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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据说康维又一次被活佛接见,张感到非常震惊:“这太不可思议了。”像张这种极少使用赞美词汇的人都这么说,可见这意味非比寻常。张一直着重强调,寺庙的规则自从制定以来就一直没有被打破过;活佛从来都没有那么殷切地接连传召一个新来的人,除非这个人可以在5年的时间内修炼到极高的境界。“你要知道,活佛在和新人交谈的时候,会有巨大的心理压力。那些普通人肆无忌惮地进行情感宣泄,实在令人感到烦闷,而且这在他那个年纪会很难忍受这样的事情。我认为这件事令我深受启发——无论如何,这真是太特殊了。”

康维也觉得,再也没什么比这更特别的了。可是在第三次、第四次与活佛谈话之后,他也觉得很古怪。有些事情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否则他们怎么会那么有默契呢?这样一想,康维心里那些紧张的情绪也慢慢消散了。他非常平静地从活佛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不是第一次陶醉在活佛那超脱的智慧中,他的思维因那些从蓝色瓷碗中飘出来的茶香而变得更加生动,康维头脑中的理智似乎化为一首美妙的十四行诗。

他们谈天论地,无所不谈。交谈中闪烁着哲学的光芒。香格里拉就像一条长长的历史隧道,使他们得以审视自己的灵魂,创造出更多新的可能。康维认为这是一个全新的试验,然而他也不会压抑或隐瞒自己的看法。他曾经努力印证他提出的观点。活佛夸奖康维博学多闻,与他的年龄不相符。“我可以看见,你拥有超脱你实际年龄的成熟理智,你肯定有过一些非比寻常的经历。”

康维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应该和我的同辈所经历的事情差不多吧。”

“我还没有见过如你一般成熟且有智慧的人。”

过了一会儿,康维答道:“我的经历也没有什么神秘可言,您认为我成熟,只不过是因为我过早体验过一些刺激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很疲乏。我在19岁到22岁期间接受了极好的高等教育,但同时也是让人很难忍受的。”

“参战的时候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吧?”

“也算不上是很痛苦。那时候的我感到非常愤慨,但也无可奈何,几乎要自杀。慌张、震惊,经历过太多之后就没有感觉了。事实上,我和普通人一样也会大发脾气;偶尔也会饮酒买醉,接着去杀人,放纵自己对于情爱的渴望;这种自虐的行为无疑是在自欺欺人。一个人做过前面这一切事情以后,就仅剩无尽的空虚乏味以及忐忑烦闷,未来的生活将会更加难过。您不要觉得我是在自怨自艾,其实我算得上是非常走运的人了。然而,那也仿佛置身于一所很差劲的学校,只要用心,总会发现当中的快乐。只不过精神上偶尔会陷入崩溃,因此,也算不上是真的快乐。我想,我在这一方面会比其他人更能看清自己。”

“那你是否想要继续学习?”

康维耸了耸肩膀,回答说:“也许吧,激情燃尽的时候就表示智慧即将萌芽,如果您允许我修改这句名言的话。”

“我的孩子,香格里拉也遵循这样的理念。”

“我知道,这也是我在这里感到轻松愉悦、无忧无虑的原因。”

他说得对。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慢慢感受到灵魂与肉体融为一体的满足感。他就如佩劳尔特、亨舍尔和其他僧人那样被香格里拉的魔咒给迷住了。他被蓝月山所征服,无法自拔。他环视周围,山脉发出微弱的光芒,晶莹纯洁,不容亵渎;山谷深处的苍翠使他感到头晕。这样的风景真是美妙绝伦。古式钢琴的乐声从荷花池的方向传来,美妙的旋律与美丽的景色和谐交融。

他深知,这是他爱上那个满族少女的缘故,然而这种爱意无欲无求,更不期盼会有什么回报,只是心仪,只能作为他情感世界中的某些回忆。在他看来,她象征着温柔和娇弱,值得留在心里珍藏。她表现出来的谦和,纤纤素手在琴键上的舞动,都让他感到亲切和惬意。他和她无所不谈,他试图用她可以接受的方法来表达他对她的爱慕之心;但是她从来不会把自己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从某个角度而言,康维也不想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他突然想到,只有时间才能使他获得这一珍宝。然而他有的是时间,他拥有的时间足以让他等到他期盼的事发生。这段时间里,所有欲望会在将要得到的自信中被冷却。一年之后,10年之后,他依然有时间。他的大脑中出现了这番美妙的遐想,他对此感到十分满足。

同时,他的生活还有另一面——他必须要面对焦急烦躁的马林森;亲切热诚的巴纳德;冥顽不灵的布林克罗小姐。他们对于很多事情都有不同的意见,经常发生争执。他想,要是大家都可以和他一样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就太好了。他的想法和张一样,都可以预想到美国人和传教士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事情正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最让康维感到震惊的是,美国人巴纳德有一天突然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决定留在这里,不回去了。他的理由是“没有人们无法适应的地方”。

“我也这样认为。”康维表示赞同。

康维后来才知道,巴纳德曾经跟随张到山谷底部去“夜间游览”。马林森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更加鄙视他。“真是越来越糟糕了,”他先对康维说,然后又转向巴纳德,说道,“当然了,这与我无关,如果要让自己的身体可以承受得住归途的艰险,那么你应当认真反思一下。两周之后脚夫就要来了,据我所知,返回的路途可比不上开车兜风那么惬意。”

巴纳德淡淡地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说道,“对于保持体力这个问题,我认为我目前的情况比前几年要好得多。我每一天都坚持运动,这件事不成问题。而且山谷里的酒家也不是很远。你要知道,中庸适度的思想正是这个群体所坚持的信念啊。”

“是啊,我丝毫没有怀疑你一直在寻找‘适度’的趣味。”马林森尖锐地回答他。

“是啊,我的确去寻欢作乐了。这里的条件真是太好了,符合任何人的口味,某些人不是喜欢那个弹琴的小姑娘吗?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同,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去指责别人啊。”

康维没有说话,但是马林森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反应如同一个小学生:“当别人的财产和权利被一些人的偏好所损害,我们可以将那些人送去监狱。”他大声吼道,整个人愤怒至极,毫无理智可言。

“那是当然,只要你可以抓到他。”美国人温和地笑了,“既然说到这,我得跟你们说另一件事:我决定不跟随脚夫一同离开了。他们每次到来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我想要到下一次或再后一次才回去。只需要获得僧人们的许可就好了,关于我的住宿费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了?”

“是啊,我想要再逗留一阵子。你们可以回去自然是极好的,你们回去之后将会有乐队迎接你们,但是我只有警察来接待我,我越想这件事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也就是说,你仅仅是对欢迎我们的乐声感到恐惧?”

“啊,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一直都不喜欢音乐。”

马林森满脸都是漠然和鄙视的神情,他说:“这是你自己的事,要是你乐意,没人会阻止你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方。”说罢,他环视周围,一丝留恋的情绪浮现在脸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不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的,你觉得呢,康维?”

“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然而在布林克罗小姐放下手里的书籍,向大家宣布她也要继续留下来时,三个男人差点在同一时间惊叫起来。

她莞尔一笑,那笑容看上去很是生硬,说道:“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思考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来的那件事,得出的结论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控制着一切,你是怎么看的呢,康维先生?”

康维无话可说,布林克罗小姐继续说道:“可能这是上帝的指引。天意不可违抗,我被主派遣到这个地方来,必定是有他的用意,因此我得留下。”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要在这里建造一所修道院?”马林森问道。

“不仅仅是希望,是急切地想。我知道如何与这些人交流沟通,我有属于我的方式,不需要担心我,这个地方没有真正硬心肠又不为情感所动的人。”

“你是准备要引入并宣扬新的思想?”

“没错,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马林森先生。我很抗拒每天听到的中庸思想,你可以将它理解为某种程度上的‘宽宏大度’,我会竭尽所能来对抗它。”

“然而他们又是那么的宽宏大度,会任由你做这件事吗?”康维笑了笑。

“或许,她有雄心壮志,大家都无法阻止她。”巴纳德插了一句,“就像我刚说过的,这个地方可以迎合各种口味的人。”

“有可能,要是你刚好喜欢监狱的话。”马林森嘲讽他。

“啊,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感谢上天,比起这样被困在山沟里的人,世上那些倾其所有任人敲诈的人们才是真正无法自拔的人。待在监狱里的到底是我们还是他们?”

“这是一只笼中鸟的自我安慰吧。”马林森回敬了一句,他依然很愤怒。

之后,马林森和康维两人单独谈话。“我仍然很讨厌那个家伙,”他在庭院中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说,“他不想要和我们回去,这并不可惜。或许你会认为我是一个急躁的人,但是一听到他这样说那个满族的姑娘,我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

康维拉起马林森的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青年了,接连相处了几个星期后,他这种感觉就更加深入了,虽然他们过去存在一些误解和争吵。他安慰马林森说:“其实我觉得他说的是我,不是你。”

“不,我认为他是在说我。他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我的确喜欢她,康维。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她到底喜不喜欢这里。上帝啊,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懂得她说的语言,我一定会立刻问她。”

“我对你能不能做到这件事而感到怀疑,她极少和别人说话,你知道的。”

“我不想打扰他人。”

康维原本想要再说一些话,然而淡淡的同情涌上心头,他想说,但又不敢说。这个小伙子太冲动了,看待事情的态度也过于执着。“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担心罗珍。”他继续说道:“她现在很幸福。”

巴纳德和布林克罗小姐留下来的决定对康维来说是十分有利的,然而这使他将要面临和马林森对立的局面,这是一种微妙的处境,但也很特殊。他还没有想到自己该怎么去解决这件事。

幸好还不需要立刻面对这件事。之后的两个月平平淡淡,不久之后,关键时刻到来了,康维也准备好要坦白一切。但是,这无可避免的结局,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使他没有空余的时间去担心这个问题。然而他还是说道:“你看,张,我最担心的就是马林森这小伙子,我很担心他得知真相之后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张带着一丝同情心点了点头:“是啊,想要劝他接受这个幸运的事实确实很难,但这只是一时的。过了20年之后,我们这位朋友一定会表示认同的。”

可是康维认为这样看问题过于轻率。“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他每天都在等脚夫们的到来。要是他们不来的话……”

“他们肯定会来。”

“噢?我以为你们说的关于脚夫的故事是用来安慰我们的呢。”

“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不会偏执地对待这个问题,在香格里拉我们也仅仅是适度地说实话,可是我担保,我绝对没有隐瞒半点脚夫的事。总之,他们来的那个时间一定会和我说得差不多。”

“那就无法阻止马林森跟他们走了。”

“我们也不需要去阻拦他,他要是想跟别人走,别人也不一定会答应啊。”

“啊,我知道了。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接下来他会怎么样?”

“接下来,亲爱的先生,失望的情绪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他又会期盼着下一批脚夫的到来,因为他是个乐观的年轻人。不过,过了9到10个月之后,他便慢慢变得顺从了。因此,不给他泼冷水是最理智的做法。”

康维尖锐地说:“他不一定会这样,我觉得他很有可能会选择自己逃离。”

“逃离?非得要用这个词语吗?况且,那条走出山谷的通道一直开放着,无人看守,也不需要人看守,原因是大自然已经成为这个地方天然的屏障了。”

康维笑着说:“是吗?那必须承认大自然真的有这么强大的作用,可是我不觉得她可以解决所有情况,她有对那些来到这里的探险队做过什么吗?他们离开山谷的时候,这条通道依然也是开放的呀。”

这一次张笑了:“亲爱的先生,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对。即使认为愚蠢得想要逃跑,你们依然会同意的吧?我认为一定会有人这样做的。”

“这种事偶尔会发生,可是逃跑的人在外面的世界经历了一个孤独悲凉的晚上之后,都乖乖地回到山谷来了。”

“是没有地方遮挡风雨,或没有足够衣服的缘故吗?要是这样,我认为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你们是如何运用这种温柔的手段来达到严苛的效用了。可是那些没有回来的少数人,结果又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你自己已经解答了。”张回答道,“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他不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没几个人是这么不幸的,同时我也相信你的朋友不会那么鲁莽,想要给这个数字加一。”

康维的心绪并没有因为张的话而平静下来,他仍然非常担心马林森的未来。他期盼这个小伙子可以改变主意留下来,这种情况在过去也是存在的。最接近的事例就是那个名为塔坦的飞行员。张也表示同意,这个地方的领袖有权力执行他们认为理智的决策。“然而,亲爱的先生,将我们的未来托付在你的朋友的感激之情上,这能否说是很明智呢?”

康维认为这个问题提得很不错,因为根据马林森的态度,毫无疑问,人们都会怀疑他到达印度后会做些什么。他喜欢放大一件事来讨论,并且乐在其中。

但是,香格里拉所拥有的非凡的信条把许多世俗的繁杂念头都消除了。若非担忧马林森,他会是多么惬意;这崭新的环境透露出来的一切特征迎合了他的需求和口味,令他唏嘘不已。

有一次他问张:“顺便问一问,这里的人要是遇到感情方面的疑惑要怎么解决?我觉得新来的人偶尔也会发生和爱情有关的事吧?”

“这很正常。”张诚恳地笑着,回答道,“僧人们与大多数常人是一样的,如果到了成年人的年龄,就更加自由,他们在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等方面会更加理性、更有分寸。这也恰巧让我可以借此机会证明给你看,香格里拉是多么通情达理,你的朋友巴纳德早就体会到了。”

康维微笑着回答他:“谢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他已经有所体会。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的意愿。与肉欲相比,我更倾向于情感和心灵的碰撞。”

“你觉得这两者是可以分开来讨论的?你不会是喜欢罗珍吧?”

康维努力隐瞒:“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张豪爽地告诉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爱上过她。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亲爱的先生,要是你可以遵循适度的原则,这合情合理,因为她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的爱慕做出反应,她一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绝对不会中伤对方,你可能会感到失落,但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非常愉悦的经历。”

“真的?她真的毫无反应?”

“确实如此,”张简单地回答,“她总能依照她的方式,让那些仰慕她的人沉醉在心灵的满足感和完全达成目的之间。”

康维想到马林森经常说起满族姑娘,然后就笑了笑说:“用这种方式对待你也算很好了,也许我也不例外,然而,她也会用这种方式去对待冲动的马林森吗?”

“实在是太好了!”张突然拍手称好,“亲爱的先生,如果马林森也被她迷住了,那真是件好事!罗珍不是第一次挽留住那些无法回去的悲伤者了。”

“挽留?”

“没错,但是你一定不知道我用这个词的原因。罗珍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除非那些事可以触动她的悲伤绝望。你们的莎士比亚在写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时不是这样写的吗?‘她越给人满足,越是制造渴望’,这种情况在爱情中很常见,可是这样的女人只有在香格里拉之外的世界才能找到。要是用这一句话来形容罗珍,那就得改为‘她越给人满足,就越能消除渴望’这样高明的方式必定能使马林森长久地留下来。”

“你的意思是,她很擅长做这一方面的事?”

“哦,那是当然,我们先前有不少例子。她总是可以很好地安慰那些饥渴的灵魂,这种欢愉只有她自己最了解。”

“这样看来,她只是你们驯服他人的工具?”

“你要是这样认为的话,我不反驳,”张一如既往地温和,“然而,将她看成反射在玻璃上的彩虹或者是花瓣上的露珠会更加优雅,这是真的。”

“我认同,张,那的确更加优雅。”康维非常佩服他那幽默又不失分寸的巧舌。

而当他再一次单独和满族姑娘相处的时候,他认为张的话是正确的。他确实被这姑娘身上的一种芳香所吸引,他深深地眷恋着。他心里依稀跳动着爱情的火苗。他顿时发现,香格里拉和罗珍一样,都是如此完美无瑕,为了这份宁静不被侵扰,他宁愿不要回应。这些年来,活在这样混乱的世界当中,这使他对感情感到很恐惧。现在他平静多了,也不会因为爱情而焦头烂额。康维在夜里独自走过荷花池边,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正牵着罗珍一起散步的感觉。心中的眷恋在如同昙花一现的幻觉消散之后更加深入心底。

即使在战争以前的岁月,他觉得自己也从未如此快乐过。他非常喜爱香格里拉平静祥和的环境,他的心在这深沉且奇特的想法中获得了安慰;同时,这个地方的人们那含蓄的情感心境和委婉有礼的表达方式使他欣喜。康维从过去的体验和经历中感悟到,在这个地方,蛮横失礼的人必然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闪烁其词也不一定是虚伪的表现,他很享受人们在交谈时所展现出来的风范和轻松愉快的氛围,这不只是习惯,更能称之为成就。他愉快地意识到,逍遥自在地过日子是最怡然自得的事,这就如同轻松的梦境能使人感到心神安宁。香格里拉有着永恒的平静与和谐,可是也有做不完的事;那些僧侣们的时间多得用不完,时间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成问题。尽管他结识的僧人不多,可他知道自己处于平和的世界中,人们有无限的时间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他们不仅掌握了许多语言知识,秉承着废寝忘食的学习态度,这令西方人感到很震惊。他们畅游在学术的海洋中:有的人学习语言,有的人钻研数学理论。有人探索欧洲文明史,还有人撰写各种经书典籍。他们陶醉在这些神秘的工作中,例如布里亚克专门收集古老的乐曲片段,还有一些更离奇、特别的东西。在后来的某一次见面时,康维关于这件事向活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然而活佛答复他的,是一个生活在公元前3世纪的中国艺术家的故事。艺术家长年累月研究石刻的技巧,雕刻了许多动物,比如龙、鸟、马等,将它们全部送给了皇太子。这位皇太子起初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奥妙,认为这都是一些石头罢了。这位艺术家不慌不忙地请求皇太子建造一堵墙,在墙上开一扇窗户,接着把石雕摆放在那儿,而且叮嘱皇太子要在晨光透过窗户时再来观赏石雕。太子按照他说的话去做,最终真正体会到这些石雕的美。“我亲爱的康维,这个故事不也使人获得很好的启发了吗?”

确实是这样,康维愉快地意识到,人们在香格里拉这宁静的世界中得到了更多展现自我的机会,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些不显眼的奇怪领域倾注自己的心力,这也是他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回想过去,他那些闪现在大脑中的难以执行的艰巨任务变得虚幻渺茫;然而直到现在,思考依旧让他感到无比快乐,他还能在闲适的心境中收获巨大的成果。有一次,巴纳德找他倾诉,坦白自己仿佛把香格里拉联想得太过美好,事实上康维并不想嘲笑他。

看来近段时间巴纳德经常出入山谷,并不是因为美酒和美人,“康维,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向你坦白,是因为你与马林森不一样,他总是喜欢戳我的伤口,而你则会宽容地对待我。你们英国的官职人员老是顶着一副滑稽的郁闷脸,但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不管说话还是办事都很可靠。”

“这也未必,”康维笑了笑说道,“不管怎样,我和马林森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吧,我们俩终归都是英国官员啊。”

“没错,但他的确是个小孩,有时一点也不理智,你和我都已经成年,都知道要根据时势的变化来行事。我们也不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啊:为何飞机刚好在这里着陆?难不成这里面有什么秘密?我们知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干什么?”

“我们一行人当中的确有人不知道,但这又如何?”

巴纳德压低嗓门儿,悄悄地提醒康维:“金子,年轻人,金子啊。”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山谷里有许多金子。”这样看来,巴纳德最近不只是陶醉在美人和美酒中,他应该对山谷做了好几次考察。然后他对康维说他早已把这件事告知了张:“我看到你经常去和他见面,要不我们三个人一起挖矿吧。我年轻时做过矿业工程师,察看矿脉对我来说不成问题。请相信我,这个地方的黄金储量几乎比得上南非,而且更易于开采。我猜想你一定会认为我经常坐着轿子到谷底去全都是为了美酒佳人,事实上并不是,我已经猜到了,他们可以从外界订购那么多货物,如果不支付高额费用,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些东西。他们若不是用黄金、白银或者宝石等东西来付费,那还能用什么呢?这是我最早根据逻辑推理出来的,之后我就到处寻找矿藏,没费多大力气就知道这个秘密了。”

“你是自己发现的吗?”康维问道。

“噢,我没这样说,我推测之后就面对面、直接地问张,康维,你要相信我,这个中国人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我没有把他当作坏人。”

“是啊,我知道你们经常交谈,你不需要因为我们经常在一块儿而感到怪异。我们要是一起来开采矿藏,必然会引起轰动。张带领我游览过这里的全部金矿,同时,我已经获得寺区的允许,可以随时随地进行开发。他们要求我撰写一份全面开采金矿的报告上交给寺庙。你觉得呢,伙计?我这个专家正是他们所需要的,而且我还会给他们讲一讲怎样加大产量。”

“看来你准备在这个地方定居了。”康维答道。

“没错,我必须坦白,我获得了一份工作。世界上所有的事情真是难以预测啊。如果我故乡的人得知我能指引他们走向崭新的金矿大道,谁还会想着要抓捕我呢?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我。”

“会的,这样的事情人们都很乐意相信。”

巴纳德殷切地点了点头,说:“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实在令我太欣喜了,要是这样,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做一次交易。当然了,最后我们得一人一半这样分配。啊,对了,你目前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把你的大名签在我的报告上——英国领事,这样更加有说服力。”

康维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讨论。你还是先去做报告吧。”

他非常开心,事出突然,所幸如今终于有一件事可以把巴纳德留下来了。

活佛也因此而感到高兴。最近,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接见康维,一般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而且一会面就是好几个小时,康维每次都等侍者来收走茶碗才离开。活佛每一次都会问他三个同伴的想法,有一次,他对康维说,他们来到香格里拉并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工作,是命中注定的。

康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马林森精力充沛,而且雄心勃勃,他原本就是一个出色的青年人,至于另外两位——”他耸了耸肩,继续说道,“事实上,的确凑巧合适留在这个地方,即便是仅仅逗留一段时间。”

此时,他发现挂着毯子的窗户外面有一道闪电亮起,在他经过庭院来到这间熟悉的房屋时,闷雷轰隆隆滚动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但是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闪电的光芒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最终化作一道淡淡的白光。

“的确是这样,”活佛说道,“我们早已竭尽全力让他们两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里。但是布林克罗小姐只想转变我们的信仰,巴纳德先生则正筹划着将我们转化为一家股份有限公司。这都不算什么,他们也只能凭借这些事情来打发时间,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你那位年轻的朋友,那位不喜欢金子也不醉心于宗教的马林森留下来?”

“是啊,他确实是个问题。”

“我担忧的是他会成为你的困扰。”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会变成我的困扰?”

活佛不急着立刻作答,此时侍者们恰巧捧着盖碗茶进来,活佛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每年的这段时间,卡拉卡尔山就会送暴风雨给我们,”他仿佛是在做法事,神秘兮兮地说:“蓝月谷里的人们坚信,这是外界那些魔鬼在怒吼。你知道的,他们口中‘外面的世界’,事实上就是山谷之外的世界。当然了,他们对英国、法国这些国家一无所知,就连印度都闻所未闻。他们一直认为那些使人心惊胆战的高原是永无止境的。在他们看来,山谷是温暖、惬意且平静的存在,所以要是有人想要离开这里,他们就无法理解。事实上,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全部来自外界的不幸之人做梦都想来这个山谷。这件事还是要看个人观点,你怎么看?”

康维想起巴纳德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便把巴纳德说过的话给活佛重复一遍。“这话真是太深刻了!”他说道,“他还是第一个来我们这儿的美国人,我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挽留了一个多国警察都在追捕的犯人,竟然是这座寺庙的好运,康维觉得这十分滑稽。他本来打算告诉活佛这件滑稽的事,但是又认为这让巴纳德来说会更好,他便说道:“他能来到这儿,真是来对地方了,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盼望着来这里呢。”

“的确很多,亲爱的康维,我们的存在就如同一场大风暴中绝无仅有的救生艇。然而我们可以拯救小部分的灾难幸存者,如果所有遇到灾难的人都要挤上我们这艘小艇,那么我们也会因为承受不了超额的重量而下沉……我们先不谈这些事吧。我听说我的同乡布里亚克和你相处得很好,他非常乐观,而且一直坚信肖邦是最优秀的音乐家,你知道的,我更喜欢莫扎特。”

等侍者收拾完茶碗并退下之后,康维再一次冒昧地向活佛提问刚刚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他问道:“刚刚提起马林森,您说他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困扰,为什么是我呢?”

活佛淡定地回答:“我的孩子,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个回答直接而又令人震惊。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之后,康维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终,活佛开口说道:“很惊讶吗?我的朋友,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啊。人都会走向死亡,香格里拉的人也是。我早已预料到我大限将至。见你如此关心我,我感到很高兴,我也不想假装一副不难过的样子,毕竟我活了这么久,还是会离开的。幸好我没什么可留恋的东西,我们也一直保持着乐观的信仰,我感到很满足,但是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必须让自己接受这种怪异的感觉,我知道我还没有完成一件事。你知道这件事是什么吗?”

康维沉默了。

“和你有关的事啊,我的孩子。”

“您给我的荣誉太大了。”

“我想要做的比这更多呢。”

康维轻微地行礼,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活佛继续说道:“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经常找你谈话,肯定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这不是我们的传统习俗,我必须要说,我们并非传统的傀儡。我们从来都不会墨守成规,也相信没有什么法则是不能违背的,只需要合情合理,我们就会行动,不会死死地遵循以前的旧规矩,而是充分利用我们的聪明才智,同时目光放长远。所以,我有足够的自信和勇气来完成最后这件事。”

康维依然不说话。

“我的孩子,我将会把香格里拉的遗产和未来交付到你手上。”

他终究打破了这严肃而又紧张的氛围。康维感觉到这话里藏有一股平和的力量,让人无法拒绝,甚至在劝服自己;活佛的声音似乎还飘荡在这静默之中。康维仅仅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蓦地,他心跳的节拍被活佛的声音打断:“我的孩子,我等你很久了。我在这个地方接待过许许多多新来的人,我注意他们的眼神,聆听他们的声音,都是为了等待你。你终于到来了。尽管我的同伴们都非常睿智,但是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你年纪还很小,也有足够的智慧。我的朋友,我遗留下来的任务并不繁重,我们这里的秩序很宽松。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你要谦和,要会隐忍,关爱所有人的心灵,重视智慧。你一定会认为这是轻松容易的工作,你还会从其中获得许多幸福。”

康维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黑暗,他猛然惊醒。他差不多是喊着说道:“您……您刚刚说的风暴……”

“那可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怕的风暴,孩子,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别再指望通过战争来获取和平,权力也无法提供帮助,科学也无法找到答案。残酷的暴风雨会摧毁所有的文明之花,人类的全部文明也将毁于一旦。在拿破仑还没出名之前,我就预料到这一切了。如今,每度过一分钟,我都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你觉得我说的不正确吗?”

康维答道:“不,我想你说的全都对,在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撞击,接下来将是绵延百年的黑暗时代。”

“用这与即将到来的劫难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事实上,那些所谓的黑暗时代不是绝对的黑暗,到处依然闪烁着文明的光芒,就算整个欧洲的光明全都消失,其他的光明也依然会存在,当然了,这是来自中国的光明,而且会一路发光,照至秘鲁。但是将要到来的黑暗时代会毁灭整个世界,大家在劫难逃,只有那些过于隐秘而难以寻找的,或是太过微小而无人关注的领域才可以在这次灾难中幸存。香格里拉就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方。那些承载着死亡向城市进发的飞机不会到我们这儿来,就算飞行员碰巧发现了这里,他也会觉得没必要轰炸这个山谷。”

“你推测这一切会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

“我坚信你会平安地度过这一场风暴。经历了悠长而萧条的世纪,你依然会活着,而且年纪越大越有智慧,也更有耐性。你不但会保护我们香格里拉的历史,还会奉献自己来让它更加丰富。你接见新来的人,授予他们智慧和长寿的秘密。当你老了,你也可以在这些人当中寻找你的继承人。另外,我还看到废墟中崛起一个更加绚烂的新世界,虽然前路艰险,但是充满希望,传说中消失的宝藏将会被人类重新找回。我的孩子,这里就拥有这一切啊,就隐藏在蓝月谷的大山里面——它们正期盼着下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到来!”

他终于把所有话都说完了,康维看着眼前活佛的那张脸突然散发出一种古老朴实的光,但是这道光转瞬即逝,最后只剩下一副灰色的面具,如同一块毫无生机的枯木。康维一抬头就看见那双淡定且有神的眼睛早已闭合。他呆呆地看了很久……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接着他才惊觉,活佛已经圆寂了。

所有的事情都太稀奇古怪了,简直不可思议,他必须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现状。康维无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已经是0点15分了。走到门口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如何请人帮忙。那些藏族人早已入睡,他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张或其他的人。他呆呆地站在幽暗的走廊上,手足无措。透过窗,他看见那像银色屏障似的雪山在明朗的天边散发着璀璨的光,恍然若梦的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然成为香格里拉的主人。

他身边的事物都是他所喜爱的,内心深处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远离世俗的烦忧。他茫然的双眼在黑暗中苦苦寻觅,时而被闪着点点金光华美的漆器所吸引。空气中弥漫着玉兰花淡淡的清香,引领着他走过一间又一间房屋,最后,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庭院,走到荷花池旁边。一轮明月正从卡拉卡尔山后缓缓升起,这时候已经是凌晨1点40分了。接着,他看到马林森走到他身旁,拽着他的手臂,急急忙忙地把他拉走。他的大脑空荡荡的,只听见马林森在他耳边兴奋地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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