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决定听从母亲回到家乡陪伴她走完最后的日子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这已经是命运给我的最大惩罚了。然而当我再回过头去看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才恍然明白，事实上那仅仅是一个开始。当我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决定屈服的时候，完全不曾想到这盘被命运布下的棋局才刚刚完成，那双冥冥之中操纵一切的手尚没有给我最后的致命一击。
二月二十三号的晚上，我坐在人满为患的候车厅里，等待着那辆十点十分开往故乡的列车。然后手机上的微信图标跳动了一下：天使与魔鬼请求添加你为朋友。验证消息是：要不要做个交易，报酬十万。
对方没有头像，只有一个灰色的空白框。按下通过后没过一会儿，对方发过来一条信息：“你是不是急需用钱？也许我可以帮你。”
如果是在平日，我一定会对这条短信当成如今已经随时都有可能收到的诈骗信息，对其置之不理。然而此刻，这突然出现的信息令我周身打了一个激灵，我被某些字眼儿扎到了眼睛，就像是一个迷失在沙漠中的绝望的旅人，任何一片绿洲都可以让我舍生忘死地冲去，哪怕那只是海市蜃楼。
我回复对方说：“是的，我急需用钱，非常急。”
大约过了十分钟，那个陌生的号码再次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他回复给我一大段文字：“你叫肖萌，Z大的学生，单亲。你母亲现在已经是癌症晚期，急需十万元钱救命。但是你拿不出这些钱，只能看着她死去。对不对？”
我握着手机，眼前的一切突然失之虚幻，这偌大的候车厅、白得刺眼的灯光、熙攘的人群、广播里的声音还有那些嗡嗡的人声仿佛在这一刻统统不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我手里的手机，只有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这条信息。对方似乎对我的情况十分了解，也清楚地说出了我所面临的困境。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其视为诈骗信息，更不曾想到自己会在这时重新看到希望。我盯着这条信息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就像是被绑赴刑场万念俱灰的人在行刑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刀下留人。我立刻回复道：“你是谁？你能帮我吗？”
“可以。如果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帮我！！！！！”
对方并没有告诉我他是谁，而我也并不关心这些。我用了五个感叹号来表达我的心情，如同起誓一样。我都已经打算卖肾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去做的？！
“杀了陆小艾。”
仿佛是在数九寒冬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立刻就想到了自从徐亮被捕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的唐愈，一定是她。因为知道我母亲身患癌症又能准确地说出治疗费用的数额的，只有三个人——唐竞辰、唐愈和李艾。如今唐竞辰已死，那么就只有唐愈了。这个猜测在我脑海中一经形成就立刻被我确立，我有足够的理由去认定在某个角落正用这个陌生号码和我交谈的人就是唐愈。
李艾亲口对我说过，唐家的人都恨她，而现在唐家的人就只剩下唐愈了。我想在李艾最终得到了唐家最后的一笔钱之后，唐愈的世界一定也随之崩毁。我太了解她爱慕虚荣的秉性，在以往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每一次我都能从唐愈身上看到那份不加掩饰的优越感。我和她一样都来自社会的底层，所以我能够明白唐愈对于贫穷的恐惧，或许她对财富的渴望比我更加强烈。
是了，她一定是不甘心看到唐家的财产最后落到李艾的手中，她一定不能容忍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之后却一无所获。可她为什么要陆小艾死呢？她应该希望李艾死去，这样的话，那一百六十万就会成为李艾的遗产而被陆小艾和唐愈继承。我只疑惑了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我想唐愈一定也知道如果陆小艾死去的话那么李艾也就不会再活着，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得到全部。
但我没有点明对方的身份，那样太蠢。实际上，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对方是谁，管他是谁，只要能给我这笔救命钱就行，哪怕这也是害命钱。此时的我完全被一股恐怖而悲哀的执念所支配，曾经让我无比怀念的同陆小艾青梅竹马的情谊突然就消失了，没有一点儿分量，仿佛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理所应当被我杀死来挽救母亲的路人。我想那时如果有人要花钱买我的命，那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对方能兑现承诺。
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为疯狂的时候，乃至于后来再回想起的时候，我都惊惶地发现那时那地我甚至没有思考过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相反的，我的内心竟然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与亢奋，红了眼，着了魔。
“你是认真的？”我的最后一份理智只到这里为止。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拿你母亲的命？”对方及时地补上一刀。停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短信：“我先给你两万，你可以收到钱之后再答复我。”对方把站在悬崖边上的我又往前推了一把。
“那我要怎么做？”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我咬钩了，像一条饿极了的鱼。
接下来收到的信息让我更加确定此时正在和我交谈的人就是唐愈，因为她不仅对李艾的行动和作息了如指掌，还为我制定了非常详尽的计划。除了她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有谁能够如此冷静周全，又狠毒到把矛头直接指向几乎没有行动能力的陆小艾——李艾唯一的软肋。因为对李艾这个半生都活在阴谋与算计中的女人下手难度太大了，而陆小艾的死确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她给我制定的计划令我心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以瞒过所有人，将其伪装成一场意外。
距离银行收走唐家的房子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李艾已经把用不上的家具和电器都处理或者转卖了，那套房子基本上已经空了。每个星期二李艾会在陆小艾睡着之后回去一次，拿一些干净的衣物并且用留在那里的洗衣机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然后在陆小艾早上醒来之前回到医院。除此之外，这段时间以来，李艾都会住在医院里。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陆小艾即将接受肾移植手术的缘故，但唐愈似乎并不知道李艾这些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小艾的原因。想来是李艾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科住院楼是老建筑，加上往来的人远比门诊楼要少的缘故，她告诉我那栋楼的监控系统春节里出了故障，至今都还没有修好，这是我动手的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我只需要在凌晨时分避开巡逻的保安，走楼梯到8楼802房间，把她在浑然不知的睡梦中捂死，然后把现场恢复原状后离开。这样一来，即使第二天早上护士查房时发现陆小艾已死，也很可能会被当成是病人在睡眠过程中因器官衰竭而导致的呼吸骤停，而不会怀疑在她死前的夜晚究竟发生过什么。
于是一切就会理所应当地成为一起意外事故，而不是谋杀。简单，迅速，完美的计划。
连接楼梯和走廊的安全门从来都不会上锁，从七楼到八楼的楼梯拐角摆了很多盆栽，她会提前把陆小艾病房的钥匙放在左手数第一盆的茉莉花下面。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在花盆下面找到钥匙，那么大可终止行动。
仿佛置身事外却躲在暗处秘密地操纵着局势，不会亲力亲为以确保自己的安全，凡事都假手于人只坐收渔翁之利，这的确是唐愈一贯的做派。她曾经一度如老道的傀儡艺人同时操纵过唐竞辰和徐亮两个少年，这次又一次故技重施，试图让我成为棋子。她精确地谋划了整个过程却又完全不参与，如果我得手那么她大可得偿所愿，若我有任何闪失，那么她也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除了我们之间的聊天记录，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的行为是受人指使的，随便就可以注册的微信又怎么能证明手机那一端始终没有露过面的人就是唐愈？
利用别人的弱点从而创造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之前是唐竞辰的心甘情愿、徐亮的执着与依赖，而此时此刻，是我的无可选择。那她为何要一路苦心钻营工于算计至此，是因为童年的经历让她过早地看到了人心的冷漠和现实的残酷，还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李艾身边？我不知道。
最后唐愈告诉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直就放在陆小艾的枕头下面，要我得手后离开时务必带走。我问是什么东西，对方没有明说，只说我是否得手能不能拿到酬金，就以这件东西为凭证。
今天已经是周日。她告诉我动手的最佳时段是周二晚上十二点之后到周三凌晨三点之前，也就是后天晚上，事不宜迟，等到监控修好之后我就很难脱身了。
第二天上午，我开通了手机银行，把账号发了过去。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她承诺先给我的两万元钱就已经到我的卡上了。
在确定这是真的之后，我给对方发了一段话：“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唐愈，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如果我成功的话，你能按照约定兑现承诺。如果我失手了，请你去我家乡把剩下的钱交给我母亲，编一个能够让她安心治疗的谎言而不是告诉她真相。作为交换，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不会吐露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如果我被捕了我会告诉警方我杀陆小艾是因为李艾拒绝了我，所以恼羞成怒，铤而走险。你要知道，就算你匿名注册了账号，但你绑定的银行卡还是会查到你的信息。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已经没有办法再置身事外了。”
她认为我是在谈判也好，威胁也好，都已经不重要了。打字的时候我突然很悲戚地想到，如果真的要一命换一命的话，这段话就当成是我的遗言好了，对于人世我唯一放不下的，寥寥数语也都已经说清楚了。
过了很久她回复我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