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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您所见,”张说道,“我们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么蛮横……”

这天晚上,康维早已无法否定张说过的话了。他全身放松了许多,精神振奋,全身的感官仿佛全都打开了。香格里拉的条件配置全都符合他的期望,甚至超出预想。它结合了东方的传统和西方的卫生设备,康维认为它是绝无仅有的。例如,他方才享用过的奢华浴室,它的装饰采用了俄亥俄州阿克仑市出产的精美绿瓷,本地的佣人遵循中式的清洁方式为他清理耳朵和鼻子,而且使用轻薄的丝巾为他擦眼睑。那时候,他想知道其他三位同伴有没有享受到相同的待遇,他们感觉如何。

康维住在中国有10年之久,并且他并不是长期居住在城区中。无论是哪一方面,他都觉得那10年是他一生中最舒服的时光。他对中国人有着深深的喜爱,他在生活上遵循着中国人的方式,感觉闲适又惬意;他还非常热爱中国的烹饪,认为它令人回味无穷。

在香格里拉享用的第一餐,就让他备感亲切。这令他一度怀疑饭菜中有没有添加中药来抚慰他的精神和心绪。他认为自己的感觉很怪异,而且也发现他的同伴们在愉快地进食。他察觉到张没有吃东西,仅仅吃了一点儿蔬菜沙拉,而且不喝一滴酒。“请你们谅解,”他在开始进餐时就说,“我要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我要照顾好自己。”

他起初也有这样说过,康维猜测他是否生病了,于是康维认真地注视着他,却难以判断他的岁数。他面部五官较小,毫无特色,肤质仿若湿泥,相貌不仅像提前衰老的年轻人,还像个注重保养的老人。他必定很有魅力。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温文尔雅,只要留心就会发现他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他穿着刺绣长袍,衣裙下摆就像往常一样两边开衩,膝盖被裤子严严实实地包住;全身的天蓝色如同水彩画一般,隐隐透露着金属的冰凉之意。然而,他心里明白这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此处虽然营造出一种藏族的氛围,事实上这更多的是汉族的风格,因此康维更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令他更开心的是他的房间。可是他并不认为其他人也会像他这样想。房间比例得当,令人叹为观止:用于装饰的几块织锦和一两件精致的漆器恰到好处,不会太过繁杂。光亮来源于悬挂在空中静止的灯笼。他觉得非常欣慰,不再怀疑食物中是否被添加了中药。无论它是什么东西,巴纳德的喘气和马林森的急躁都消除了。他们俩正吃得津津有味,一心想着吃饭,忽略了谈话这件事。康维也饿了,却还记着要一步一步地打听紧要的事情。他一直讨厌别人催促他,原本愉悦的氛围会因此而打破,所以他非常重视方法。点燃一根香烟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引出自己想要了解的问题。他对张说道:“你们这个社区真不错,非常热情好客。嗯,我想这里应该很少有客人吧?”

“的确不多,”这个中国人以恰如其分地严肃解释道,“这个地方不是旅游胜地。”

康维听后微微一笑,说:“您的话很含蓄。我认为这里就像我所见到的那样,是一个最为偏僻的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没有受到外界的污染,独立的文化就这样发展起来。”

“你说的是污染吗?”

“我所说的这个词语,指的是舞蹈乐队、电影院、霓虹灯这样的东西,您提问的词语准确且时髦。在我看来,东方人可以从西方人身上获取的独有且有价值的恩泽就是这些。我一直认为罗马人非常好运,当时他们尚未懂得机械设备的基础知识,文明就已经达到用热水沐浴的程度了。”

康维沉默了一会儿。他娓娓而谈,不是有意卖弄,而是想要活跃气氛,并且可以掌控这个局面。他很擅长这方面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只想应和这些谦逊的礼节,不想再直白地问问题。

布林克罗小姐却毫无这方面的担忧。“请问,”她不客气地问道,“您可以告诉我们这个寺庙有什么故事吗?”

张对她的直接感到非常惊异,脸色稍有不悦:“非常乐意,女士。您想要了解些什么呢?”

“首先,这里有多少人?您属于哪一个民族?”说实话,她还是保持着在巴斯库尔传教院中规规矩矩的态度。

张答道:“约有50个专职僧侣住在我们这个寺区,也有几个跟我一样是非正式的僧侣,然而,再过一段日子就能入行了,这令人十分期待。到时候,我们就成了半个僧侣,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职候选者。提到民族,我们内部包含了各个民族的代表人物,虽然大部分是藏民和汉人,但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据我了解,这确实是一座本地的寺庙,那你们的长老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

“全都不是。”

“有没有英国人?”

“有几个吧。”

“天哪,这也太令人吃惊了吧!”布林克罗小姐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继续说道,“那现在请你跟我们说说你的信仰吧。”

康维往后退,心里想象着即将发生的趣事——他的乐趣是观察发生矛盾的两者;当布林克罗小姐直白的女权主义碰上佛教思想,肯定值得一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不想吓到这里的主人。“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啊。”他趁势说道。

不过布林克罗小姐没有要罢休的趋势。酒精使人昏沉迷醉,但似乎在她身上加入一种别样的活力。“当然了,”她宽宏大量地说,“我信仰的是真正的宗教,然而我是个心怀宽广的人,可以接纳各种各样的人。我要说的是一些思想固执的外国人。说实在的,我不奢望寺庙里的人会赞同我的看法。”

这一点退让使张向她严肃地鞠躬致敬。“怎么不会呢,女士?”他说着一口标准而流利的英语,“难不成要把某些宗教判定为真的,把其他一切宗教认定为假的吗?”

“哦,这是肯定的。这很明显啊,难道不是吗?”

康维再一次插话说:“实话说,我认为这是一场无意义的争论。不过布林克罗小姐也许和我一样感到惊奇,是什么样的动机促使你们创建一个这样独特的宗教组织?”

张慢慢地回答,声音如耳语一样低沉:“亲爱的先生,如果用几个字简单地归纳起来,我要说的是,‘中庸’是我们所信奉的思想。它的含义是所有的事情都不要过分,甚至包含——希望你可以谅解这个悖论——过分的优点会变成缺点。你们所见到的山谷中,有几千人依照我们的规则生活在那里。我们观察到,道义在很多方面能使人感到幸福。我们严苛地运用中庸的思想来进行自我管制,而且我们对此十分满意。我觉得,我绝对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民众适当节约,适当纯洁,适当诚实。”

康维笑了笑。他觉得张说的话非常好,而且一些见解和他的理念不谋而合。“我全都明白,那我们今天早上见到的那群人都是住在峡谷里面的人吗?”

“没错。他们在路途中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吧?”

“哦,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对他们平稳地前进感到由衷的高兴,恰到好处。顺便再问一问,中庸之道可以在他们身上起作用,那会不会对你们这些教职人员无效呢?”

可是张摇摇头:“对不起,先生,这个问题关乎一些我不愿意谈论的部分,我可以给你说一点,我们这个集体里存在着许多不同的理念和风俗,然而我们大部分人都可以适度地接纳这些东西。我感到很遗憾,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请你不必感到抱歉,这些问题足以让我美美地回味一阵子了。”康维通过自己的声音以及身体的情况发觉自己有程度较轻的麻痹感。马林森身上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他趁机说道:“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很有趣,但是我想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印度,不知道您可以为我们提供多少个脚夫?”

这个疑问确实让人难以逃避,愉悦的氛围被就此打破,但已经无法挽救了。静默了不久之后,张回答道:“马林森先生,很遗憾我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立刻解决这件事。”

“什么?那好吧,也许您能做点什么。我们都有工作等着我们去完成,亲人朋友们会担忧我们的处境,我们得尽快回去。我们非常感谢您如此热情的招待,但是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什么事也不做。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们明天就离开。我认为许多人都很乐意把我们送出去——我们一定会尽力酬谢他们的。”

马林森顿时慌张地安静下来,像是期盼着他那些暗示的话语可以获得答复。最后得到的是张平静而又夹杂着责怪的话语:“你应该都明白,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是吗?无论怎样,你肯定能办到一些的。比方说提供一张关于当地区域的大比例尺的地图,那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帮助。显然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所以,我们必须早点儿启程。我想你们应该有地图吧?”

“是的,有许多地图。”

“那好,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想要借几张来看一看,看完了自然会还给你们。你们偶尔也会和外界联络吧。我觉得,如果能够提早寄信之类的就再好不过了,如果这样做,也可以告诉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不必担心。离这里最近的电报局有多远?”

张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孔上表现出一个极有耐心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马林森过了一阵子又问道:“那么要是你们有需要的东西,会去什么地方发电报?我所说的是文明社会中的东西。”恐慌的情绪从他的眼神和声音中显露出来。忽然,他一把推掉椅子,迅速站起身。他面如土色,手一直急躁地按摩额头。“这让我感到非常糟糕。”他环视房间,吞吞吐吐地说,“我认为你们都不想帮我。我只是提出一个简单的疑问,而且你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你们是怎样把那么先进的浴室运到这个地方的?”

之后又是一阵静默。

“你不告诉我,对吧?我想这里藏着所有的秘密,康维,我必须要说,你真他妈的是个废物,你为什么不肯直面事实?暂时不说这事了,可是明天,记住,我们明天一定要离开——就这样决定了。”

如果康维没有抓住他,扶他坐到椅子上,那他肯定会摔在地板上。他逐渐冷静下来,不再说话。“明天他就好多了,”张温柔地说道,“刚来不久的人会因为我们这里的空气而感到不舒服,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康维觉得自己由昏沉变得清醒。“他可能觉得有点儿尴尬,”他怜惜地替马林森说话,然后轻快地说道,“看来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件怪事,我们应该暂停议论这个话题,是时候睡觉了。巴纳德,要不你来照看马林森?布林克罗小姐,你也要注意休息。”

此时,打过手势之后,侍者随即现身。“是啊,我们全都在这里——晚安——晚安——我很快就要睡了。”康维差不多是推着他们走出房间的,接着,他委婉地面向主人,不同于以往的有礼和谦逊的姿态。或许马林森责备的话语中伤了他。

“如今,先生,我不希望这件事耽误太长时间,那么我就直接说了,我的朋友是个急性子,我不会指责他,因为他把这件事摊开来说是对的。我们肯定要安排好回去的事情,如果您或者是这里的人不帮我们,我们是无法回去的。当然了,我明白我们不可能明天就踏上归途,对我来说,我认为暂时的停留将会很有趣,但是我的伙伴们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您刚刚说您无法帮助我们,那就找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的人和我们谈一谈吧。”

这个中国人答道:“与您的朋友相比,您聪明得多,亲爱的先生,我很开心看到您没有太焦躁。”

“你还没有回答我。”

张哈哈大笑,康维听着这洪亮的笑声,终于对中国人在窘迫时“爱面子”的情况深有体会:似乎理解了一个无笑点的笑话而用一种有礼的行为来掩饰。“我认为你们的担心是毫无意义的,”张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们一定会在你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们可以想象,这的确有点麻烦,然而只要我们理性地看待这个难题即可,不能太过急于行事。”

“我不想催促您,只不过想了解一点脚夫的音讯。”康维说道。

“好的,好的,亲爱的先生,这又关乎一个新的问题。我对你能不能顺利找到乐意走这一趟路的人感到疑惑。这些人都住在山谷中,不可能会为了一次长途旅行而轻易离开这里。”

“我们能劝服他们出远门,你今天早晨不是被他们护着出去了吗?”

“今天早晨?哦,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碰巧遇见了你们,莫非你们不是出远门?”

张不吭声。一会儿之后,康维更加淡定地说:“我知道了,这个邂逅不是偶然的。其实我一直对这件事有疑问。这样看来,您是特意来阻拦我们的。不难推断,您必然是预测到我们将会到达此处。理由是什么?你们为什么会知道?”

康维这段话使宁静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这个汉族人的脸在灯笼发出的柔和光晕之下显得淡定而且轮廓分明。这时候,张打了一个细微的手势,紧绷的局势被打破,他拨开一块刺绣挂毯,将后面一扇面向走道的窗户打开,然后碰一碰康维的胳膊,暗示康维和他一块儿去外面呼吸清新洁净的空气,“你非常机智,”张如同说着梦话,“可你说的不全是对的,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不想让你的朋友继续忧虑,就别说那些不切实际的话。听我说,你和他们停留在香格里拉是不会有危险的。”

“我们不担心有危险,我们只是怕耽误时间。”

“我明白,然而耽误是无法避免的。”

“假如耽误几天,并且的确无法避免的话,那我们肯定也要忍一忍。”

“你真是理智极了,我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想请求您和您的伙伴们在这儿住得开心。”

“这也挺好,一如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于我而言,这算不上什么。这一次的经历新鲜且极有意思,况且,再怎么说,我们也需要时间稍作休息,调整状态。”

他远远地凝视着卡拉卡尔,这座闪闪发光如金字塔般的山峰。这时候,月光明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山峰,在远处澄澈的天空下显得更为明晰。

“明天,”张说道,“你们会觉得这里更加有趣。如果你觉得疲惫,那么这个地方非常适合保养和休息。恐怕这世间再也没有几个地方可以比得上这里了。”

的确是这样,在康维接着凝视山峰时,全身充满着一股更加神秘且平静的力量。他对这种壮丽奇特的景色感到意得志满,他的眼睛和魂魄似乎都被这美景所吸引。相比于前天夜晚那荒原上呼啸的狂风,这里没有风吹过,所以没有东西打扰到此处的安宁。整个峡谷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位于陆地的港湾,卡拉卡尔就是一座俯身拥抱它的灯塔。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形容词来描绘它。月光照在山顶的积雪上,反射出冰蓝的光,一种光亮、彩色相互映照的效果就此形成。

他不由自主地问张,这个山名有什么意义?张回答他:“卡拉卡尔,是山谷方言里‘蓝月亮’的含义。”

康维没有把他推断出来的结果说出来,他觉得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同伴们来到香格里拉是当地人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心知肚明,绝对要保密,因为他深知这件事非比寻常。然而直到清晨到来,他却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尽管这不过是个推测,可他害怕这样太过引人注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始终相信这个地方有一些奇特的东西。不过他的疑惑没有因为张昨天的态度而发生改变。事实上,他们几个人已经成为当地人的囚徒,除非当地的指挥人可以给他们提供妥当的帮助。显然,他承担着催促他们解决这件事情的重大责任。他终究是一位代表了英国政府的人。如果他提出的合理请求被一个藏传佛教寺院拒绝,那就毫无公正可言了。

毋庸置疑,这种端正的态度是他作为官职人员应该拥有的;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算得上是一个正式的官员。在多个重要的场合中,他的强者风范超越了许多人。他在撤退前最艰苦的那几天有非常优秀的表现,这使他完全可以胜任骑士小说的主角,书名就是“康维在巴斯库尔”。当排外且策划动乱的人掀起疯狂的革命浪潮时,他把自己的领导能力充分地展现出来,召集各个民族的平民百姓到窄小的领事馆来避难,而且尽力从一些遭受威胁或蒙蔽的革命者那里求得帮助,劝服他们赶紧乘坐飞机疏散并撤退。他觉得这个功劳不小。要是他多方面地联系他人促成好事,再加上他一直写报告,那就可以为他下一年的荣耀勋章做必胜的准备了。不管怎样,他做的所有事情使得马林森更加敬佩他。可惜现在这个小伙子对他感到很失望。不过康维也逐步意识到这一个现实:人们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对他没有更深入的了解。其实他算不上是一个勇敢无畏、意志坚定、极具魄力的开创国家的领导型人物。他也只是在充当一些小角色罢了,谁又会知道命运一次又一次让他在工作中重新施用这些过去的手段,只不过为了获得那一点点工资。

然而真正没有疑问的事情,是目前谜一样的香格里拉,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疑惑,他的心绪被这些问题剧烈地吸引并占据着。

但是,不管怎样,他很难让自己相信这个地方有着令人忧虑和恐惧的事物。

他总是因工作辗转到世界各个偏远的地区。这仿佛存在着一个规律,他所在的地方越是偏远,他就越不会觉得无趣,这是怎么回事呢?然而现在回忆这些经历也无济于事,他又不是因为调配的命令才到这奇怪的地方来的,而是因为意外。

事实上,他极少有怨言。早晨,他从床上起身时,往窗外看去,见到那轻柔蔚蓝的天空,顿时不再去想世上的其他地方,无论是白沙瓦抑或是皮卡迪利。他发现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实,他的同伴们经过一整晚的休息之后都变得神采奕奕。巴纳德兴致勃勃地说着关于床铺、浴室、早饭和其余接待礼仪的玩笑话。布林克罗小姐承认,她仔细地将她的房间观察了一遍,没有一处能挑出毛病的。就算是沉闷的马林森也显露出满意的神情。

“我觉得我们没有办法今天离开,”他喃喃道,“除非有一个办事灵活的人担起责任。这些人都是典型的东方人,不要太期待他们可以高效率地完成任务。”

康维大致同意这个观点。马林森从英国离开还不满一年,可是他对某些事情的判定和认识已经毫无疑问地被确定了。他这种断章取义的做法,也许20年之后还会重蹈覆辙。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说的话都是真相。可是在康维看来,倒不是东方人如何懒散得出奇,而是美国和英国的人经常怀着一种荒唐滑稽的亢奋情绪对这个世界指指点点。他向来不期盼其他的西方人同意这个做法。然而,当他年龄渐长、阅历更为丰富时,他更加坚信这一点。而另一个角度来看,张的确聪明敏捷,而且能言善辩,不过马林森耐心不足,也是情有可原的。康维心里期待自己也能变得急躁一点,那么那个小伙子也会因此好过些。

他说道:“我觉得我们尽量等候一段时间吧,看看今天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期待他们昨天晚上就开始安排,这真是过于乐观了。”

马林森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我非常着急,可你却觉得这样是自欺欺人。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认为那个汉族人一点儿也不值得信赖,至今我依然这么觉得。我入睡之后,你从他的话语中有没有得到什么讯息?”

“我们谈得不是很多。他大部分的回答都是闪烁其词。”

“看来我们今天要好好地跟他继续周旋,真有趣。”

“那是当然。”康维认同地说,但显然没什么激情,“还有,这早餐真不错。”早餐包括悉心准备的柚子、茶水、煎饼,服务也很细心妥帖。

早餐刚刚吃完,张就来了。他微微鞠躬,然后说着老款步枪那样的英语,彬彬有礼地按照以往的习惯来进行问候。

康维本来想说中国的语言,但是此时此刻他暂时还不希望对方知道他懂东方语言。他暗自想到这或许可以作为他锦囊里一张极为有用的王牌。他认真地听着张的客套寒暄,而且让对方信服他昨夜有良好的睡眠,现在舒服了不少。张听到后表示他很开心,继续说道:“没错,没错,就像贵国诗人所说:‘睡眠将散乱的思绪编织起来。’”

张温和地展现出他的才学,然而并没有获得很好的响应。马林森一脸不屑的表情,他觉得,凡是头脑正常的英国年轻人都可以流利地说出这句话,因此他答道:“我猜您要表达的是莎士比亚的话,尽管我无法将这句诗背诵出来。但是我想起另一位诗人所说的‘不要等待启程的命令,而是要马上行动’,并非无礼,我们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打算今天上午立刻去找脚夫,假如您不会反对的话。”

中国人收到这最后通牒之后表现得很冷漠,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很遗憾地告知您这件事无法完成,只怕一时之间无法找到乐意离开家里送你们回去的人。”

“天哪,伙计,你不想要我们接受这个答复的,是吗?”

“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但是我也没有其他的建议了。”

“你好像昨天晚上就谋划好所有事情了吧,”巴纳德插话道,“这样说来,你对这件事情的把握也不大啊。”

“你们来这儿不久,都会感到非常疲惫,我不希望你们感到失落。如今,你们已经休息了一整晚,我想你们应该能够更理智地看待问题。”

“听好了,”康维连忙插话,“你这样含糊其辞下去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你也明白我们不会毫无止境地继续等待,而且我们无法自行离开,对于这件事情,您有什么看法?”

张高兴而又满足地笑了——明显是针对康维——然后说道:“亲爱的先生,我很愿意把我的看法和建议告诉你们,然而你朋友的态度是那么的咄咄逼人,如果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他提出的要求一定能获得相关的回复。您还记得吧,昨天还是您这位同伴说的:我们绝对偶尔会和外面的世界有些联络。事实亦是如此,我们有时会到很远的交易市场采购物资,通常都是用期货的形式来收取。要说这用到什么方法,需要什么样的手续,这就不劳各位费心了。总而言之,最重要的就是,这些货物很快就会按照预定时间送过来,送完货的脚夫要回去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可以考虑与他们协商一下一起离开。他们现在还没有来到这里,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达呢?”马林森不自然地问道。

“还没确定具体的时间,在这里进进出出都非常不容易,你们也深有体会,任何意外和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比如糟糕的天气……”

康维再次中途插话:“我们必须先了解清楚,您说的是我们最好聘请那些即将要送货到这里来的脚夫护送我们离开,对吧。按照目前的情况,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是还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问题才行。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有问您:他们什么时候到达?还有就是,他们可以送我们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需要你们自己去和他们协商。”

“他们能把我们送到印度去吗?”

“我无法解答。”

“好的,那我们就先把第一个问题厘清,他们什么时候送货来?不需要详细的日期,只是想知道一个大致的时间,比如说下周,还是下一年。”

“从现在开始算,估计还要等几个月,应该不超过两个月。”

“3个月、4个月甚至5个月,”马林森急促地说道,“你觉得我们会在这里等着这些护送的人一直到那个遥远且没有期限的日子,然后让他们将我们送去只有上帝才认识的地方吗?”

“先生,我想您用的‘遥远’这个词是不妥当的。除非他们遭遇了无法预料的事情,否则不可能超出我所说的等待期限。”

“但是,两个月啊!要在这里逗留两个月,实在太荒谬了!康维,你不要再期待什么了!这算怎么回事?两个月实在太长了!”

张理了理长长的衣袍,轻微地变换了一下原先的姿势,示意要结束交谈了。“请多多谅解,我不愿意与你们发生冲突,总的来说,不管你们要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寺庙都会热情地款待你们,其他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

“你别说了。”马林森愤怒地反驳,“要是你觉得我们的行为让你感到很得意,那你不需要很久就会知道你他妈的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们会找到符合我们要求的脚夫,你就不必费尽心思了。你可以尽情地鞠躬敬礼,随便你怎么做——”

康维迅速拽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马林森的性格太像孩子了,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根本不考虑是否有意义,是否与礼仪相符。康维认为这些都可以得到原谅,况且他的脾气本身就是如此,现在又处于这种环境之下,可是他担心这样做会使中国人细腻的情感受到损伤。还好世故的张在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凭借着令人佩服的聪明从这棘手的局势中迅速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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