呢？她无法回答。眼泪无声，灌满了耳朵，漫流到她的嘴角，打湿了枕头。
联考很快来了，稀里糊涂地对付完，三毛便一头扎进了书海里。爱书如痴，使她几乎没有玩伴，她更愿意和书做朋友，神交畅游。考完以后，她得到了一本《大戏考》，爱不释手，吃过饭便到院中的大树下，让书带她到另一个世界。建国书店的老板介绍说，这是一九二九年出版的，书中收录了我国近三百种戏曲、曲艺、歌曲的资料。如此浩瀚的知识量让她神往不已，以至于整个假期她都埋首在这本书里，与生活脱节。书读完后，她发了好几天的呆，想那些角色，想那些粉黛油墨装扮下的人生，完全忘记自己即将要升入初中。
烈日下，父亲去学校看榜，省立女中没有录取三毛。听到这个消息，三毛很高兴，不用去竞争激烈的学校对她来说是幸运的事。父母亲多少有些失落，但还是和蔼地对她说，去静修女中也是不错的选择。
静修女中的前身是私立的天主教学校，老师们很亲切地称呼入学的新生为小妹妹，也不会凶小孩子，三毛很快融入了新校的生活。
三毛接纳了静修女中，命运却和她开了个玩笑。有一天，父亲接到她小学老师的通知，说成绩单寄错了，她考中的是省立女中，需要到那里去报到。就在那一刻，三毛觉得世界黑暗了。父母亲无比欣喜，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精神备受打击的状况。
无声沉默，三毛从静修女中转去了省立中学。报到之前，父亲让她先去和小学老师道谢，她很乖地去了。老师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她摸着三毛的头，手心里满是温暖。大人们相互客套，连接他们的纽带，却是一个倔强少女复杂的心情。
三毛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省立女中录取的，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告别的时候，老师送了一个笔记本给她。三毛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着一行工整的楷书：
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她抬起头望着老师，有些陌生，有些迷茫，一半为学业，一半为老师。
后来，三毛在《蝴蝶的颜色》中这样写道：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
短短数语，道尽哀叹，人生无常，生命脆薄，一场人生剧变由此上路。
3
考入省中，三毛第一次坐公交车去上学。每天清晨看车窗外滑过众生忙碌的身影，看四季把山河渐次轮换，她心里都会升起孤独。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性格又略显内向的她，很长时间都不能适应。知道等待她的是不容松懈的激烈竞争，性情中对束缚的排斥、对读书的渴盼，都不得不放下。初中一年级，她一直努力做着学习的乖孩子。
三毛对学校安排的课程很感兴趣，她满怀期待地上国文、数学、音乐、美术、历史……她认为数学和侦探小说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因为二者都需要一步步去推想；她也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为了音乐和画画甘愿潦倒终生，更好奇那些异国的语言中，是不是藏着秘密和故事。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老师们根本没有讲这些，美术是静物，音乐是唱歌，其他的地理、历史就是背书。这让她对学习的兴趣打了折扣。尤其是数学，因为成绩差强人意，竟渐渐和老师有了仇恨。
初一的学习结束，三毛的成绩并不特别优秀，名次只考了中等，没有留级。她最爱的英语老师去了美国，让她很难过。暑假的时候，他们再次搬家，搬到了长春路的底部——合江街三十六号。建国书店离得远了，和有品位的书店老板再也不能交流了。合江街的租书店的书质量不高，但有一批旧俄小说很有吸引力，《复活》《战争与和平》《罪与罚》……甚至还有鲁迅的一本《狂人日记》，她欣喜不已，倾尽零用钱租了下来。
更意外的是，三毛从父亲的旧衣服堆里，找到了一套套尘封多年的中国通俗小说。这些书应该是当年从南京带过来的，因为尘封箱底已经被遗忘。看着泛黄的竹纸和棉线装订的书脊，三毛完全拿欣赏艺术品的眼光在打量它们：封面上用毛笔勾勒的人物肖像生动自然，端正秀丽的书名同样是用墨色书写，真是本本精妙。她的心里满是兴奋的挣扎——书店里租下来的书是要限时归还的，家里的书又热爱得不行，三毛不知道先读什么好了。
读书的热情被重新点燃，整个夏天三毛都和书融为一体。她为自己十二岁还没有读过《水浒传》而羞耻。在这种急切的情绪鼓动下，她便从这本书读起。《水浒传》成了继《红楼梦》后，另一本影响三毛至深的中国古典小说。
父亲看她如痴如醉的样子，担心她的视力，常常训诫她：“书拿得远一些，再这样看下去成瞎子了，再远一些，把头抬起来。”但是三毛太投入了，哪里还在意这些！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小说还没有读完，三毛便把书带到了公交车上。有时没有座位，她便抱着司机先生身后的杠子，边看边随车身晃荡。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女孩，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书让这个姑娘如此痴迷。
课堂上，国文老师并不推崇自己的学生看课外书，他大骂这些书籍为闲书。三毛并不认同，依旧到处搜罗。她从大伯的书架上找到了另一批书：《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人间词话》和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一些短篇小说。书里面的深意，三毛并不能完全领会，但是她觉得有书可读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
新学期开始后的月考，三毛的成绩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竟有四门功课不及格。这怎么不令她的父母担心呢？父母亲严重地警告她，如果再不收心，很有可能留级。和老师的意见一样，他们要她树立远大的目标，要她少看闲书，以学业和未来为重。
三毛并没有很大的梦想，父母嘴里的立大志，她从来没有想过。但是留级是让父母羞耻的事，传统道德让她心中升起罪恶感。她不得不收心，回到了努力学习的轨道上来。
4
三毛做回了初一时期的乖孩子，认真听老师讲课，努力地背诵，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把数学题也背了下来。强记让她的学习立刻见到了成效，接下来的几次小考，她的成绩都不错，数学竟得了满分。
试卷发下来，数学老师用质疑的眼光打量了三毛很久，她不相信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会在短时间内把一切都弄通了。在她的认知里，三毛就是一个笨孩子，笨到无可救药。她觉得除了作弊，这个孩子不可能有第二种提高成绩的方法。越怀疑越想得到验证，以至于这个老师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教育工作者。
课堂上，她点了三毛的名，拿着试卷逼问道：“你一定是作弊吧，你就不觉得可耻？”
三毛的心像被重锤击中，她反驳道：“作弊，就我的品格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数学老师的眼睛露出凶光，她冷笑了一声，让其他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三毛一张考卷，话语轻柔到不真实：“你不是说没有作弊吗？现在你就可以证明自己。”
三毛拿着试卷，脑海一片空白，试卷上不再是曾经背诵过的习题，是一堆连听也没听说过的方程式。她的笔不停地划过演算的纸页，但无法给出任何答案。课堂寂静，她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眼前的世界不停地旋转，有一种类似金属的铿锵之声从远处而来。
三毛当场被判零分。
数学老师又笑了一声，这声音里全是满足。她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平静地说：“来，你过来，陈平。”
三毛走了过去，站在圈里。数学老师改用涂满鸩毒的笑语说道：“陈平，你不是爱吃鸭蛋吗，老师给你两个，你尝尝好吃吗？”她拿起饱蘸了墨水的毛笔，很认真地在三毛的眼眶周围画了两个大圆饼。墨水太过饱满，顺着三毛的脸颊流了下来，流到了她紧闭的嘴巴里，淌进了她的心里。
“现在，你转过身去，让大家看看，你有多美。”老师依旧笑吟吟地说。
教室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三毛也想笑，配合这场景做一下表演，但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三毛又想哭一下，肌肉却同样僵硬。她的老师，那个披着教师外衣的魔鬼，意犹未尽地说道：“到走廊里走一圈，那样效果会更好。”
魔鬼咒语下的玩偶没有了思考，机械而听话地来到走廊，供师生取笑。同学们先是因为意外惊叫起来，之后爆发出比教室里更激烈的笑声。刹那之间，三毛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演出”完毕，回到教室，一个好心的同学拉她去洗脸。清澈冰冷的水中映出一张花脸，钻入她心中的惊骇在心底扭动着，有点痒，有点疼。接着，一个声音痛苦地说：“我现在真想杀了你。”
同学惊恐地看着三毛，担心地说：“陈平，你还好吧？”
三毛没有回答，把脸洗净，眼神空洞地看了一眼墨黑的池水，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平静地跟着同学走回了教室。
照例坐着公交车回家，照例接过母亲给的饭钱去上学，被数学老师羞辱的事情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悲哀看似离得很远，其实如影随形。打击已经发生，抗争早晚会来。
一天早晨，下了公交车，在学校对面的总统广场上，三毛停住了走向学校的脚步。她在晨风里站立，凝望着教学楼那米黄色的房顶，心底泛起排山倒海的绝望。那些钢筋水泥支撑起来的冰冷的建筑，似乎全都有了表情，它们无一例外地带着冷漠和嘲讽，向她投来轻视和侮辱的眼神。莫大的悲情瞬间把她带往了地狱，一个疯狂的声音掌控了她所有的理智。
几十年后，她在文章《逃学》中这样记录那时那刻的思想：
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
三个疑问撕碎了一个十二岁少女的上学梦，没有徘徊，没有停留，她逃走了。沿着街道和人流，漫无目的地越走越远，混乱和绝望像是一双巨手，把她推进了六张犁公墓。
也许只有那些死去的灵魂才不会嘲笑我吧！她想。
微风从三毛的身后吹过，她尽可能地把脚步放得很慢，走到那些亡灵中间。她站在墓碑间隙的石径上，倾听坟墓的寂静，内心恢复了柔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