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毛背对着门，昏暗的光，穿窗而过，投射在画布上。这时，身后的纱门开了，她转过了头，看见了自己的恩师顾福生。顾福生穿着一件正红V领的毛线衣推门进来，刹那之间，有一种别样的情愫穿透三毛的心。
“老师。”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红了脸。
顾福生淡淡地一笑，整个画室都被柔和铺满。他示意三毛坐在一张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很随意地问道：“喜欢美术吗？”
“喜欢。”
“以前有没有学过画？”
“学过。”
“嗯，为什么喜欢画画？”
“因为喜欢，可是我没有进学校念书……”三毛窘迫起来。
顾福生没有再追问，很自然地站起来：“来，看看我的画。”
下午的时光，就这样像流水一般淌过去了，涓涓温润。临别的时候，老师很亲切地说，三天以后再上课，回去好好休息，来上课的时候，带一个新鲜的馒头，用来擦炭笔素描。
十五岁的少女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回到家中后的心情，无比期待，无比焦急。
“母亲，我要买馒头，擦炭笔画用。”
“好，妈妈给你买，不耽误上课用。”
“不行，我现在就要，我现在就要。”三毛嚷起来，固执而且不让步。
“现在买了三天后就不能用了，馒头会硬掉的，你要听话。”
“不行我就要，就要！”她疯狂起来。
母亲叹息了一声，眼中噙着泪水，走了出去，伴着夜色，去买了馒头。
三天并不长，但对三毛来说却度日如年。馒头被她一直握在手里，到了上课的那天当然不能再用。重新买后，她提着画具，再次来到了顾福生的画室。
和以往的老师不同，顾福生给予三毛充分的自由，先让她自己落笔，看她的观察和表达，再给予指导。面对那个没有眼睛的石膏像，三毛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无处下笔。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很久。
第一次画素描以惨败收场，三毛情绪低落。没有批评，没有责备，顾老师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门外，站在一株阔叶树下，目送她走出泰安街的小巷。在巷口她回了一下头，余晖淡淡，大红的毛衣不见了。
街上到处是行色匆匆的行人，三毛走得很慢，一步一拖。回到家里，母亲问她学得怎么样，她没有回答，晚饭也没吃就睡了。
一周两次课，整整两个月，都在画素描。三毛的进步很小，敏感的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没有天赋的学生。面对长时间练习却没有进步的问题少女，顾老师表现出来的耐性和平静让三毛内疚不已。她暗暗地想：如果老师让我停课，我也愿意。
画室里的同学并不多，有时全来，有时只有她一个人。面对着笔下的惨败，三毛既挣扎又痛苦，终于在一个下午，她对老师说，自己是没有造就的孩子，以后不会再来学画。她低着头，内心的锁，再次慢慢扣合。
依旧保持着平静和耐性，顾老师避重就轻，话语轻柔地剥落了女学生的顾虑：“急什么？你还这么小。”三毛不敢抬头，心情糟到了极点。这时，电话铃响了，老师出去接电话。这让她有了空隙，颓然地趴在自己的腿上伤心难过。是啊！她还很小，不画画还能干什么呢？绝望的、极端的潮水，立刻淹没了她。
那么就去死好了！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出来，顾福生就回来了，他没有让三毛停课，刚才的一切，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今天不要画了，来看看我的油画，你来帮老师抬画好不好？”
三毛低着头，跟着老师到了另一间画室。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架，遮挡了一面墙壁。房间里到处是肢解的人体像，画架上有一些苍白纤细的人体画，半是抽象，半是写真。她怯怯地看着，想起了毕加索的画册，有些似曾相识的光影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悄无声息地卸下了她的纠结。
老师把她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微微地含笑，问道：“平日看画吗？”
“看的，不出门就在看画，父亲面前还是要做功课的。”
“嗯，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好。你有没有想过试着写文章？”老师缓缓地说道。
“你知道我没有再上过学……”
“那没有关系……”老师指着书架对三毛说，“看我这里有书，要不要拿去看？”他随手抽出《笔会》合订本和几本《现代文学》杂志放在了三毛的手上。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回家吧，我们不画素描了，改画水彩怎么样？”老师一面送她到巷口，一面用商量的口气问道。三毛点了点头。
这是到顾福生处学画的第三个月的事，也是三毛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转折。带书回家的三毛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这些书。更广阔的世界被打开了，加缪、波特莱尔、卡夫卡、爱伦坡、惠特曼……天哪，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灵魂的歌者。其中陈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和《将军族》对她的影响最大，从这里开始她摸到了台湾文学的裙裾。
2
如果说三毛十二岁时的数学老师扮演了魔鬼撒旦的角色，那么她十五六时遇见的顾福生便是博爱的上帝。
再见到自己的老师，三毛所有的颓废一扫而光，文学点亮了她的眼睛。她不停地说话，急切地向老师倾诉。顾福生微笑着，并不阻止。过了很久他才轻描淡写似的问道：“今天画画吗？”
“当然，你看我买的颜料。”三毛兴奋地从画具箱里拿出了一盒盒的颜料。绚丽的青春正式登场了。
从这以后，每次绘画结束后，三毛都会从老师那里带回一部分书。在顾福生的指导下，进行有针对性地阅读，这改变了她的人生态度。积极性有了，内在的潜力也被激发出来，三毛有了自信心，性情也改变了。
家庭生活中的她和善了很多，父母亲惊喜地发现，她不再极端，不再哭闹，开始主动地和大家交流了。父亲也行动起来，他对三毛说，他在附近的书店放了一笔钱，她可以随时去取自己喜欢的书。三毛的眼睛里再次闪动惊喜的光。
被不负责任的老师打到地狱的灵魂，因爱的引领，终于找到了返程的路。
在画室，三毛越来越用心，当初的挫败完全被信念取代。六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她一边画一个水瓶，一边和老师说：“老师，我写文章给你看好不好？”
“好啊！”顾福生说。
三毛果然写了一份稿子来，交到了老师手上。走出了第一步，她的心跳得厉害。下一个上课日，她很想得到稿子的消息，遗憾的是，老师什么也没提。她又敏感又脆弱，内心被沮丧掌控，在很长时间内被未知折磨。下一周，三毛没有去画室学画，再回到画室上课时，她谎说自己病了。
顾福生深知女学生的纠结，但他不给予她敷衍的希望。他把稿子交给了自己的好友白先勇。白先勇被三毛文字的感性打动，《惑》发表在了他与朋友创办的杂志《现代文学》第十五期上。
顾老师把样刊放在三毛手上。
三毛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文字会变成铅字。她飞奔回家，向父母大声呼喊，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疯狂而又兴奋地喘着粗气。父母亲的眼里闪着泪水，备受挫折的心有了一丝喜悦。
几年来都不肯和家人在一起吃饭的三毛，开始和大家一起用餐，哥哥姐姐们在饭桌上谈论学校的生活，她也不再抵触。不上课的日子，她会一个人在饭后出去散步。学画之余，她尝试着写另一篇文章《异乡之恋》，投给了《中央日报》。这篇文章很快也发表了，但少女的羞涩却使她不敢告诉自己的老师。同年《皇冠》第十九卷第六期发表了她的另一篇小说《月河》。
写作改变了三毛，这种改变延伸到了她的生活。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有了同龄女孩的需求。
有一天，三毛从老师的画室走出来，看到了顾家的一群女孩子。顾福生的父亲是顾祝同将军，顾家除了顾福生还有几个女儿很是漂亮。她们和三毛年龄相仿，穿着光艳的衣服，惊鸿般地走过，言语活泼，青春灵动，像一面镜子一样让三毛照见了自我的黯淡。
三毛望着自己一身素淡的穿着，凝固的色彩和凝固的灵魂一样沉重。母亲带她和姐姐去定制皮鞋时，她很坚定地选了玫瑰红色。有了红鞋，她还幻想有色彩的衣服。她偷偷地试穿朋友托母亲转交的绿衣服，觉得与红鞋搭配，有野兽派画家的风格。
三毛的改变，顾老师都看在眼里。顾福生建议她接触一些朋友。他先是留三毛在家里吃饭，把自己家里的双胞胎妹妹介绍给了她，后来又试着把好友陈秀美的地址交到了三毛手上。他向她介绍说，陈秀美就是笔名陈若曦的女作家，白先勇的同学，参与创刊了《现代文学》，人很和蔼，不必顾虑。
走出结交陌生人这一步，对三毛来说并不容易。和七妹八妹天天接触，熟悉得很快。至于陈秀美，三毛徘徊了一个月，才在老师的几次追问下走进了她的家。陈秀美热情地接待了这个自闭的女孩，像顾福生一样对她满怀关爱，给予她找寻治愈的力量，并将这段友谊延续到三毛以后的人生。陈秀美从三毛的身上看到了希腊神话里被诅咒的Echo的影子，并以此为原型创作了小说《乔琪》。
三毛也把自己看作自恋水仙，在这一学期的结业课上，她在自己画板的右下角写下了Echo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成为她的英文名。
3
顾福生是个勤奋的画家，这一年他举办了自己的画展。三毛一遍一遍地去看老师的画，从他的作品中细细体会深厚的人文底蕴和美的个性展现。这种有别于说教、春风化雨般的引领，对她的影响巨大。
画展以后，老师恢复了暂停的课业。三毛以为这一生都会跟着老师学习，但是缘分戛然而止。老师先是送了一幅纯净明快的拼图画给她。三毛诧异地发现，这幅画并没有展出。画面中是一幢有窗的房子，一男一女手拉着手在那里守望，他们的背后是一道彩虹，彩虹上住着一个美丽的天使。在画的背面，有一行老师用铅笔写下的字：
My home is your home.
“我的家便是你的家。”这句话很平凡，但是很重要。
一天下课以后，其他的同学都走了，三毛正在收拾画具，老师走了过来，似乎不经意地说：“老师以后不能再教你了，十天以后我要到法国去。”
什么？三毛怔怔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将你介绍给了韩湘宁，他画得也很好，肯收学生。我走了，你去跟他好不好？先不要急，再来上课时我给你他的地址和电话……”
“不要，我不去。”没有等老师说完，三毛坚定地说。
顾老师扶着她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画具收拾好，顾福生破例把她送出了小巷，帮她打车。三毛摇摇头，她说现在不想回家，要一个人走走。华灯初上，转角处她不敢回头，眼睛湿了。她知道那个给了她新生的人，一直就在身后朦胧的光影里站立。
一连几天，三毛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桌上铺着信纸，笔握在手里，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那些说不出口的感恩都倾泻在了纸上。再去画室，信也带了去，上完课老师照例送她出来，三毛提着画具箱，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把信交到老师手上。她无声地走了，依旧没回头，泪水再次滚了下来。
顾福生乘坐“越南号”离开的那天，三毛犹豫半天才去送别。她把信撕碎，丢在了风里，飞奔去码头，可还是晚了一步，徘徊让她错失了时间。船已经开了，码头上只剩下了老师的好友白先勇。意外的邂逅，为顿失依靠的三毛重新点亮了一盏灯。
无数次在黄昏里远远看见的白皙少年，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比邻而居，咫尺天涯，三毛和白先勇直到这一刻才算认识。他们相约回家，一路上慢慢交谈，由送别谈起，谈到老师，再谈到文学，最后谈到两家人。他们忆起三毛家中的芙蓉树，白家的老家人曾前去剪过花枝，扦插成活，现在两家院里的芙蓉都在深秋灿烂。缘分真是奇妙。
到家门口，看到路旁的水泥管子，三毛的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惑》在《现代文学》发表以后，见到白先勇时，她还在这里爬来爬去。如今朋友似的交谈，何曾想过？对老师的感恩和思念再次盈满心间，哪怕离开，老师竟也为她安排了新的开始。
恩师，这一生真是不知道如何谢你！这由心底生出的感恩持续了一生。
洞悉这个自闭女孩面临的纠结，在《现代文学》杂志举行舞会的前夕，白先勇特意到陈家向三毛发出了邀请。
无比犹豫，无比害怕，三毛还是跨出了和更多陌生人交流的一步。她精心打扮，穿上了一件秋香绿的裙子，并在腰间别了一朵绒做的兰花。因为胆怯，她在舞会的门外徘徊了很长时间，等到进去，已经接近尾声。陈秀美、白先勇都在，他们热情地把她引入一个别样的世界，但她不敢说话，默立在一角。
舞会不但聚集了《现代文学》的作家们，还邀请了一些画家。他们的情绪高涨，舞会结束时还余兴未尽，相约打起了桥牌。流利的英语、活跃的场面、丰富的生活场景，让三毛的内心震动。这些都是她以前想要屏蔽的，现在的她却对它们有了向往。
从舞会出来，走在静静的街上，三毛的思绪里飘过太多的内容。
黑暗里，不一样的人生篇章开始了。
4
顾福生离开前安排三毛在韩湘宁处学画。同是“五月画会”的画家，韩湘宁又是另一番境界。他们都善于描绘抽象的世界，顾福生偏重于以人为中心的文学性渗透，韩湘宁更倾向于技法写实，运用大量的技巧营造抽象，画风颇具纽约味。
在教学上，顾福生往往让学生自己创造和领悟，他言语很少，是温润的；韩湘宁活泼了很多，他喜欢穿白色的衬衫，给人简洁明快的纯净感。
韩老师的教学方法很生动，喜欢带着学生看画展、舞台剧和电影，也喜欢带着学生去野外写生和听演讲。他注重从多种艺术形式中汲取养分，提高学生对画作的欣赏水平。知道三毛爱好文学，他介绍了诗人方莘的诗作给她。在这种影响之下，活泼和快乐成了三毛生活的主旋律。在《我的快乐天堂》这本书中，三毛把韩老师称作“小王子”，喜欢他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做派，也喜欢他用细点点出纽约街景和停车场的绘画风格。
在看画展的过程中，三毛认识了台南来的画家林复南，并和他成了终生的朋友。林复南几年后也来到台北发展，先靠卖画为生，后来在广告设计界小有名气，积累了资本后专注版画，终生为艺术献身。
学业上，三毛在韩湘宁这里重新开始了素描的基本功练习。曾经顾老师看三毛实在画不好就将这个避开了，韩老师却不相信她会画不好。天天和石膏像打交道，天天画得一塌糊涂，让三毛和韩老师都筋疲力尽。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很久，韩湘宁移居美国后，三毛和第二位绘画老师的缘分尽了。但是韩湘宁和顾福生一样对她爱护有加，在离开之前向自己的好友彭万墀推荐了她。三毛转去了彭万墀的画室。
彭万墀是个稳重、简朴、刻苦的老师，有着慈父般的光芒，他门下的弟子大多朴素自然。三毛在这样的环境的影响下，不敢嬉笑，不敢吃东西，更不敢浪费光阴发呆。她漂浮的人生在这位老师的影响下慢慢沉淀，有了转变。
彭老师有时会自己做模特，有时会即兴演讲。他一样注重引领学生从不同的艺术形式中提高画意。除了带孩子们看画展，他还鼓励他们听听交响乐，去图书室看书。
彭老师的爱情观也影响了三毛。彭老师爱上了自己的同学，忠贞不渝，最终果然履行诺言，给所爱之人白首幸福。
三毛因为幸遇良师，画艺提升很快。她把自己的作品悄悄投给了台湾美术联展。这是她首次以西画参赛，幸运的是，有两张画入选，其中一张还荣获了西画组的铜奖。当时入选的画作都在万国戏院对面的“海天画廊”展出，知道自己的画入选，她很想去看一看。
这天下午临近黄昏，三毛和家里的人说要去西门町，没想到父亲也要陪同。无法找出理由拒绝，羞涩的少女只好和颇有威严的父亲同时前往画廊。
进入画廊，父亲才发现这里不但展出了女儿的画作，这幅画还获了奖。兴奋、惊喜、骄傲的情绪，驱走了几年来的挫败。喜形于色的父亲，不停地向柜台的服务员打听领奖的事，完全不是三毛认识的样子。
从画室出来，父亲先到电话亭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喜，之后牵着三毛的手到饭馆用餐，一面走一面叹息。他的心情复杂至极，备受打击之时，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的问题孩子会有找回自己的一天。
这些情绪都被敏感的三毛看在眼里，父女之间的理解自此开始了。
画展结束，三毛把奖牌带回了家。父亲擦了又擦，把这来之不易的奖牌摆在钢琴架上，不但向每一个来访的客人介绍女儿的成就，甚至连此次画展的单子，都保留起来。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些无法回报的情感，三毛将之写成了《守望天使》一文。细想之下，做着她守望天使的人又何止她的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