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情况真发生时什么可能性都没可能了,因为门锁着,窗户虽然开着,但百叶窗是打下来的,这样可以让房间里的空气流通,不然待在里面会窒息的。以前埃米尔一直以为百叶窗只能从里面打开,但是突然一束光线照进来,那强光就像决堤的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过来,他嗖地跳起来。
贝尔特站在突见光明的窗前,一动不动,太阳光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暗中的埃米尔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她有什么样的表情。
阿达已经站了起来,裙子仍旧向上翻着的,她看了一眼楼梯,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忽然他说了一句:
“待在这里。”
贝尔特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她在等。他缓慢地抬起手,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最后朝门边走去。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不是回到房子里去,而是朝离这儿不远的松树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像菜园里的路的小径,可以直通平板石。
一出门,火辣的太阳照得他们头晕眼花,他们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到了松树林,埃米尔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眼睛不敢看她。
她没有哭,也不像有满肚子怨气一触即发。任何人都丝毫也不会觉得她会将他痛斥一顿。
“实际上,知道了更好。”他接着又说,语气异常平淡。
“对谁?”
“对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愚蠢了,但是这时候他也做不出什么更有风度的举动。不过他的确松了口气。事情总不可能一成不变地永远继续下去。
“我就不应该在这方面相信你。”
她一脸困惑,似乎不知所措。或许到了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怀疑过他们俩,她只不过是碰巧撞破了他们的丑事。
“这个女孩不能再在家里多待一刻。”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轻松。他担心她知道之后会号啕大哭,会绝望,会狠狠地谴责他。无数次,他试图相信贝尔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一想到这件事会让她痛苦受罪,他就特别不安。
但是,她想到的只有阿达,语气中充满冷漠和怨恨,和她在恶意辱骂阿达时一样。
“我不同意!”他想都没想,随即脱口而出,更不用说去考虑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如果她走了,我跟她一起走。”
贝尔特一脸惊愕,顿时哑口无言,僵硬地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他,双目放空。
“你为了这个半傻的人要离开我?”
“毫不犹豫。”
“你爱她?”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允许有人把她赶出去。”
“听着,埃米尔。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你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决意已定,不会再变了。”
“如果我离开呢?”
“我不会挽留。”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
“埃米尔!”
终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太晚了,泪水也感动不了埃米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亲手毁掉一切,玷污一切……”
“玷污什么?”
“我们!你和我!就因为一个堕落的贱女人,她还想取代我的位置。”
“她不会取代任何人。”
这话并没有完全表达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此刻,他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应对。他们俩战争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没必要继续无休止地打击对方,尽管这个欲望仍存在于他心中。
“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帕斯卡里呢?”
他立马表情严肃地瞪着她,气得咬牙切齿,因为他觉得她是在威胁他。
“我照样离开。”
“不带她?”
“不带她,或者带上她。”
“你要舍弃巴斯底德?”
她终于邪恶地拿出最后的筹码,能够左右他的筹码。
她冷笑一声:
“你要重新去别的酒店打工?”
“为什么不可以?”
话说到这份儿上,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埃米尔。”
“不用了。”
“如果我自杀呢?”
“我就成了鳏夫。”
“你再娶?”
他不想回答。他已经有点后悔,他不该不经意间对她这样残酷,但这是贝尔特先挑起的。贝尔特开始颤抖。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一丝颤抖是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
仅仅是失望,只是因为主人的权威受到威胁而发怒。
现在,他们俩默默地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穿过阳光照到的一片空地时,一群蛐蛐儿在他们脚边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你确定不想等到明天再做决定?”
“我确定。”
他天性顽固。很小的时候,有好几次,因为他的冥顽不灵,他母亲差点儿扇他巴掌。
他们又走了一百多米,还是一言不发。
“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我有权利要求你必须做到。”
“什么事?”
“在别人面前,甚至是拉沃夫人和莫比面前,你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照旧。”
他没有完全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表面上我们还和过去一样生活,继续睡在同一个房间。”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
“还在同一张床上?”
但是他不想得寸进尺。
“至于这个女孩,她不再为我做事,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指示,我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
他极力抑制内心的喜悦,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取得的一次大成功,还是在骄傲的贝尔特面前的成功。
“你们俩做的那点龌龊事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希望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如果你们一不小心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允许你承认。”
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他对法律也是一窍不通。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这一次他们彻底决裂了,从此形同陌路。
在那一瞬间,难道贝尔特还会正如他害怕的那样,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吗?
“说定了!”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他没有等她,大步朝巴斯蒂德旅馆走去。他在厨房的门口看到阿达正在帮拉沃夫人削土豆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让她知道一切顺利。
对于这个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还有点不知所措。短短几分钟,一切都变了,而生活还继续和以前一样,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从没有问过自己喜不喜欢阿达,是哪一种喜欢,而即便到现在,他也回答不出这两个问题。
目前在这出戏中她只是扮演一个帮凶的角色。重要的是,他和贝尔特的关系破裂,双方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说几个小时以前,他们俩还是丈夫和妻子,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只是陌生人,更准确点说,是合伙人,因为还有巴斯蒂德的存在,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旅馆,贝尔特才建议维持这个奇怪的“现状”。
爱也好,恨也罢,是巴斯蒂德将他们俩捆在了一起。
贝尔特把他买下了,就像大个头路易斯当初买下这座老农舍一样。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这个事实,就在刚才她宣读了买卖条件。
白天他会去莫昂—萨图城玩会儿滚球。最尴尬的是,每天晚上他还得在她面前脱衣服。他突然觉得,将自己的身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特别猥琐下流。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晚安。他尽量不去看她,偷偷钻进被窝,蜷在床的最边上。
是她最后关灯,然后说一句:
“晚安,埃米尔。”
他鼓起勇气。
“晚安。”
难道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早几分钟下楼,好赶在拉沃夫人到之前就到楼下。
“她怎么说?”
“你留下来。”
“她不把我赶出去?”
阿达没有意识到,她说这句话就是承认贝尔特是这里的女老板,埃米尔什么说话的权力也没有。
“不会。”
一阵沉默。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她也不想去弄明白。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怎么样。
“那么您呢?”
“和原来一样。”
然后他们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拉沃夫人的脚步声。
“我只是在想,既然她已经知道,我是否还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他突然板起脸,脸色变得特别的严厉,差点挥手给她一记耳光。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知道了。”
“去冲杯咖啡。”
“好的。”
那一天他没有要求她过来找他,或许是因为觉得羞耻,也可能是出于礼貌,不想做得太过分。他假装不去关注贝尔特,她在一边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指挥,指挥别人做事,不对他说一句话。如果因为服务方面的事迫不得已必须对他说话,语气也异常冷淡。
午休过后,他开着小卡车去戛纳,去找他第一次邂逅的那个女孩,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可笑的是,他逛了三家酒吧才找到老相好。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你和你妻子吵架了?”
“闭嘴,快点脱衣服。”
此刻,他就像是个荒淫无耻之徒,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在酒吧里制造恐慌正好被人抓住。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句话,起初还只是随意的词,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也没想到这句话后来会像一个阴影一样,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要杀了她。
现在,他恨她,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而是彻彻底底的恨意。
他不再对自己唠叨是她买了他。在她身上,他只看到傲慢和农民特有的贪婪。
他甚至不再想昨天晚上她的态度,也不想她之前给他的提议,确切地说是她规定的条件。
这句话不是理性的思考或者某种情感作用下的产物,而是从他的潜意识里蹦出来的,就像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情。
我要杀了她。
他什么也不相信,也从不制定什么计划,更不觉得自己会杀人。
“今天晚上,你特别有趣,”老相好说道,“我觉得你需要找个人发泄一番。等会儿我打算去海边凉快凉快。”
他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住客等着吃晚饭。他惶惶不安地悄悄溜进厨房,因为他不知道贝尔特有没有遵守诺言。她昨天那样说,会不会只是想要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像上次赶走那个老女仆一样,趁他不在时将阿达赶出去?
阿达还在那里。贝尔特在算她的账。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如果哪天不让她算账,她会比丈夫被夺走还惊慌失措。
她父亲死后,她母亲的生活很不幸吗?她回到姐姐和侄女那里,回到一群老女人中,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儿又回到水的天堂。
是否公正已经无关紧要。
我要杀了她。
这一次,就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头扑在账单上,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这句话,并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
没有情感,没有怜悯,没有任何感觉,他已经彻底麻木。
必须说的是,这不是一项计划,也不是一个愿望。这只是他下意识的一个模糊想法。
此刻,他不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在灯火辉煌的一场雾里,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人,可能都只是幻影。
他走到吧台找点东西喝,就站在离他妻子五步之遥的地方。现在她仍然是他妻子。如果是以前,他只要一拿起酒瓶,她就会抬起头看看他喝的什么,必要时还会轻声说一句:
“够了,埃米尔。”
他等待着这句话。她还会说吗?这与她还有关系吗?
他故意一口气干完一杯酒,然后又满上一杯,像是在期待她来干涉他。
她就算是有这想法,也不会这样做,她在履行他们立下的规定:当他不存在。
现在他可以完全相信,他自由了!
只是每天得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睡觉,每次和阿达做爱得偷偷摸摸的,不让人发现。
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冷笑一声,走进厨房。
自由了,嗯?
【第六章】
他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毫无头绪。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客人,露台上的桌子旁也全都坐满客人,后来的客人没有座位,只能坐在酒吧间,等先来的客人吃完。
贝尔特招了一个里昂来的服务生,叫做让·克洛德,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走路时还喜欢扭臀,像个女人。他们还雇了一个地方上的年轻小伙子,体毛浓密,留着黑乎乎的指甲,有时候莫比也会过来帮忙。
埃米尔在厨房忙得团团转,额头上大汗淋漓,他也没闲工夫管,只能偶尔拿块抹布擦擦,汗水流到眼睛里,视线会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每道菜的准备时间越来越短。别想出海游船,或者出去玩一场滚球,整个忙季,一有机会,他能想到的就是他那点私事。
他在维希的那家大酒店地下层工作时,一个同事对他说,他得善待自己的身体,时不时给它喂点吃的。在那里,人就像机器,旅馆就像是工厂。往工厂机车火箱塞的不是煤炭,而是送餐用的家用小升降梯,把菜碟和餐具连续不断地送往酒店住客和酒店的一个个领导面前,他们在上面排着队,一有机会就前赴后继地涌向餐桌。
他感觉拉沃夫人正盯着他看,等待他随时可能发出的新指示,然后迅速地记下来。
到最后,所有人都发现贝尔特对他,除了生意上的必要交流,别无他言,就算讲话,也不带半点感情,这些话在外人看来,都是虚有其表,做做样子罢了。他们二人也的确只是想在人前做做样子。
还有什么让他不满意呢?几乎每天下午,就算是没有那个欲望,他也会召唤阿达。她会去小房子找他,然后机械地掀开裙子,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要求她的。
“睡吧!”
他以前在书上读过,大猴子睡觉都是一个挨着一个蜷缩着,有时候整个家族睡在一起,没有雌雄之分,但是它们不是为了取暖,它们可是生活在非洲中部。难道它们这样只是为了睡得安心?还是为了更好的交流?
人类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让它们分开一个晚上,它们就会发狂。书上还说——这本书其实非常乏味——有一些猴子甚至还会一蹶不振。
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害怕,将身子靠近阿达,手从她的肩膀,滑到后背,滑到胸前,滑到她的全身,随便哪个地方,但是这无关紧要,他只是想快点入睡。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聆听他的呼吸声。
他现在很痛苦,满脑子问题,却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他不想找到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