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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路有拾遗者(3)

史光明指指长椅,让陈福寿父子俩先坐。陈福寿挨着椅角坐下。秋生又走到院子,东张张西望望。他隐隐觉得院子里还埋着一把手枪。

牛大奔终于说,我昨夜做梦中了五百万。

史光明严厉地说,牛大奔同志,请你把家庭纠纷化解在家庭内部。作为男人,你首先要把家庭和妻子儿女放在第一位,再考虑其他亲属。这个事现在处理到这里为止。你签个字,走吧。

牛大奔签好字,走出派出所。牛大奔的老婆跟在后面,继续声泪俱下地控诉。

陈福寿对史光明笑了又笑,他等了这么久,终于有消息了。不管这消息是好是坏,总归有着落。哪怕,她又跟了另一个男人,也好过什么消息也没有。

陈福寿说,警察师傅,现在轮到我了吧。

史光明这时多想牛大奔两口子再跑回来,揪着刚才的事不放。又或者,此刻撞进来别的什么事件,也比陈福寿看着他虔诚地傻笑要好。

平生第一回,警察史光明竟然盼着无事生非。

史光明从档案柜里拿出褐红色的木盒子,放在桌上。

陈福寿眼不错珠地盯着木盒子上的图案。

史光明拿出档案袋,声音呆板地简述了一起命案。警察曹风与邻县公安局联合侦查一起命案时,意外地查到了发生在半年前的另一起命案。据嫌疑犯交代,此命案的被害者就是画像里的女人,案由是出于嫖资纠纷……因天气炎热,一直无法联系到受害者家属,邻县民政局将其火化。也就是说,画像里的女人,现在已成了木盒子里的骨灰。

史光明说,经过DNA检测和相关线索,我们联系上受害者家乡的公安部门,确定受害者就是朱杏菊,也就是你提供的画像里的女性。朱杏菊,女,五十一岁……

陈福寿的嘴唇哆嗦了很久,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木盒子。她给他缝过三颗纽扣,补过两双袜子,洗过一床被子,买过一件两用衫和一件短袖衫,还帮他挖掉了长在大脚趾上经年未愈的一只鸡眼。她会烧好吃的酸汤鱼,烧杂烩。她会唱歌,吃菜要吃白菜头,嫁郎要嫁大贼头。半夜听得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她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堆灰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陈福寿说,不会的,警察师傅,你们肯定弄错了,杏菊,她不会的……陈福寿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后来变成了呜咽声。

史光明准备给他倒杯水。秋生这时已倒好递给陈福寿。陈福寿大口喝水,泪水像落雨一样掉进水杯。史光明看着热气腾腾的水杯,有点吃惊他能这样喝下去,可陈福寿像喝凉白开一样痛快。

史光明忽然无来由地想到那天他跳进松花河。那样的大冬天,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得冷。他想,也许当一个人半生半死的时候,那些冷冷热热已不算什么了。

陈福寿捧着木盒子仔细地看。他喜欢上了这个做工精巧的木盒子。他想,有钱的,没钱的,做官的,讨饭的,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这小小的一盒。真好。

陈福寿捧着木盒子走出派出所的院子,他捧得很牢,步子跨得很小,看上去像捧着一个定时炸弹踩着地雷走。史光明又看到了他像旗帜一样竖起来的头发。他突然瘦了许多,像一个衣架子在风中慢慢地移动。

秋生跟在陈福寿后面,回头看了看史光明。

史光明心里想着要送他一枚像样的警徽。

秋生已经弄清楚陈福寿带来的木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让他很害怕。更可怕的是,陈福寿每天晚上要抱着木盒子睡。他担心木盒子会打翻,让他沾上一身的灰。

秋生拒绝跟陈福寿睡在一起。他宁愿睡在捡来的旧沙发上。

陈福寿半夜醒来会把睡在沙发的秋生抱过来。木盒子在一侧,秋生在另一侧,毛绒小鸭子悬挂在帐钩上一晃一荡。陈福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比幸福地在沉沉的鼾声里入睡。秋生醒来,一眼看见陈福寿怀里的木盒子,连滚带爬跳下床。他蜷缩在沙发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只瑟瑟发抖的粽子。

他开始怀念建筑工地的工棚,那些个灯光昏沉,暧昧,潮湿,甜腻的夜晚,许多或陌生或熟悉或半生半熟的面孔在其间若隐若现,浮浮沉沉,怀念那些令他厌恶的喘息声。

松花镇的人们发现街上忽然来了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女人。这个女人头发凌乱,面孔苍白,举着一张照片,到处问人们有没有见过照片中的小男孩。人们摇摇头,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女人曲曲折折的胸前,当然这限于男人们的目光。

有个拉煤饼的男人在女人的面孔和衣领间流连许久,恍然大悟说,这不是陈福寿的儿子吗?

女人扑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拉煤饼的男人明显感觉到女人焦灼的热气扑鼻而来,这让他有点头晕目眩。

快带我去见他,快,快!女人歇斯底里地喊。

秋生和双喜像两匹小兽,红着眼睛,抵着犄角,仇恨地瞪视对方。那顶别着警徽的军帽果然被双喜看中了,他提出用蜘蛛侠换。秋生当然不肯,他表示这回再也不会任由双喜欺侮了。双喜揪住秋生的耳朵,秋生揪住双喜的头发,他们谁也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嘴里发出威胁对方的嘶吼声。

秋生忽然两手一松,看到双喜一屁股跌倒在地,接着双喜脸上挨了两大巴掌,脸蛋上出现两块红云。双喜咧嘴放声大哭。

秋生看着突然出手助阵的女人愣住。

女人一把拉过秋生,将他狠狠地按进胸口,死命地抱着,儿子儿子儿子……她呼天抢地地号叫。这叫声之响,惊得也是张嘴大哭的双喜闭住了嘴,他觉得一点也哭不过这女人了。

秋生快要被女人柔软火烫的胸口闷晕了,他挣扎、推搡,还是推不开女人的胸口。女人哭着,儿子,你忘记娘了,儿子。

秋生喘了口气,娘,你好烦啊。

陈福寿回家时闻到屋子里飘出久未曾经的菜香。他疑惑地走进屋子,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在烧菜,秋生嘴巴一鼓一鼓在嚼豆子。

陈福寿呆了呆,走到床边打开木盒子看了看,发现一切如原状。他再看了看放在抽屉里的画像,还是没变化。他弄不明白这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过来对他一鞠躬,谢谢你收留我儿子。

陈福寿也对她一鞠躬,不要紧,秋生也是我儿子。

女人说,你是个好人。

陈福寿说,你也是好人。

女人说,吃饭了。

陈福寿说,好。

松花镇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光棍陈福寿又拾到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夜之间,他成了镇子上运气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

他不用花力气费精力,先是拾到了一个八岁小男孩,做了现成的爹;接着不用花钱花心思,又拾到了一个温顺贤惠的中年女人,虽然那女人像泡沫一样很快消失,后来成了木盒子里的一堆灰,但她毕竟让陈福寿第一回享受到了做男人的滋味;眼下,他连弯弯腰吹吹灰的力气都不用花,就拾到了一个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女人——不,这一回是女人送上门的,他连拾都不用拾。

其实陈福寿自己也不相信,他觉得是灵魂出窍了,走路像踩在铺天盖地的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脚下会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头栽进去。尤其是女人捏着他的手探向她柔软火烫的胸口时,他害怕得差点要哭出来,惊慌失措地一把推开她,跑出屋外,在夜色里瑟瑟发抖。

他把床让给女人和秋生,自己睡在旧沙发上。这样才稍稍踏实一些。

吃晚饭的时候,女人附在陈福寿耳边低语,让他半夜过来,不然她第二天就带秋生走了,他会连他们的影子都找不到。当时陈福寿在吃一块鱼肉,女人的话像鱼刺一样梗在他喉咙里。他拼命地咳嗽、吞饭团、喝醋,咳了好长时间,果然咳出了一枚长长的鱼刺。

陈福寿一直没有合眼,他怕自己睡过去,这样第二天女人真的带秋生走了。可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勇敢地走向女人。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一双手揪着他。

陈福寿终于还是哆哆嗦嗦地在黑夜起床,他想就去一次吧,就一次,一次。

他挪动脚,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从旧沙发到床铺,就隔四五步,可像四五里一般漫长。他总觉得有人扯着脚,每朝前一步,就后退两步,他始终无法接近那张散发浓烈的女人气味的床。

悬挂在帐钩上的毛绒小鸭子在黑暗中慢悠悠地一晃一荡,灰扑扑的,像刚从泥水塘里爬上来。那是他的床,他的小鸭子,都是他的,他的。

来吧。床上的女人轻声喊。

不要去。身后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喊。

来吧来吧。

不要去不要去。

来吧来吧来吧……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陈福寿的额头渗出汗,咬着牙,狠着劲,喘着气,步履艰难地朝前迈动。

陈福寿终于挪到床边。秋生像个小团子,背对着他,滚向床的另一侧。床上女人的眼睛在夜色里贼贼发亮。陈福寿想母子俩的眼睛可真像。

女人牢牢攥住陈福寿的手,准确而狠劲地一把将其按在柔软火烫的胸口。陈福寿一下子跪倒在床边,鼻子一酸,无比害怕,无比羞愧。陈福寿的手慢慢地伸向女人的腿间,一点一点触及他生疏许久之处。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黑暗还是明亮,遥远还是咫尺,冰山还是火焰,猛虎还是温顺的猫……

突然他的后脑勺如挨了一记重重的闷棍,重重跌倒在地。

女人惊叫,你怎么了?

陈福寿像被一根绳子牵着,连滚带爬扑向沙发,从枕头边找到木盒子,抱在怀里,浑身抖个不停。

女人走向他,问他到底怎么了。

陈福寿抱着木盒子,哆哆嗦嗦说没什么。

女人全身赤裸,像刚出笼的热豆腐一样冒着温热的潮气,只要轻轻摸一把,就会软软地融化开。女人说,你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

陈福寿说,没什么。

女人说,给我看看。

陈福寿说,不好看的。

女人不再说什么,飞快地夺过木盒子,陈福寿夺过去。女人再夺过来,陈福寿再夺过去。如是反复数次。后来不知是双双放了手,还是木盒子弄破了,陈福寿的眼前突然飘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雾,烟雾呛入他的鼻腔,弥散四周,飘飘袅袅。陈福寿拼命地咳嗽,觉得喉咙里又像被鱼刺梗住。他几乎要咳出血,却什么也咳不出。

他们同时听到一个遥远而近在耳边的声音,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史光明再一次来到陈福寿家,他身后跟着那个自称是秋生娘的女人。她状告陈福寿的理由是,陈福寿拐骗少年儿童。这个年轻而荒唐的母亲,从迷乱破败的爱情中醒来后,才发现儿子弄丢了,不过她现在又找到了。

史光明远远地看见陈福寿在院子里给秋生掏耳朵,那顶别着警徽的军帽扣在陈福寿的脑袋上。秋生像一只乖顺的小兽,歪着头,安静地伏在陈福寿的膝盖上,手里把玩着那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黄的毛绒小鸭子。秋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只嘴巴扁得像一张纸的小鸭子是如此可爱,那么多日子,他没把它放在眼里。

晨光打在陈福寿压在帽沿边的头发上,点点银光折进史光明的眼眶,让他的眼略感刺痛。

史光明穿的是便衣,他的一只口袋装了一枚旧警徽,另一只装了一份寻亲资料。他在秋生与丢子母亲之间寻找到了某些可信的依据,接下来要做的是带秋生回去进一步调查取证。一名好警察,从来不会放弃或忘记自己的天赋使命。

史光明没有进院子。他轻声告诉女人,等一等,别急。

他想跟陈福寿谈一谈,路不拾遗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拾到东西应该物归原主。一个人如果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那些从来就不是他的。

史光明还知道掏耳朵是一桩细致活,惊动是不太好的。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想抽支烟以消磨时间。此时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他只能静静地等着,等着时间拉长一些,等着他们看见他,等着自己可以走向他们的一刻。

(发表于《西湖》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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