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太客气了,她根本就是个疯婆子。竟然当着那么多证人的面做这种事,而且还是在医生的诊间。事后当然引起大骚动,打官司、被起诉,一堆狗屁倒灶的事闹得风风雨雨。你想想嘛,有人大排长龙等着这个医生做一连串大有利润的隆胸丰臀手术,你却打断他的指头……这种事情,顶尖的律师怎么看都能看到钞票的影子。”
“后来怎么了?”
“没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似乎是因为医生自己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不管怎么说,麦可,这实在太不正常了。没有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在光天化日下,气冲冲地跑进整形名医的诊间打断他的手指。莎兰德也不例外。”
布隆维斯特心里却想这事听起来很合逻辑,或者应该说很合莎兰德的逻辑,这方面他多少算是专家了。他一刻也不曾怀疑,那个医生绝不只是找错对象毛手毛脚这么简单。但即便如此他仍忍不住暗忖,在这起事件中莎兰德是不是搞砸了?哪怕只是就风险分析来看。
他忽然想到她也许是故意想要再惹麻烦,想再给生活添加几分趣味。但这么想可能不公平,毕竟他对她的动机或目前的生活一无所知。暴风雨打得窗玻璃哐哐作响,他坐在计算机前搜寻鲍德的资料,想到他们俩以这种间接方式巧遇,不禁试图从中看出一些趣味。看起来莎兰德还是没变,说不定——谁晓得呢?——她还送给他一个报道的题材。打从一开始李纳斯就惹他不痛快,可是当莎兰德掉进故事里头来,他便以新的角度看待整件事。如果她特意拨空去帮助鲍德,那么他至少可以更进一步检视这项线索,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顺便多得到一点关于莎兰德的消息。
先不说别的,她为什么会扯进这件事呢?
她毕竟不单纯只是个流动的IT顾问。没错,看到不公不义的事她有可能勃然大怒,但一个对自己身为黑客毫不感到愧疚的女人,竟然为了计算机被入侵一事发火,不免有些令人惊讶。打断整形医师的手指,还可以理解。可是对黑客不爽?这简直就像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也许她和鲍德相识,这并非难以想象的事,于是他试着把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搜寻,却毫无收获,至少是毫无实用的收获。
他转而只针对鲍德。敲入教授的名字得到两百万个结果,但多数都是科学文章与评论。鲍德似乎没有接受过访问,因此举凡他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带有一种神秘虚饰的表象,好像都经过心怀仰慕的学生加以美化。
鲍德小时候似乎被认为有点智能障碍,直到有一天,还在埃克勒岛上学的他走进校长办公室,指出高一数学课本里一个关于所谓虚数的错误。这项错误在后来的版本中订正了,鲍德也在次年春天的全国数学竞赛中获得优胜。据说他能把句子倒着说,还会自己发明长长的回文[11]。他早期在学校写过一篇作文,后来发表在网络上,文中严词批评H.G.威尔斯的科幻小说《世界大战》[12],因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各方面都比我们优秀的生物,竟然连火星与地球的细菌丛差异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中学毕业后,他进入伦敦皇家学院攻读信息科学,论文主题是被视为具有革命性的类神经网络的算法。他成为斯德哥尔摩皇家科技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并入选为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院士。他被认为是当今有关“科技奇异点”这个假设概念——也就是计算机智慧将会取代人脑的状态——的世界级权威。
在大多数照片里,他都像个邋邋遢遢、头发横七竖八的小眼山怪。但他却娶了光彩照人的女演员汉娜·林德。夫妻俩育有一子,根据晚报以《汉娜的巨恸》为题的报道,这个孩子智能低下,不过看起来倒是毫无异常,至少从报上的照片看不出来。婚姻触礁了,在纳卡地方法院上演了一场激烈的监护权争夺战,过程中不可一世的戏剧界奇葩拉瑟·卫斯曼也加入战局,毫不客气地说根本不该让鲍德照顾儿子,因为“比起儿童的智慧,他更在乎计算机的智慧”。布隆维斯特集中精神试图了解鲍德的研究,因此端坐好长一段时间,全心投入一篇关于量子计算机处理器的文章。
之后他进入“文件夹”打开大约一年前建立的一个档案,档名叫“莉丝资料”。不知道她还会不会黑进他的计算机,但他忍不住希望她会,并嘀咕着是否应该打一句简短的问候。私人长信不合她的口味,最好写个简洁、有点像暗语的东西。他写道: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法兰斯·鲍德的人工智能?
【第五章 十一月二十日】
计算机屏幕上闪现出一串字:
任务完成!
瘟疫发出一声沙哑、近乎疯狂的呐喊,这样大喊或许并不明智,不过就算邻居刚好听到,做梦也想不到他在喊些什么。瘟疫的家看起来不像是发动高阶国际信息安全攻击的场所。
这里比较像一个接受社会福利救助的人可能出没的地点。瘟疫住在松德比贝里的霍克林塔大道,一个明显暗淡无光的地区,到处只见单调褪色的四层楼砖房,他的公寓本身更是毫无值得称道之处。里面散发着一股发酸的霉味,书桌上布满各式各样的垃圾,有麦当劳的包装盒和可乐罐,有从笔记本撕下来揉成一团的纸张,还有好几个没洗的咖啡杯和空的糖果包装袋。尽管有些东西确实丢进了(已经好几星期没倒的)垃圾桶,但在屋里每跨出一步,还是很难不踩到碎屑或沙粒。但凡是认识他的人,对此都不感到吃惊。
瘟疫不是一个经常洗澡更衣的人。他整个人生都在计算机前度过,即便不是在工作也一样。他是个庞然大物,体重过重,臃肿而又邋遢,想留一把大胡子,却早已长成一丛乱糟糟的杂草。他的体态吓人,移动时习惯发出呻吟。但此人有其他才能。
他是个计算机巫师,是个能在虚拟空间中自由来去的黑客,能力在这个领域里恐怕仅次于一人,那就是在此次案例中的一个女人。光是看到他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弹跳,就是一大享受。他在较具体的世界里有多笨重迟钝,在网络世界里就有多轻快灵巧。这时楼上有个邻居在重重踩踏地板,可能是杨森先生,他便在此轰然声中回复刚收到的信息:
黄蜂,你这个要命的天才。应该给你立个雕像才对!
写完后他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愉快的笑容,一面回想这一连串的事件,多享受一下胜利的滋味,然后才开始追问黄蜂每一个细节,并确保她把所有痕迹都清除干净了。不能让任何人追踪到他们,一个都不行!
他们不是第一次恶搞强权组织,但这次又更上一层楼,黑客共和国(她所属的一个只收特定成员的团体)里其实有许多人都反对这个主意,尤其是黄蜂本人。只要有必要,黄蜂可以和任何你说得出名号的机关或个人较量,但她不喜欢为斗而斗。
她不喜欢那种幼稚无聊的黑客行为。她不会单纯为了炫技而侵入超级计算机。黄蜂想要的是一个清楚的目标,而且她一定会分析所有可能的后果。不管要满足何种短期需求,她都会权衡长期的风险,如此看来,黑入美国国安局不能说是合理的做法。然而她还是被说服了,至于为什么,谁也不大清楚。
也许她觉得无聊,想制造一些纷乱,以免闷死。不然就是她已经和美国国安局起冲突,因此说到底入侵行动也不过就是她在报私仇,共和国里有人这么说。但也有些人连这点都质疑,认为她是想找信息,说她自从父亲亚历山大·札拉千科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医院遭谋杀后,便一直在搜索什么。
但是谁也不确定。黄蜂向来有很多秘密,其实她的动机是什么并不重要,又或者他们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假如她准备帮忙,那么就应该心存感激,干脆地接受,不用去担心她一开始意兴阑珊或是几乎毫无反应的事实。至少她已经不再闹别扭,不管是谁似乎都不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清楚,最近几年美国国安局已毫无节制地越界。如今该组织不再局限于窃听恐怖分子与可能发生的国安危机,或只是外国元首与其他重量级人物,而是无所不听,或者可以说几乎无所不听。网络上数百万、数十亿、数兆的通讯与活动都受到监视与记录,随着一天天过去,美国国安局愈来愈得寸进尺,愈来愈深入窥探每个人的私生活,摇身变成一只无边无际、随时监视的邪恶之眼。
的确,在黑客共和国,谁也不能自诩拥有更高道德。他们每一个人都曾设法进入一部分与自己无关的数位版图。那可以说是游戏规则。黑客,不论好坏,就是个跨越界线的人,就是要通过这样的作业打破规则,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不一定在乎公私之间的分际。
不过他们并非没有道德规范,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也亲身体会过权力如何令人腐化,尤其是不受控制的权力。如今最恶劣、最寡廉鲜耻的黑客,竟已不再是单打独斗的反叛者或罪犯,而是想要控制人民、如巨兽般的国家机器,想到这点,所有人都闷闷不乐。于是瘟疫、三一、巴布狗、飞力帕、萨德、阿猫与所有黑客共和国成员决定反击,侵入美国国安局计算机,想办法和他们一较高下。
这任务可不简单,有点像是从诺克斯堡[13]金库偷取黄金,而像他们这样高傲的笨蛋,是不会以侵入系统自满的。他们还想取得超级使用者权限,也就是Linux语言中的“Root”,为此他们必须找到系统中未知的漏洞,进行所谓的零时差攻击[14]——首先攻击国安局的服务器平台,接着再进入组织的内部网络NSANet,该机关的通讯监控便是从这里遍及全世界。
这回照常先来一点社交工程。他们必须取得系统管理员和资料分析师的名字,美国国安局内部网络的复杂密码就掌握在他们手上。要是刚好有哪个粗心大意的蠢蛋在安全防护的例行公事上有所疏忽,那也无妨。事实上,通过他们自己的联系便找出了四五个名字,其中一人叫理查·傅勒。
傅勒是美国国安局负责监督内部网络的信息系统紧急应变小组的一员,时时都在留意各种外泄与渗入。傅勒的资历相当不错,哈佛法学院毕业、共和党员,曾打过四分卫,如果他的履历可信,那么他就是个梦幻般的爱国人士。但巴布狗通过他一位昔日恋人发现他是个躁郁症患者,可能还有可卡因毒瘾。
他一兴奋起来,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例如打开档案和资料夹之前没有先放进所谓的“沙盒”[15]里面,这是必要的安全守则。另外他虽然有点狗腿却非常英俊,有人——八成就是巴布狗自己——想到一个主意,说应该让黄蜂到他巴尔的摩的家乡和他上床,给他使个美人计。
黄蜂叫他们去死。
下一个主意也被她否决了。他们想要编写一个资料夹,内含看似炸弹的信息,具体地说是关于米德堡总部的渗入与外泄。然后由瘟疫和黄蜂开发出一种具高度独创性进阶的木马病毒恶意程序,植入其中。他们计划在网络上铺线索引诱傅勒注意到这个档案,运气好一点的话,还能让他激动到疏忽了安全防护。这个计划的确不赖,不用冒着可能被追踪到的风险主动侵入,就能进入国安局的计算机系统。
黄蜂说她不会坐等那个呆瓜傅勒掉进陷阱。她不想仰赖别人犯错,而且常常唱反调、不合作,所以当她忽然想要亲自接手整个行动时,谁也不感诧异。虽然有几个抗议的声音,最后全都屈服了,但她仍不忘下达一连串指令。黄蜂仔细记下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系统管理员名称与详细资料,另外有关所谓的指纹辨识,也就是服务器平台与作业系统的对应,她也主动开口要求协助。但在这之后,她便关上与黑客共和国及外界之间的大门,瘟疫给了她一些建议,诸如不要使用自己的代号、化名,也不要在家里操作,应该使用假身份找个偏远的旅馆,以免被美国国安局的猎犬给追踪到,但他并不认为她听得进去。不用说也知道,她什么事都一意孤行,瘟疫能做的就是坐在松德比贝里家中的书桌前,绷紧神经等待着。因此他仍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有件事他倒是很确定:她成就了一个传奇。外头狂风呼啸之际,他推开桌上一些垃圾,身子往前倾在计算机上打起字来:
说说看有什么感觉?
空空的。
这是她的回答。空空的。
就是这种感觉。莎兰德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恐怕吃喝也太少,现在的她头疼、眼睛充血、双手发抖,最想做的就是把所有设备都挥扫到地上。一方面她是满意的,不过几乎不是为了瘟疫或其他黑客共和国成员所猜想的理由。她满意是因为她正在留意监测一个犯罪集团,正好借此得到一些相关的新信息,也找到证据证明一段原本只是令她怀疑的关系。不过她没说出来,却也惊讶其他人竟以为她会为了好玩而黑入计算机系统。
她不是荷尔蒙冲脑的青少年,不是追求刺激、爱炫耀的白痴。只有在目的非常明确的情况下,她才会作如此大胆的冒险,不过很久以前,侵入计算机对她而言确实不只是工具。在最凄惨的童年时期,这曾经是她的逃避之道,感觉上生活比较不那么受约束。有了计算机的帮助,她可以冲破横阻眼前的障碍,体验片刻的自由。目前的情况恐怕也有那么一点成分在。
首先她展开追踪,从此每当天刚蒙蒙亮她就会从梦中醒来,而梦到的总是一只拳头不停地、规律地击打着伦达路的床垫。她的敌人躲藏在烟幕后,可能正因如此,莎兰德最近才会格外别扭难相处。就好像从她身上新散发出一种阴沉感。除了身材魁梧、喋喋不休的拳击教练欧宾兹和两三个男女情人之外,她几乎不见任何人。她现在看起来状况比以前更糟,披头散发、目露凶光,尽管有时候会努力尝试一下,聊天的口才仍未见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