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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入江湖深似海

“嗝!”

这是站在蛮荒入口处,看着绵延千里的重重浮岚时,蓁蓁发出的第一声“赞叹”。是的,她原本想要发出的是“哇”,可“哇”到嘴边,却成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惹得一旁骑在纪然之肩上的然安咯咯笑个不停。

狠狠瞪了一眼然安,蓁蓁不禁想起自己之所以会顿顿吃撑,饱嗝不断的前因。

那时,纪然之由于担心拖延了这些时日,还不到蛮荒,然安的毒就会再次发作,一下山道就绕回正山门前与无洛汇合,让无洛替其诊脉。无洛发现,然安的身体情况相较离开玄影阁中时居然大有好转,短期内不会发作。这让纪然之腾出了心思,开始关切蓁蓁的情况。顶不住纪然之冷眼相逼,蓁蓁只好让无洛把脉。这掌心一摊,腕上的袖子一撩,那些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疤哪里还能藏得住?

蓁蓁到现在还记得看到这些疤痕的瞬间,纪然之面上的极怒,他以为是水月宫人所为。可后来睡醒的然安却告诉他:“然安很渴,姐姐就用自己的血喂我……是然安不对,现在才想起来,以前不小心咬破舌头流了血,尝到的就是那种腥味!然安再渴也不该喝姐姐的血……”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纪然之在当天晚上,就制定出了一个灭亡蓁蓁窈窕身材的计划——食补,且必须大补!

于是从那之后,在某人的淫威下,蓁蓁的每一餐,就都得吃到嗓子眼,才准爬下桌……

回忆结束。她摸了摸自己的胃,又抹了一把辛酸泪,感慨着终于要进蛮荒了。进蛮荒后,众人只能用带入的口粮充饥,怎么也不可能像平时在客栈中那样,被不断加菜,然后吃撑。

“这香囊,大家佩戴在身上,可免受毒虫、毒雾之害。”这边蓁蓁还在庆幸,那边无洛已如变戏法般,变出了十来个香囊,分发给众人。

蛮荒之中,常年无人涉足,瘴气久聚不散,毒物众多,隐藏在草皮下的沼泽不知吞食过多少生命。但有了无洛的香囊护身,又有八方门提供的地图,一切都显得很顺利。一行人沿着地图标注的路线进行,停停走走,抵达红色记号所在地,又以此为中心,四散开来,排查了两日,果然就在西南方向一里地左右,发现了传说中的“万蛊之水”。

那是一片位于小坡上的偌大池子。蓁蓁本以为,蛊虫的尸水会很恶心,却不料竟是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和普通的碧波潭水并无二致。

“这便是‘万蛊之水’?”纪然之看向无洛。

“试试便知。‘万蛊之宗’乃所有蛊虫的先祖,蛊虫遇其必会惧怕、退避,那么它们对尸水应也是同样的反应。”无洛说着,便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支细窄竹筒,拔下塞子,几只形态各异、或大或小的蛊虫鱼贯而出,缓慢向前爬行。但爬着爬着,快要接近“万蛊之水”时,这些蛊虫不约而同地停下,蓁蓁甚至发现它们的身体开始颤抖,最终原路折返,又钻回了竹筒中。

把塞子重新塞回,无洛起身笑道:“看来这确实是‘万蛊之水’。这一片的毒雾与毒虫都少之又少,多半也和‘万蛊之水’就在此处有关。我们不妨就在这附近安营扎寨,也能省去不少困扰。”

“也好。”纪然之颔首,冲影一使了个眼色。其余影卫也同时会意散开,寻找合适的高地撑起简易帐篷。

“那什么时候能开始?”

然安就被蓁蓁抱在怀中。对于此次出行,几人对然安的统一说辞是纪然之来蛮荒有要事要办,不放心留然安在阁中,便将她一起带出。因此蓁蓁问得很含糊。

无洛也明白她的用意,同样不明说:“天色尚早,一会儿帐篷搭好,我们便到里边先进行第一步。”

影卫的办事效率很高,三下五除二,几顶帐篷便大功告成了。纪然之的主帐最大,便于行事,在主帐两旁的,分别是无洛与蓁蓁的帐篷,大小次之。其余小顶帐篷用于影卫栖身,呈拱卫状,围绕在这三顶帐篷周围。

主帐里头颇为宽敞,床榻也已布置完毕。蓁蓁让然安躺在榻上,像往常一样把她慢慢哄午睡,然后起身,压低声音道:“开始吧。”

无声地冲她一点头,无洛在床榻边跪坐下来,将需要用到的金针、药水、清水与装蛊虫的竹筒一一排开摆好。他微眯起眼,取出其中一根金针,在药水中一沾,然后右手捻针,左手两指在然安的额上摸索,缓慢地移向眉心,以食指指尖定出穴位,就要下针——

始终神色冷峻的纪然之,抬手按上了他的右肩,用力握住。

这一握,是嘱托,亦是警告。

肩上仿佛千斤般沉重的力道眨眼便又卸去,无洛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阖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便稳稳地落下了第一针。接着,他打开竹筒,捉出一只极小极细的蛊虫,将其轻放于金针末端。蛊虫就像是被金针上的药水所吸引,迅速缠绕着金针,一路往下爬,最终破开皮肤,从细小的针眼中挤了进去,消失不见。

此后每下一针,无洛都会取出一只蛊虫,引导其顺着金针钻入然安的体内。

蓁蓁双手不断绞着衣摆,心中忐忑又紧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反观纪然之,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视着榻上的小人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床榻边的金针越来越少,竹筒中的蛊虫也使用殆尽。直到最后一只蛊虫成功从然安的心口处进入身体,无洛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依次将她身上的金针取下,在清水中过了一遍,才重新收回针囊中。

“很顺利。现在然安已经进入假死状态,完全感受不到外界,身体冰凉,呼吸也会变得十分缓慢微弱。”无洛站起来,转向身后,对两人道,“我方才植入的蛊虫,既能封住心脉,又足够供应这七七四十九天内,她身体所需要的养分。接下来,就要看阁主的了。”

闻言,纪然之面色一松:“有劳了。”蓁蓁这才发现,原来方才他一直浑身紧绷,一点儿都不比自己淡定。

“过了今夜,蛊虫在她体内稳定下来,明日便可开始浸泡。第一日浸泡三个时辰,之后每旬递增两个时辰。最后一日再回到三个时辰。然安身上会和毒发时一样,不断破出毒疮,因此运功之时,不可操之过急……”无洛又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叮嘱过去。

纪然之极为认真地听着,上身甚至微微有些前倾:“我记下了。”

这些话,蓁蓁也暗自记在心中,琢磨着这人在蛮荒之中,容易不知岁月,时间一定得记牢。

一时无话,三人又静静地守着然安,简单吃过午膳。一个时辰过去,然安很平静地“睡”着,并无任何不适反应。无洛又替她把了脉,确认妥当后,便暂时离开了帐篷。说是这蛮荒中的稀罕物不少,有助于他培养蛊虫,想去四处转转。

无洛出去后不多时,蓁蓁也耐不住性子了,瞥眼偷瞧盘坐在床榻边闭目吐纳的纪然之,冲他做了个鬼脸,见其没有反应,便蹑手蹑脚地也掀帘出去了。

帐篷外,影卫们正在“万蛊之水”的周围忙活着,他们想借助四下的树木作为支撑,把布拼接到足够大块后,往上一搭,在水池四面稍做视线上的遮挡,方便纪然之在里面为然安运功逼毒。

经过这一路,蓁蓁早已和多数影卫都打成了一片,除了不苟言笑的影一与只有兴趣和尸体“对话”的影六外,几乎都能聊上几句了。因此她没迟疑地就跑上前,加入他们,帮忙出谋划策。

一炷香后,长一丈六尺的幕帐就把“万蛊之水”与外界完全阻隔了,效果不错。就是,嗯……有那么一点儿像公共澡堂是怎么回事……

蓁蓁拒绝了自己准备打开的脑洞,转而记起出帐篷来的主要目的——记日子!

她找了棵躯干足够粗的大树,向影七借了把匕首,在上边重重地刻下一横。今天是来蛮荒的第一天,当这树干上刻有十个“正”字时,就是然安痊愈的日子了。这样每一天都令人充满期待。

美滋滋地端详了几眼,蓁蓁才收起匕首,正巧望见无洛回来,便招手喊他:“无洛长老——”

不知是不是有心事,无洛的反应有些慢,她喊到第三声,他才转头看去,也不走近,只问道:“何事?”

“呃……没、没什么事。”蓁蓁一怔,立刻小跑靠近,笑问,“你找到对培养蛊虫有帮助的东西了吗?”

无洛与她对视,意味不明地勾唇,给出的答案模棱两可:“呵,或许吧。”

“或许?”蓁蓁不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无洛一反常态,不打招呼地抬步就走。

对着他的背影启唇,蓁蓁眼前晃过他适才那略显陌生的神色,于是话到嘴边,便犹豫着又咽了回去,只嘀咕了句:“怎么感觉怪怪的?”

也许是治愈然安的压力太大,无洛才会表现得比平日里冷淡吧……

诸事顺遂,一切按照原先的治疗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蓁蓁在树干上刻下的笔画越来越多,纪然安身上破出的毒疮却是一日日变少了,也不再那么可怖。就算是外行人,也能察觉,她体内的毒素正在减少。只是每天替然安运功逼毒的纪然之看起来十分疲惫,到了三十日后,每天能出“万蛊之水”安稳睡一觉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

蓁蓁看在眼里,却又帮不上忙,只是主动把操持一行人琐事的担子挑了起来。尤其在伙食一事上,她每日必定亲手准备给纪然之的食物,尽量用有限的食材做出新花样,还常常驱使着影卫去附近猎点野味回来。没有“叫花鸡”,她就做“叫花鸟”、“叫花兔”,烤得香喷喷的,等纪然之“出浴”,再从泥土里挖出热乎乎的一只,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带来的小米也没浪费,做饭团、做锅贴,都装在密封的罐里,帐篷里摆一罐,万蛊之水的帷幕中也摆一罐,供纪然之饿时能随时垫垫肚子。再到后来,蓁蓁甚至能把又冷又硬的干粮加工成香气四溢的肉夹馍了!

当然了,厨艺并非一天就可以练成的。为了能让纪然之吃上味道最好的食物,他的影卫们在开头的十来天,被迫尝尽了各种各样的怪味鸟、怪味兔以及怪味饭团……

唯一逃过蓁蓁魔爪的,只有在角落安静地做美男子的无洛。

自从那一日替然安施针后的短暂离开,再归队的无洛确实变得异常沉默。哪怕每天忙完的蓁蓁坐到他身边,想找其聊聊天,多半也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从前那个唇边总是挂着淡淡笑意、时不时捧场回应她的好脾气长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眼底隐隐聚着阴霾的陌生人。

蓁蓁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要问出口,他究竟是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无关痛痒的笑话。她想,或许等然安痊愈的那一日,无洛也能卸下担子,恢复如初。

直到她子时给纪然之送完宵夜,跑出来在树干上刻下第四十九笔的那个夤夜,无洛才第一次主动与她搭话。

大概习武之人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当他的手从身后轻轻搭上蓁蓁肩头时,着实是把她吓了一跳。蓁蓁转身看到熟悉的面容,夸张地拍拍心口,取笑道:“你这不声不响的,索性也去当影卫得了!”

“是个好提议。”无洛随意地耸耸肩。

蓁蓁从没见他做过这个动作,犹如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她擦了擦眼,眼前站着的,不还是那个立如兰芝玉树,笑似朗月入怀的无洛吗?

“唔,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为掩饰心中奇怪的疑惑,她又开口问道。

“你不也是吗?”无洛伸手,越过她的肩头,抚摸上她身后树干上的那些“正”字,慨叹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结束?也对,然安被毒疮折磨的日子是要结束了!蓁蓁用力点点头,附和道:“是啊!原本以为四十九天会很难熬,没想到一转眼也过去了。”

“她是就快要痊愈了,但也意味着你体内的血瞳蛊虫,和你,都已经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皎月被缓慢飘来的厚厚云层遮住,使人看不清彼此的神情,蓁蓁只能听到无洛发出的轻笑如霜凉薄,“所以你,还不走吗?”

有如当头一棒,蓁蓁愣在当场。是啊,然安的毒解了,她就不需要自己体内的血瞳蛊虫续命了。取不取出蛊虫,就不再重要了。自己与玄影阁,与纪然之兄妹之间的唯一关系,就要断了……可在这一刻前,蓁蓁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呢?嗯?”无洛的呢喃化为尖锥,刺痛着她,“纪然之会挽留你吗?”

他还在一遍遍地追问,咄咄逼人,蓁蓁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背后就是树,而他的右臂撑在树干上,衣料就摩擦着她的耳畔。

心慌意乱,她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后退不得,便打算迈步从左侧逃离。

然而直到云破月出,银晖再次筛落树影,蓁蓁都还立在原地——试了不下三次,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她根本迈不开腿!震惊取代了慌乱,之前明明只有对纪然之才有这种设定的限制!如今为什么会对无洛也……

还来不及细思,却见无洛突然收回右手,转而替她轻掸去鬓边露珠,语意柔和,一如初见:“更深露重,蓁蓁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睡一觉,便不那么烦恼了……”

她不清楚无洛是何时离开的,走之前还说了些什么,只是过了良久,才惊觉四下静悄悄的,只剩下自己一人了。用来刻“正”字的匕首掉落在地,昭示着其主人方才内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蓁蓁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中,残烛将灭,不成型的火光照不亮,也驱不散她心中的重重雾霭。

那一晚,她辗转反侧,直到曙河低、斜月淡,才迷迷糊糊陷入沉梦。导致当蓁蓁顶着浓重黑眼圈冲出帐篷时,才发现没赶上目送纪然之进去蛊池,少不得焦心地在池帘外从上午守到黄昏,坐坐走走,来回踱步,被影七嘲笑沉不住气。至于沉得住气的是何人,自然要数无洛了。

一样是守在外头,无洛从头到尾都只是负手而立,纹丝不动,目光不离帷幕,就跟能透过幕布看到里头似的。

日头又向西移过一刻,三个时辰到了。

蓁蓁一个激灵站起身,双手合十,翘首以盼——

幕帘被掀开,纪然之用外裳包裹着然安,双手将其横抱在身前,只着白色中衣,一步一步,神色凝重地走到蓁蓁的跟前。

“成功了吗?”她不敢大声。

下一瞬,犹如长路永夜中刺破混沌的炽热光芒,笑容在纪然之的面上荡开来。他的眸色粲然,将星河流淌,蓁蓁看呆了。

“你吓我!”泪水氤氲视线,蓁蓁嗔笑着,用力锤打男子宽厚的肩膀,第一次体味喜极而泣的滋味。

纪然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任其发泄够了,才转向无洛:“要麻烦你替然安取出蛊虫。”

“嗯,我已准备妥当。先进帐吧。”无洛显得不喜不悲,依旧沉着。

或许是最后一步尚未完成的缘故,这两个男人都不曾表露出过多的情绪。纪然之在那一笑过后,再次恢复一脸肃色,抱着然安同无洛一道进了帐篷。

找回理智的蓁蓁像往常每日一样,火速回自己帐篷中取了套然安的换洗衣服,这才掀帘进了主帐。发现无洛已在动手拔取蛊虫,她干脆站在帐门边不动,生怕上前会打扰了他。

和取蛊虫时一样,也需要用沾了特殊药水的金针相导。只是这一回无洛的动作极快,起针落针,蛊虫一只只被丢进竹筒之中,没有片刻的停顿,与当初封住然安心脉时的那份谨慎截然相反。他面上那无谓的表情,使蓁蓁感到每一针落下去都心惊肉跳。

纪然之在旁也不禁敛眉,却没有出声制止,在这个节骨眼,除了全心信赖,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后一只蛊虫离开了纪然安的身体,竹筒随之封住,被无洛收入怀中:“可以了。”他嘴角上扬,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只是太过激动跑上前来查看然安情况的蓁蓁并没能注意到,这笑意并未直达眼底。

“然安?”蓁蓁小心抚摸她的额头。

少倾,小女孩的睫毛开始颤动,紧接着如琉璃珠子般清澈透亮的双眼幽幽睁开,起先还是没有聚焦的,在听到纪然之也唤了她一声后,才倒映出两人焦急的面容。

“哥哥……蓁蓁姐姐……”然安奇怪地眨眨眼,“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然安?是然安睡太久了吗?”

“没有。”纪然之最先反应过来,手指不着痕迹地搭上她的脉,宠溺地笑笑,“然安醒来得正好,再等不久就能吃上晚膳了。你蓁蓁姐姐的手艺很不错,说要露一手。”

然安一听,眼睛就亮了:“真的吗?太好了!”说完,她兴奋地一骨碌爬起来,才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是湿的,不由面露疑惑。

还没等她开口问,倒是蓁蓁先捧过衣裳来道:“刚才下雨,帐篷顶漏水了,不小心淋到了然安。我们先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

“这样啊……”然安偏着头,一副总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的模样,最终只是点了点小脑袋,“好吧。”

要更衣,两个男人自然不方便再留在帐篷内。纪然之又深深地望了然安一眼,方才起身,拍拍无洛的肩头,与他一道出去了。

“姐姐,你发什么呆?”

“没什么……换衣服吧,姐姐看你穿好,就去做饭。”

衣袖被然安拽着摇晃了两下,蓁蓁才将目光从帐门处收回。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纪然之的眼眶红了,尽管他是那么快的起身,又那么快的离开。无论平日里再怎么孤傲冷峻,今时今日都不过是个一心盼着妹妹能够从此健康快乐的普通兄长罢了。

黄昏时瘴气最浓,但“万蛊之水”附近却是一块净土,将这些瘴雾阻挡在外。

蓁蓁边哼着歌,边搭起了两堆篝火,一堆用来烤肉,一处用来起灶煮粥,打算做一顿进入蛮荒以来,最丰盛的晚餐来庆祝然安痊愈。为了这一天,她早早就让影卫们多猎了不少野味回来囤着腌渍,烧烤起来才会更香。各色野味烤肉,再配上一碗热乎乎的、粘稠正合适的清粥,对大部分时候只能吃生冷干粮的宿营者来说,着实难得。

肉香四溢,锅中的粥也逐渐开始冒热气。但影卫们还是照例四下巡逻,不到开饭时间不见踪影,无洛倒是头一回提前出了帐篷,跪坐到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她添柴递碗。

“很开心?”

见他一副若无其事,全然忘记昨晚那段对话的样子,蓁蓁也不便再介怀,爽利道:“当然了。然安以后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了,想想就高兴——”

“你很容易为别人牵动情绪。”无洛用陈述的语气说着,又递上一只碗。

那是纪然之的专用碗,比别人的都大一号。这显然不可能是纪然之自己主动要求的,而是蓁蓁认为他运功逼毒消耗的体力多,理应多吃些。从她开始操持这些日常琐事起,便规定了这只大碗的主人非他不可。开始几日,纪然之进蛊池的时间还不长,严正勒令过好几次换碗之事,到了后来,实在无暇他顾,便造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局面……

“不是别人啊。在这里,我除了你们,谁都不认识。”蓁蓁舀了几大勺,才装满那碗,想到纪然之一会儿的脸会有多黑,就忍俊不禁,“所以你们不是别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无洛添柴火的动作一顿,火光映着他清朗如玉的面容,模糊了眉眼:“因为很重要,所以就像在八方门一样,不管用什么交换都愿意吗?”

“嗯?我不就是用一杯血交换的吗?很值得啊。”蓁蓁欢喜之中更不觉丝毫有异,将烤兔腿翻了个面,随口聊着,“其实无洛长老也很让我敬佩啊。为了救然安,在玄影阁一留就是六七年的时间。对了,留在玄影阁做长老之前,你都在哪儿?做什么?教你蛊术的人是不是很厉害?”

“在那之前,没什么目的地四处游历而已。至于教我蛊术的人……”无洛回答得很慢,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蓁蓁没有看到他握着柴火的手背上青筋因用力而突起,只道他是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沉浸其中,就也不再搭话,专心手中的活儿。

不多时,野味都已烤得外焦里嫩,诱人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热粥也都一一盛好。蓁蓁拍拍衣衫上的灰土站起来,一手拿勺,一手提锅,锵锵锵地敲了起来,边敲还边吆喝:

“阁主喊你们回家吃饭喽——”

拿纪然之的名头就是好糊弄人,这回灵机一动,蓁蓁发现召回影卫们吃饭的速度比平日里快了一倍不止。唉,果然她这个煮饭的还是没有地位。

正感叹着,然安从帐篷里一溜烟钻了出来,朝这边奔来,尾随而出的是纪然之。他大步流星地来到某女面前,睨她一眼:“谁在假传阁主令?”

“小的只是稍微揣测了一下阁主的心意。”蓁蓁回身把那只比她脸还大的碗给捧到阁主大人的眼前,装出万分恭敬的模样,“阁主请用膳。”

“叶、蓁、蓁!我说过多少遍?!把这个碗给我砸了,不要让我再看见它——”纪然之顿时脸色铁青。

蓁蓁笑得不知死活:“小的想着,阁主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自然得用大碗。若是给您换个了小碗,就显得小的在骂您是个锱铢必较的小人似的!毕竟有些话在心里骂骂也就算了,说出来气氛多尴尬啊——”

“扑哧。”集合在一起的影卫中有一人率先破功,接下来便有第二人,第三人……最终只剩下默默力挺纪然之的影一与影六坚持没笑出声来。

纪然之凌厉的目光扫过一遍影卫,最后落到蓁蓁满是狡黠笑意的小脸上,不怒反笑:“很好,胆子是真肥了。”

话毕,他伸手接过她捧着的碗,撩袍坐到了旁边的一块大石上,把然安抱到腿上后,才没好气地对那一排影卫道:“还愣着做什么?笑都笑过了,还不敢吃了?”

“是!”十二人立刻作鸟兽散,各捧一碗粥,取了烤架上的肉,坐定位置,一板一眼地吃起来。训练有素的影卫,哪怕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忘记将效忠的主子围在中间,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开戍卫。

至于从谈起往事就陷入沉默的无洛,则是一早就寻了处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已经默默吃上了。

见无洛没有邀请自己过去作伴的意思,刚摸过老虎屁股的蓁蓁,只得另找了块距离某人十步外的石块准备坐下,谁知她刚拢拢衣裙,脚边的石块就被纪然之一个掌风震到了百步之外!

她噘嘴,打算忍了这一次,又寻摸了一块大小合适的走过去。结果这回脚尖都还没碰到石块呢,石块就被某人先一步又给震飞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她转身,叉腰怒瞪过去。难不成还要罚她站着吃饭?

“让你坐到我身边的意思。”纪然之慵懒地抬眼看她。

冷酷毒舌设定的反派美男子用这种并不怎么浪漫的方式邀请自己同坐,实在不解风情。蓁蓁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从火冒三丈到红霞扑面只需要几步路的距离,蓁蓁扭扭捏捏地挨着他坐下,暗自设想该主动说点什么带动氛围。

“哥哥,然安想去和影七姐姐一起吃。”然安罕见地没有黏上蓁蓁,反而拉拉纪然之的衣襟,指向斜后方的影七。

这令蓁蓁猝不及防,她方才想到的所有话题都是以然安为切入点的!

“去吧,别乱跑。”纪然之拍拍她的头顶,就将她从腿上放下地,目视她安全跑到影七怀里,还回头冲二人又眨眼又吐舌头的,才放心将视线调转回来。

小丫头不会是有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吧?蓁蓁打算先闷头喝上半碗粥,压压惊。

“怎么现在又装起闷葫芦来了?”才喝了几口,就听到纪然之低缓的话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上下嘴皮子碰了碰,蓁蓁还是没能找出话来。几个月前,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与纪然之肩挨着肩而坐,手肘时不时便会碰到一块,还面对着同一簇篝火,喝着同一锅里熬出来的粥……

“这些日子我难以分心,对你疏忽了。”纪然之也不恼她的沉默,关切的话语用他的嗓音道出,如陈酿般醉人,“身子可还有不适?”

“没、没有了!”心跳不断加速,蓁蓁捧着碗,只敢盯着里头的米粒挨个数数,半分不敢瞧身边的男人。却不料,温热的指腹毫无预兆地搭上腕来,害得她险些手一抖把粥碗砸落在地。

纪然之边把脉,边蹙眉:“你的脉象还是很乱。”

“但是我身体底子真的不错啊。”不管是在玄影阁地牢那次,还是在水月宫密室那回,蓁蓁每一次都认定自己去掉了半条命,可转天醒来,便又像满血复活。包括手上的那些伤疤也是,自愈极快。

见她如此肯定,纪然之收回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了句:“然安的毒解了,我不会再逼你取出体内的血瞳蛊虫。”

“哦。”蓁蓁点点头,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所以你自由了。”

血色迅速从蓁蓁的脸上褪去,她猛地扭头直视他,艰难地问:“你……说什么?”

“你自由了,可以选择离开了。”纪然之仿佛很冷静地在陈述一个事实。

确实,这才是事实,她早该面对的事实。而方才那昙花一现的温存关怀,才是抓不住的梦幻泡影。

“离开?”她轻声重复着。离开这里,她要去哪里呢?

“你没有武功,这个江湖不适合你。如果不离开,或许少不了在水月宫中那样的九死一生。”纪然之抿唇,“不要以为,每一次你都能交到好运,出现一个蔺九。”

蓁蓁如同把心扔进了无底洞,不断下沉:“你希望我留下,还是离开?”

“没有了蛊虫,也无关然安。我有什么理由让你留下?”纪然之寒潭般的眸子锁视着她,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情绪。

如果蓁蓁此刻还有勇气与他对视,就会察觉那双星目中藏着一丝压抑的期待。他是认真在问,问她心中所想,而她却把这句话当做了充满讥讽的反问。

“对!我是没有理由留下来了!所以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她弹起来,难以控制地吼出来,“但总得出了蛮荒再分道扬镳吧!”

是羞愤,是恼怒,抑或是失望透顶,蓁蓁无意去分辨心头不断涌出来的情绪,把粥碗狠狠砸在纪然之脚边,悻然而去。

动静闹得这么大,影卫们自是齐刷刷看过去,眼中的感慨可谓一目了然——蓁蓁姑娘甩帘进帐的背影当真是高大伟岸。敢这么对着阁主大吼大叫,还当着面故意把碗摔在其脚边,弄脏他衣袂的,也只有她了!

由影七带头,有几名影卫又忍不住抖肩笑了笑,不过没笑出声。

“今晚笑过两次的人,进来领罚!”纪然之起身,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率先回了主帐。

影卫们彼此对视一眼,眼底皆是闪过一丝不寻常的光芒。紧接着,其中六人自觉地离开原处,先后进了主帐“领罚”,连抱着然安的影七都不能幸免。

主帐内,纪然之已换掉被粥沾污的衣裳,着一身墨色织锦劲装,威严之中又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他背对着几人,抚摸着兵器架上的佩剑,沉声问:“都准备好了吗?”

“定不辱命!誓死保护小姐!”六人齐声应道。

影七怀中的然安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显得有些不安,低声说了句:“我想找蓁蓁姐姐……”

“然安。哥哥和你蓁蓁姐姐还有些事要留在这里做完。你先去新家住一段,我们很快也会去。”纪然之转身,快步走到然安面前,捧着她的小脸,柔声安抚,“去新家的这一路,要听影七的话,知道吗?”

“新家?”然安亮晶晶的瞳仁里满是憧憬,“然安知道了!然安会乖乖的,等你们来——”

俯身亲吻妹妹的额头后,纪然之手一挥:“走吧。”

“是!”

六名影卫鱼贯而出,影七抱着然安,走在最后,被纪然之出声叫住。“阁主还有什么吩咐?”她诧异地回身。

“依你看,叶蓁蓁她刚才……到底是想留下,还是想离开的意思?”一向杀伐果断的纪然之此时面露茫然,征询着这里除蓁蓁外的唯一一个女人的看法。尽管这个女人是他的下属。

影七憋着笑:“阁主让属下说真话还是假话?”

“都说说看。”纪然之挑眉。

“假话是,阁主如此仪表堂堂,除非蓁蓁姑娘瞎了眼才会想离开。真话是,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能看出蓁蓁姑娘一直都很想留下——”影七一口气说完,趁着纪然之还没拔剑削下她半个脑袋,立刻脚底抹油,跑了!

在她身后,风鼓起帐门的帘子,窥见纪然之的神色。他非但没有恼怒之意,反而仰起头,笑得嚣张又快意。

“阁主怎么了?”影六拉住正收拾柴火堆的影五。

影五思考片刻,才指着脑袋,严肃认真地给了同伴一个中肯的答案:“前几日闲聊,蓁蓁姑娘和我提起过,说是恋爱中的人,这里都会有点问题。”

“能治吗?”

“……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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